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深愣了愣。
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周围。
却哪里还是方才的万山之巅。
廊桥湖泊, 花园残雪。
这分明是江家。
她怎么会忽然回到了江家?
小江文薏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见她迟迟不动,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你愣着做什么呢,江雪深!”
江雪深被她这一声吼的一个激灵。
这声音穿透力可太强了。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道。
说完,蓦地一窒。
这声音, 是她的声音,却不该是现在的她的声音,而是应该属于十年前的她。
江雪深低头看去,苍白的小手在日光下显得没有血气,指缝间还沾着一些泥巴,是贪玩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
她回到了小时候?
很快江雪深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周遭还是过于安静。虽然江文薏的声音穿透力强,但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下阒静与模糊。
就连江文薏身边的那个孩子的样貌都像笼着层层山岚,难以辨认。
“帮我把这东西扔进湖里!”江文薏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江雪深眼皮一跳,目光落在长条的布裹上,又很快掠过,看向了江文薏的眉眼。
果不其然,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抹奸计即将得逞的挑衅。
这个情景曾经一毫不差地在江府发生过。
过一会儿,她去帮忙的时候,就会不小心将布裹摔在地上,看清里面缠裹的都是什么。
是血肉模糊的小狗尸体。
陪伴了她好些年的,从云家一路追随她而来的爱犬。
这是她的过去,想起来便觉得黑暗的过去。
人生的改变全部在那一天发生。
她一直不敢去回忆起那日的细节,却没想到回忆就这么突兀地砸在了眼前。
她曾听同门的前辈提起过,万山之巅最可怕的不是蛟龙,不是沿途的险境,不是到时候真刀实剑的比试,而是在万山之巅的最后一道防线,那是天然的结界,没有群魔乱舞,没有张机设阱,什么也没有,只是能放大人心中的恐惧,回到最惧怕的回忆中。
所有的痛楚与恐惧,都会在回忆中被释放得淋漓尽致。
有些人可能穷其一生都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挣脱这场真实的梦境。
有些人可能会在这场恐怖的回忆中蹉跎余生。
这是幻境,也是现实。
江雪深觉得被阳光照射到的皮肤冷得发毛,她往前走了半步,廊道外的枝叶挡去了阳光,斑驳的影子落在身上。她松了一口气,却不由蹙眉。
这种幻境,其实不算多么高阶的结界,不会对人造成真实伤害,却是最难破解的。
因为要打破结界,首先要打败的,是自己。
该怎么做呢。
如果是慕朝会怎么做?
奇迹般的,在面对童年阴影的时候,江雪深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慕朝。
或许,他根本不可能被这种结界扰乱心智?
但如果是他真的遇到这种事情的话,这个时候应该会不屑地斜睨江文薏一眼,满心满眼都刻上“废物”两个字吧?
想到这,原本的心慌仿佛就消散了一点。
江雪深抬起头,看向江文薏,走了过去。
只要把这些过去的情景都走一遍,应该就能出去了吧?
她将手抵在布裹上,指尖微颤。
下一秒,那布裹果然摔在了地上,将血肉模糊的尸体颠在了青石板上。
回忆中是一回事,真实地再经历一次,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江雪深的呼吸还是忍不住窒了一下。
“江雪深,我可是在帮你毁尸灭迹,你怎么还愣了?”江文薏说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不过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么人面兽心呀,表面看着那么喜欢狗狗,结果居然将它活活打死了,你学的是什么邪术呀?”
是了,就是这个了。
她讨厌江文薏,恐惧江文薏的初始并不是因为江文薏对她有多么过分,而是……
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都半知半解的秘密。
狗不是江文薏害死的,而是被她自己亲手杀死的,她将它伤的筋骨存断,七窍流血。
听着它不解的哀号,没有任何犹豫地摘下了它的脖子。
做的时候有多狠,忘的时候便有多快。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扭曲的举动,事后头脑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地追着父亲问,父亲父亲,小狗呢,我好些天没见到它了。
父亲怕她知道后难过,便将小狗的尸体偷偷埋在了庭院里,再不曾提起。
直到江文薏从庭院挖出了狗尸体,将血淋淋的现实猝不及防地摆在眼前,那朦胧的,尘封的记忆才像惊雷一般诈在了脑海。
当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凝了灵力,用力地朝江文薏打去。
因为太过惊慌,那一掌不慎擦过江文薏,落在了湖泊里,激起了三层浪。
“江雪深!你是想杀人灭口吗!”江文薏被惊到了,开始口不择言,“你娘是下三滥,你也是下三滥。”
“我娘说过了,你娘是娼妇,你根本不是叔叔的孩子,而是你娘不知道跟哪个恩客的野种。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法术都是你娘跟恩客学的下九流!脏的很!”
“你连自己养的狗都不放过,你跟你娘一样,都脏的很!”
她的声音尖利的像用指甲从墙面划过,听的人浑身不畅。
江雪深只觉得有一股滚烫的怒气从丹田一路往上升,喉间满是腥热,迫不及待地想有个出气口。
再回过神来,已经是被人一把抓起了衣襟,狠狠抽了一巴掌。
江雪深才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垂眸看向地上已经晕死过去的江文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分明……分明只是在回忆。
却不知何时,顺着身体的本能,两眼一片猩红,居然真的想撕了江文薏的嘴,想杀了她,让她永远不能再讲这些荤话。
如果说回忆里的自己还是个孩子,是非善恶观还没形成,学不会约束自己的行为,控制自己的举动。
那现在的自己又在做什么?
江雪深发抖着抬眸看去,看到了一双盛怒的漆眸。
“父亲……”她喊了一声。
回答她的是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
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火辣辣的痛。
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她。也是第一次把她关了祠堂,用泄灵鞭,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她身上。
比起愤怒,她看到更多的,是父亲发抖的手。
他说:“好不争气的女儿。”
幻境里的世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她看不清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却能看到青墙上的裂痕,能看到房梁上的斑驳。
模糊与清晰的边界似乎都来源于她当时的记忆。
因此,当夜幕来临时,连夜都比往日来得更加深沉。
身上的伤口在冷夜中溃烂,却连疼痛的知觉都仿佛被冰封,但身体却越来越烫,几乎快燃烧起来。
江雪深知道,自己要被禁足在这里半个月。
她蜷缩在墙脚,拼命压抑住体内乱窜的灵力,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记忆中,她已经不止一两次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她想过是不是遗传病,也曾问过父亲,娘亲是不是曾练过什么邪魔外道,才会导致她遗传了那样的邪术。
而每每那时,父亲就会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提出的这些猜测是多么异想天开。
记忆中的这日过于黑暗。
她得知了自己亲手杀了陪伴多年的爱犬,她再一次失控伤人,她被父亲打,她失去了“江家神童”的称号,泯然众人,还再也无法迈入更深的道路。
这些黑暗的回忆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了。
江雪深叹了一口气,靠在墙上。
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挣脱这个幻境。
她自己都觉得其实这个回忆也没有可怕到让她难以挣脱,可幻境切切实实还存在着。
难道其实还有她自己目前为止都还没写发现的恐怖事情掩埋在这场幻境之中?
这也太吓人了点。
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太多,江雪深盯着黑暗的窗台,开始思考要怎么离开这里。
总不能真的在这里呆上半个多月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已经剥夺了所有的微光,蔓延至整个屋角。
江雪深才骇然发现了当下最可怕的事。
黑暗会吞噬她!
黑暗降落在桌子上,她看不到桌子,降落在墙面上,她看不到墙面。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太暗了,以肉眼难以适应这样的黑暗幻境。
但其实并不是!黑暗降临在她的脚上,现在江雪深发现,她再也感受不到脚的存在了,就像一瞬间,被切割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背脊发毛,攀着墙角,努力想蜷缩起来,但根本及不上黑暗攀爬的速度。
正在黑暗即将吞噬到腰部的时候,她腰间一紧,像是被谁提了起来,紧接着,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笑了一下。
第37章 “你在害怕什么”
“江雪深。”
屋里一片黑暗, 只能听到耳畔微微上扬的声音。
气息吐在耳边,微微有些发痒。
听到了这个声音,江雪深心中的恐惧终于消散了不少。
“魔尊大人?”她仰头, 想去看身边的人, 视线却只能落在无边的黑夜中。
腰间的触感越来越薄弱,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江雪深心底一慌, 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住他,问道:“我该怎么出去?”
“你在问我?”
江雪深觉得慕朝应该是在笑, 却听不明白他为了什么笑,是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居然会将考核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大魔头身上?
江雪深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魔尊大人,我是在请教。以您丰富的人生经验,是否知道打破幻境的秘诀。”
“请教?”慕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语气陡然欢快起来, “恭喜你请教了天下第一。”
“可惜的是。”他继续道, “即便是我, 也没办法打破别人的幻境。”
“这是你的世界。”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又沉又寒, 他问:“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在这个幻境之中, 最恐惧的是什么?
是害怕江文薏?害怕父亲?还是害怕自己?
她知道只要意识到自己最恐惧的是什么, 才能对症克服, 也只有克服了恐惧, 才能挣脱幻境。
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江雪深语塞了。
“你呢?”她反问道,“这样的结界对魔尊大人是否不起任何作用。”
慕朝默了一瞬:“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会恐惧的人。”
江雪深愣了愣。
这世界上, 不存在完全不会恐惧的人。
所以,即便如慕朝这般拥有着绝对实力的人,也会有恐惧的事情。
他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而他,现在是否是打破了自己的幻境,来到了她的世界呢。
“你能看到我这里的情景吗?”江雪深闭了闭眼,找回了思绪,问道。
提到这个,慕朝的语气又欢快起来:“自然看不到,只能看到万山之巅的论剑台外,一群正道入了梦魇,在那表演杂耍。”
说到这,他扶着她的腰,借着刚刚的动作,一把将她推入黑暗之中。
眼看着漫无边际的黑暗瞬间席卷全身,江雪深头皮发麻:“怎么了?”
“再后退,你是想从山峰摔下去?”
他说的轻飘飘的,江雪深却背脊发凉。她的眼里只有幻境的世界,为了躲避黑暗,她一个劲地往墙角缩。
但现实世界,她所站的地方可是山顶,哪有什么青瓦灰墙的。若不是慕朝即使出现,她恐怕早就坠下高山摔得血肉模糊。
“这种程度的幻境罢了。”他说,“快点回到万山之巅证明自己。”
慕朝的声音还在耳畔,又似乎隔的很远。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周遭属于慕朝的气息彻底褪去,耳畔只余下她有些颤抖的呼吸声,眼前依旧是那片不见底的夜。
就好像,慕朝的出现,也只是幻境中的一环。
我相信你。
江雪深扒着幻境中的墙,有些无奈。她都不知道慕朝是哪来的信心替她“自信”的,她可担不起任何信任。
但话是这么说,心里的恐惧却因为这段耽搁,松懈不少。
无论如何,至少慕朝他确实看着这场比试,甚至就在她身边。
那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
“你在害怕什么?”他当时就是这么问的。
害怕什么才会看到什么。
她现在看到的是……
江雪深蓦地抬起眼眸。
这里是祠堂,可她看到的不是灵堂,不是牌位,不是生与死的间隔,而是黑暗。
一眼望不到底的,普通的,黑暗。
所以,她真正害怕的是……黑暗?
她怕,被黑暗吞噬。
她曾经被关押在这里,整整半月,不见天日。
因为伤了江文薏的眼睛,父亲便也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感受比江文薏更深的黑。
她扶着墙,盯着不断攀爬到身上黑暗。
知道了自己恐惧的是黑暗,那打破幻境的方法就是……光明?
这般想着,她即刻在手心捏诀,想招个火诀点亮这片夜色。
虽然她没多少灵力,但点个萤火还是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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