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浪鼓在眼前晃着,她渐渐有了疲意。
恍惚中,好像有人从身边经过,凉薄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最后化为无奈的叹息。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透着彻骨的寒意:
“……良,你又捡垃圾回来。”
第28章 谁说我在担心你?
江雪深醒过来的时候刚入夜幕, 屋里灯火如豆,细碎晃眼。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境里彻骨的寒冷似乎还沾在皮肤上, 冻得她有些麻木。
抬眸盯着漆黑的房梁很久, 她才动弹了下身子。
这一动,浑身蓦地一颤,肩背上的伤口像被千万只虫蚁啃食, 又麻又痛,又痒。连喉管都跟着发痒。
江雪深忍了忍, 偏头看去。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布局。
这里是……赤海,慕朝的寝殿?
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吗?这是又变回来了?茫然地想撑起身,耳边蓦地炸开一声惊呼。
“江姑娘,你醒啦?”
江雪深错愕地看去,玉榻边, 王顺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惊喜地看着她。
另一边, 大护法拿着针线不知道颤颤巍巍地在缝补些什么, 见她醒了, 端起灯盏,看了过来。
灯火跳跃, 将他那张脸映照地更加恐怖。
无论看了多久适应了多久……但这么乍一看, 冲击力依旧有些大。
江雪深错愕地盯着他们, 刚刚王顺喊她……江姑娘?
心下一顿, 她下意识地朝屋子右侧看去。
玉榻上,坐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熟悉的黑衣,月白的发带偏长, 顺着侧脸落在肩上。
听到声音,他微微偏过头,薄唇微抿,目光有些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醒了?”他问。
声音有些低哑,听不出喜怒。
慕朝。
慕朝的身子,慕朝的脸,慕朝的声音,他在那里。
所以,他们确实是换回来了?
她似乎是被梦境的冰雪冻坏了脑子,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嗯。”
王顺的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是了!这眼神!这气氛!
以他多年写话本的经验!今夜必定是感情升温的好机会!
“大护法,属下忽然想起,清静经有几句话,不解其意,要不,我们去藏书阁探讨一番?”
大护法的手一抖,惊讶地看向王顺。
???
疯了不成?
一个文化人问他一个文盲清静经的意思?
还有,他一直眨眼睛干啥?眼睛抽筋了?
王顺暗示了半天,大护法这个榆木脑袋,像看不懂似的,跟着他一起眨眼睛干啥!
正无奈时,耳边传来了魔尊大人的声音:“闫平良,你们先退下。”
大护法这才放下针线,将手中的布料卷了卷,抱在了怀中,低头道:“是。”
王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也将药碗放到了桌上,跟着退了出去。
关门前不忘偷偷看一眼慕朝:魔尊大人!加油啊!追女孩要脸皮厚!要大胆!要主动!
“王顺,你想死吗?”屋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王顺猛得一惊,忙关上了门。
他们魔尊大人,一定是害羞了!
大护法和王顺离去后,本就宽敞的寝殿显得更为空寂。
慕朝端起桌上的药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灌,还是你自己喝?”
江雪深:“……”
什么灌不灌的,怎么这么粗俗。
江雪深扶着床案坐起了身,每一个动作都能让背后的伤口撕扯一分,痛得她脸色白了白。
接过药,闻着这股熟悉的苦涩味,江雪深还是忍不住问道:“有糖吗?”
“你觉得那种东西我会有吗?”慕朝声音冷淡。
“好吧。”江雪深抿了抿嘴,一饮而尽,苦地皱起了小脸。
慕朝:“张嘴。”
江雪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嘴,舌尖一凉,紧接着又化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她抿了抿嘴。
是奶糖。
奶糖的醇香将苦涩的药味渐渐压了下去。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江雪深抿了抿嘴,不过她现下有些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了。
喝完药,屋里恢复死一般的阒静。
江雪深偷偷看向慕朝,他正摆弄着盆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变回来的慕朝和穿成她身体里的慕朝似乎很不一样,即便什么都不讲,光坐在那就能让人感觉很有压力。
江雪深沉默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我睡床的话,你睡哪呀?”
慕朝头也不抬:“你可以选择睡地上,或者滚出去。”
江雪深:“……”真难聊天。
“那我们为什么突然换了回来?”她记得她当时就是在吃火锅而已,结果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一阵晕眩,睁开眼就在祠堂了。
祠堂。
想到父亲毫不留情地鞭笞,背上的伤好似又抽痛起来,江雪深攥了攥被褥。
慕朝没有回答。
光线暗了暗。
下一秒,头上一痛,竟是被揪了下头发。
江雪深错愕地抬头:“怎么了?”做什么揪她头发,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灯火跳跃在慕朝的眼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他问:“疼吗?”
废话,揪你头发你不疼吗?
但看着慕朝愈渐冰冷的表情,江雪深忽然意识到,他在问她的伤口疼吗。
江雪深眨了眨眼:“其实你可能不了解凡人感情,打是亲骂是爱……”
“你再胡诌试试。”
江雪深默了默,瑟缩道:“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担心,但其实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也不是特别疼,平时修行时受的伤比这个严重的也有,就也还好吧,你可以不用担心……”
慕朝打断她:“谁说我在担心你?”
啊。
江雪深愣了愣。
长久的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又听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问:“疼吗?”
灯火的光晕有些晃眼。
江雪深盯着看了许久,眼睛有些发酸,才终于轻轻憋出一声:“嗯。”
“疼的。”她轻轻道,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又补充道,“很疼。”
慕朝蹲下身,与她齐平:“哪里疼?”
江雪深说不出话了。
肩膀疼,背上疼,手臂疼,哪里都疼,她想,可是心里更疼。
还未回江家时,她曾被和孝村的皮孩子们骂作“没有爹娘的野孩子”。
她哭着扑到阿婆怀里问:“阿婆阿婆,小雪是不是野孩子?”
阿婆往往会抚着她的头,告诉她:“我们小雪的爹爹啊,是天下最厉害的大英雄,现在可在忙着拯救世界呢。”
“那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阿婆亲亲地点了点她的鼻尖:“等山上的拂桑花开了,小雪的爹爹就会来了。”
她等啊等,等到父亲真的踩着初春的末尾,像从光晕中走出来似的,来到她面前,接她回家。
一切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初初回去时,父亲待她虽然生疏,却也是极好的。
但自从她不小心伤了江文薏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努力她的天赋,在父亲看来,都是把会刺向家人的利刃,他甚至从不愿意听她解释。
他不敢看她的眉眼,因为那会让他想起荒唐的过去,荒唐的春宵,荒唐的自己。
他不是她的大英雄。
阿婆是骗她的。
山上只有佛桑花,没有拂桑花,世间从来都没有拂桑花。
江雪深捂住眼睛微微抬头,想将眼底的酸涩逼回去。
屋里一时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慕朝将她的手拿下,看着她眼尾的嫣红,叹了一口气:“笨死了。”
“居然会挨打。”他道,“你知不知道慕朝是谁?天上地下,只有他欺辱别人的份,你好歹也做过一阵子他,怎么会这么笨?”
我这么笨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雪深扁了扁嘴,却到底笑了一下。
“魔尊大人,你真是一个人好人。”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这般道。
他也不知道第多少次黑了脸:“再说我是好人,杀了你。”
.
第二轮的试炼再有十来天就要开始。
江雪深肩背上的伤口终于结了痂,从背上一直到手臂,细细密密好多条。
女儿家的身子总是洁白如玉,她却反反复复的都是伤。
伤处在身上就不大方便让大护法和王顺来,反正慕朝穿过这么多天,也没少看过身体。
江雪深就在心里默念自己只是一滩肉,而慕朝就是屠夫,想着想着就只觉得害怕,倒没有多害羞了。
换好纱布,慕朝勾了勾手指。
江雪深凑过去:“怎么了?”
然后看到桌上摆着一碗血。
“别误会。”慕朝想起这个人床底下那一箱奇怪的话本子,特地解释道,“这是解水毒的,为了以防下次又换回去了,所以这碗血是为了我自己。”
“哦。”江雪深也没懂他解释这些做什么,端起碗便一饮而尽,血腥味呛得她有些反胃。
慌忙从桌上拿了一块桂花糖含进了嘴里。
桂花的香味瞬间在舌尖绽开。
摇椅晃了晃,慕朝抱着手,靠在椅背上,眼尾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低哼道:“江雪深。”
他喊她名字时的尾音又是微微上扬,很是好听。
“我与你不同,我做事情比较周到。”
“啊?”江雪深愣了愣,没懂他突然说这个有什么深意。
见她如此反应,慕朝眼神冷了冷,嘲讽道:“倒不是为了让你感谢,罢了,蚂蚱兔的脑子就是蚂蚱那般的容量。”
江雪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想让她感谢。
倒也不必如此迂回……
江雪深舔了舔唇,道:“谢谢魔尊大人赐血,还有糖。”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魔尊大人真是好人。”
慕朝挥了挥手:“这句倒不用。”
“对了。”江雪深忽然想起互换之前,梦境里的场景。
梦里母亲抱着她,似乎在求慕朝救她。
因为是梦,所以一直没好意思求证,现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魔尊大人从前有没有见过……”
她想说有没有见过她,但是梦境里的自己好像还很小。
想了想,她措辞道:“不知道魔尊大人从前有没有救过一个小女孩?”
摇椅晃荡的声音蓦然停止。
慕朝的面色不变,眼神淡淡的:“谁知道呢。”
欺骗他的,抛弃他的,他向来都不记得。
第29章 不思进取的蚂蚱兔
见慕朝的表情确实不像隐瞒什么的样子, 江雪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的娘亲病死在淮河之畔,又怎么会抱着她蒲伏在雪中求生呢。
一个梦境罢了,她竟当真了。
但想到风雪中那女人的声音, 就好像一声声泣在耳畔。
如果可以, 真想见见她啊。
这样,她就知道自己也是有娘亲的,难过时, 伤病时,迷茫时, 她也有可以停泊的渡口,而不是有家不敢回。
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她似乎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
“江雪深。”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雪深回过神来,抬眸看去。
慕朝仍是靠在躺椅上,日光错过枝叶,落在他俊美的脸上, 将他整个人笼在淡薄的光晕中一般。
这个人, 明明长得这般好看, 却一瞧就不是个好东西。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坏蛋脸?
而这张漂亮的坏蛋脸此刻正含着几分高傲几分不屑几分别扭地开口道:
“赤海多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 我也不会多介意。”
所以,你想留下来, 也尽管可以留下来。
江雪深愣了愣, 心中嗡嗡作响, 像是被安了个青铜大钟, 敲得她脸颊有些发麻。
半晌,她抬手抚住了脸,轻声道:“还是该回去的。”
摇椅再次停住,慕朝没说话。
江雪深又呆了一会儿, 觉得站久了背又绷着疼,便回房间休息了。
慕朝的摇椅才又“咿咿呀呀”地动了起来。
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不畅快,又不知道在不畅快什么,许久,才得出了结论。
他亲自邀约,难道不该当作节日庆祝起来?
说什么还是该回去的?啧。
不思进取的蚂蚱兔。
.
江雪深又呆了两日,伤口已经慢慢开始退痂了。
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在赤海住了那么久,忽然说要正式告别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离别前,大护法忽然找上了她。
“闫……”她差点脱口而出要喊全名,咬了一下舌头,喊道,“大护法。”
大护法的身子骨似乎更僵硬了,从门口到桌边的几步路,摇摇晃晃的踩了许久才走到。
他递来一条叠好的襦裙,僵硬的脸缓缓攒出笑来:“江姑娘,你的衣服。”
江雪深怔忪地接过。
这确实是她的衣服,那日受了鞭笞,肩背处碎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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