“见了。”
蔺外倏地绷紧后背,紧张道:“她可是与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宋舟懒散的表情收净, 莫名也警惕起来, “问这个干什么?”
蔺外越过她看向廊门, 那道门后的路通往后院, 孔嬷嬷正让人拿鸡毛掸子好好掸掸。
“兄长呢?”
“喝了药,又睡了。”宋舟一脸无奈。
现在让蔺浮庭喝药还要斗智斗勇, 条件也要谈一箩筐。讨价还价的过程之辛苦, 无异于打一场辩论赛。今晨看他精神尤其差, 宋舟好说歹说才把人按回床上继续休息。
“楚怀玉昨日与你说的话, 是不是与兄长有关?”蔺外压低声音,话语迫切,又好似怕谁听见。
宋舟一愣,想起她见过楚怀玉后, 在牢狱门口看见的明显不属于她的鞋印。她与楚怀玉见面时,蔺浮庭大抵也在,只是不知道听见多少。她刻意避让这个话题,蔺浮庭也就没有提起。
她皱皱眉,隐约觉得不安,“提过一些……关于他父母的逝世……”
见她并没有恐惧战栗的神情,好似绷紧了提着肩膀的线倏然被剪断,蔺外的状态瞬间松弛,只是神色依然凝重,“宋舟,你与兄长相处了那么久,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清楚。你……怕过吗?”
宋舟低头踢了一脚雪,白雪盖在鞋尖,又被她晃悠着抖落,“怕什么?他又不伤我。”
“楚怀玉在牢中死了。”
宋舟僵了僵,蔺外也在说完这句话后收回放向廊门的目光。
洒扫的下人来来往往,吆喝着这边尚沾着灰那方还停着枯叶的声音也热闹。将近年关,到处都喜庆,看着连纷纷扬扬的雪都不怎么冷了。
这一方除了一点风吹雪落的细微声音,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宋舟又帮着扫了一会儿雪,反被孔嬷嬷嫌弃碍手碍脚,又被赶走。
廊檐挂着晶莹纤细的冰凌,宋舟跨过圆拱门,远远便看见廊下站着的人。
一身白在雪景中并不扎眼,只身立在那儿,大约是才醒,仰脸望着天空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雪粒,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茫然得厉害。
“蔺浮庭!”宋舟叫他,撩起裙摆兴冲冲地朝他跑去。
廊下的人闻声缓缓朝她这边看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还有些懵。定了两瞬,忽然转身向屋子里去。
“……”
宋舟抓着裙子,跑过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下,一脚还踏在台阶上,傻看着那个消失的人影,被蔺浮庭没头没脑的动作闹得一头雾水。
还不待她想明白,又看那人影从门里出来,不同的是身上披了件灰色大氅,又站在之前的地方,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倒是不楞了,亮亮的像是在等夸。
“……”
宋舟瞬间记起前几日蔺浮庭从宫里回来后,她在府门口接他,看他只穿了朝服身上单薄,像老妈子一样念叨了好久。
果然是被说过后就长记性了。
宋舟忽然莫名觉得好笑,也不着急跑过去,慢悠悠地踩上台阶,走到他面前,有模有样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才掀开他半边大氅将自己裹了进去。
姑娘家的体温总是高一些,何况宋舟一贯蹦蹦跳跳的,蔺浮庭又因身体不好手脚总是冰冷。宋舟躲进来的一瞬,好似藏进一个小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倒比大氅的效果来得好也来得快。
蔺浮庭伸手将她揽紧了,下巴抵在她发顶,整个人仍有些犯懒,“去哪儿了?”
“快过年了,帮孔嬷嬷他们扫一扫院子迎接新气象嘛。”宋舟将手背到身后反握住蔺浮庭的手,来了劲似的用力搓了搓。
蔺浮庭听她这么兴奋,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一言不发。
他已许久未过过年。
小时是因为孤身在别庄,庄里加上照顾他的婆子拢共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婆子家中也有夫小,除夕那日为他做好饭便匆匆忙忙赶回城中与家人共度。他一个人,面对着桌上早已放冷的饭菜,实在提不起过年的兴致。宋舟在时倒是过过一次新年,趁着别庄人都少了,带着蔺外在院子里疯玩,虽然只有他们三人,却是蔺浮庭印象里最热闹的记忆。
直至后来宋舟不见,晋南王府连炮仗烟花都不许有,更遑论过年,过年那阵倒是比寻常时候还要寂静。
“蔺庭庭。”
宋舟忽然从蔺浮庭怀里抬起头,唤回蔺浮庭的注意。
蔺浮庭下意识地抬了抬下颔,以免被她撞上,“嗯?”
“等过年了,我有压祟钱吗?”宋舟问。
蔺浮庭似乎真是认真想了想,摇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宋舟眯了眯眼,像暖冬晒着太阳的猫被扰了兴致,“名义上你可还是我的表哥。”
这下又记得他是表哥了。
冲他瞪眼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时倒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是表妹。
“你忘了?整个蔺家与王府皆是你的,如今你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我身无分文,给不了你压祟钱。”蔺浮庭微弯下腰,靠在她颈窝,轻轻笑了一声,暖热的气息扑在宋舟青涩的血管边,发着痒。
语调听起来乖得很,缓缓道:“小的往后可要仰仗姑娘过活了。”
一双手腕被他束在背后箍得紧,宋舟感受到他冰冷的鬓发蹭过脸颊,想起楚怀玉说得那些话来。
蔺外问她怕不怕蔺浮庭,按理来说应该要怕的。楚怀玉说的桩桩件件,换在任何人身上,她都恨不得当场拔腿就跑,跑出三千里都行,离得越远越好。可放在蔺浮庭身上,她更觉得心疼。
蔺浮庭往前的二十余年,被人丢了又丢,骗了又骗,父母各自为本家为自己图谋,将他做棋子,做弃子,扔到漩涡之中,废了也不会心疼。又被她骗,被她丢。要真较起真来,蔺浮庭变成如今的模样,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人被抛弃的次数多了,哪怕她一动不动,他都抓死了不敢松手。
宋舟任他抓着,笑眯眯的,“那等过年我给你封个大的,往后年年都给你封个大的,好不好?”
蔺浮庭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宋舟感觉到他发声时微微的颤动,听他说了一声:“好。”
***
天子以年关将至的由头放了苏辞与楚歇鱼出来,苏辞到王府做客时早没了一贯的轻佻劲儿,原本就算得上清瘦的人在牢里捱过一段时日,越发显得嶙峋,那双时时上扬的桃花眼也略带冷情。
“年关将至……倒是显着父皇舐犊情深了,可偏偏只字不提抹去我的罪名。”
揭开茶盏,白雾升腾的热气将蔺浮庭的眉眼氤氲得模糊,“难道殿下的罪名是莫须有?”
苏辞蓦地轻笑一声,眼睛便不自觉半眯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才成了一半,尚未完全坐实。既然父皇有所怀疑,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好叫他老人家失望不是。”
蔺浮庭抬头看了他一眼。
天家无情,亦或者说这世上但凡有几分权力财富的家中,都见不到几分情真意切。苏辞如此,他如此,就连宥阳楚家,在楚歇鱼入狱后立刻断了关系,在楚怀玉被拘后又迅速划清界限。
苏辞说完这话,看着蔺浮庭。后者似是才察觉,眼皮半敛着,浑不在意地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随你。”
“什么叫随我?”苏辞的目光沉下,唇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晋南王难不成想下船?”
他往后一靠,坐姿有些许散漫,一条腿斜搭在桌脚边上,歪着头笑,“你对你府里那个小姑娘喜欢得紧,是不是想带着她回晋南过安生日子?我也想,我也有喜欢得紧的姑娘,想什么都不管,带她浪迹天涯,但不可能不管。”
苏辞道:“这是你与我初时一起定下的局,牵扯了歇鱼进来,又连带着将你家那个小姑娘一并搅和其中,如今父皇已然将她们视为长生的关键,你以为什么都不做,他会将宋舟放离京城?”
茶盖“噌”的盖在茶盏上,模糊的水汽霎时散去,露出蔺浮庭面上寒色。
“殿下这是在威胁本王?”蔺浮庭的眸色黑沉,“本王既然能将殿下救出来,也自然可以将殿下再送进去,届时许是再无人能救殿下了。”
“我不必你来救我。”苏辞面色一正,侧眸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我想将歇鱼从这个漩涡里救出来,你也想让宋舟脱身,我们想做的,该做的,本就是同一样事。”
檐上的雪成了团块,重重掉在石阶上,细白的碎块往四处飞溅,不多时融成好几滩看不清楚的水,顺着阶上坑坑洼洼的纹路,又不知不觉汇聚成一股。
朱漆的窗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风吹动了黑发。屋里两人被风吹得下意识眯了下眼,看着窗户边上挤在一起的两个姑娘。
楚歇鱼来时披的斗篷不小心弄脏了,借了宋舟一件织了孔雀羽的玫红色斗篷穿,衬得肤色如雪,脸色更是红润不少。
楚歇鱼笑眯眯道:“宋舟请裁缝来府上制新衣,我看见了几块顶好的料子,殿下与王爷要不要也趁着新年做件新衣裳?”
宋舟把着一页窗扇,怕风灌进去再让蔺浮庭本就不大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说话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王爷你快一点,出来的时候多穿一件。”
话音还未落,窗扇砰的一声阖上。
屋内风动止于宁静。
苏辞都看傻了眼,怔愣半晌,才道:“这小姑娘方才那句……似乎没有要与你商量的意思?”
蔺浮庭吩咐了人去取件厚衣裳,不紧不慢起了身,“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然不同。”
第85章 晋南往事(四) 桌上摆了红纸,桌……
桌上摆了红纸, 桌脚边是零零碎碎一堆红屑。
剪刀握久了姿势都别扭。宋舟的手握得发僵,另一手捏着碎烂的红纸,一脸羡慕地看着一个漂漂亮亮的福字从楚歇鱼手里出来。
人和人, 怎么连手都有那么大的差距。
楚歇鱼和苏辞最近来王府来的勤。
楚歇鱼是因为有一层和宋舟“同族”的关系在, 至于苏辞……
宋舟也能猜测出所有的故事都要告尽尾声。有竞争力的皇子死的死败的败,朝野上下凡是长了眼的都知道未来储君八九不离十。或许也只有宫里那位还沉浸在长生不老的美梦里,暂时不拿储君当威胁。
那场美梦的织局者本就是苏辞, 他有了几分底气,自然少了几分忌惮, 是以频繁出入王府都不在意。
脑内的电流声激得宋舟手软,剪刀啷当落在地上。
——你好,时空管理局。
楚歇鱼看她按住了太阳穴脸色苍白,放了手里的东西去扶她。
“宋舟,你没事吧?”
宋舟支着桌缘撑住自己,勉强摆了摆手, 示意没事。
——你在异世停留时间过长, 已经严重违反了时空管理法, 请返回现实配合我们的调查。
还是一贯没有声调起伏的机械音。
宋舟咬了咬牙, 强撑着讨价还价,“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离开得太突然, 可能还会造成之前那样的异数, 这应该不是局里想看到的结果。”
——两个月。
正规的机构还是比她那黑心的公司通情达理。
宋舟指着桌上的窗花冲楚歇鱼笑了笑, “盯着这些东西看久了,脑袋有点晕。”
楚歇鱼看她缓了缓又生龙活虎起来,堪堪放下心,“那你别剪了, 这些有我就好。”
她将剪刀重拾,低着眉专注将方形的红纸裁出灵巧的形状,鬓边一缕黑发微垂下来。哪怕宋舟认识她这么久,也总艳羡女主总有能当女主的原因。
“歇鱼,”宋舟替她接了裁好的字,“你同殿下几时能成亲啊?”
温婉的女子手下一错,字险些断了一截,又羞又恼地抬起眼瞋她,眼底全是小女儿家悸动的情态。
“你打趣我!”
“你要是生气,也打趣我和王爷就是。”宋舟托着腮笑眯眯的,一点不躲,“歇鱼,等以后你有了孩子,让王爷做他老师吧。”
女子粉腮通红,却还是不解,“为何?”
“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他性子闷,有个小孩闹一闹他,好带着他一起活泼点嘛。”
宋舟眯着眼睛回忆,书里番外写男二与妻子一生无所出,最疼的便是女主的孩子,待他有如亲生,宠若至宝。如果真的有个小孩子在,兴许真的能让他少难受一点。
肚子被人点了点,楚歇鱼弯下腰,身上的馨香闻着居然是暖的。兰色的夹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眉眼如画,笑着指宋舟的肚子,“还是你自己生一个,王爷定然喜欢。”
宋舟出神看着被作者赋予了所有美好的女主。
如果她没有出现过,蔺浮庭会按照既定的路线爱上女主,哪怕最后爱而不得,看到女主幸福他也会心满意足。遗憾会有,但至少还有一副好身体。
***
“庭庭!”
娇小的身影拥裹着一大捧的烟花穿雪而来,身后留下一串细细浅浅的坑。
声音太亮,蔺外站在蔺浮庭身后,耸了耸肩,“成了,这下整个王府都知道这个名字了。”
被叫了名字的本人倒是唇畔含着笑,落了伞站在原地等她。
“外外!”
这是宋舟喊的第二声,在她看见蔺外嫌弃的表情后。
叠词落到自己头上,少年终于知道跳脚了,“宋舟你瞎喊什么!”
宋舟抱着烟花窜到蔺浮庭身前,空出一只手对蔺外指指点点,“庭庭你看见没有,我叫你他都没反应,叫他他就生气,这小孩,自私。”
夹在中间的人接了她手里的东西,拉偏架,“是我没教好。”
“兄长!”蔺外气得咬牙,“你再这样真能将她惯到天上去!”
烟花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包着,形状各异。府里许久不过年,蔺浮庭不曾见过这些东西,翻看得缓慢,笑道:“我拴着,她哪儿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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