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出了一个大八卦——
“傅才盛进去了?”
喻池倚着腋拐,在杂物间桌子上微调假肢的螺钉,手机就放在一旁开了免提,闻言不禁一顿。
傅才盛在他眼里也不算一个老师,曾经的位高权重者而已。喻池不再是学生,脱离他的权力范围,傅才盛自然失去教师光环,更何况他还玷污了园丁之名。
“现在还没进去,带走调查了,不过据说数额巨大,进去也就是时间的事。”
喻莉华心境平淡也真实,自从傅才盛得称她一声“校长”开始,那股陈年恩怨自然泯灭,人往高处走,她自然不会向下计较;傅才盛曾经是最有希望的校长人选,谁知被喻莉华半路“截胡”,这口气自然忍不下,不久便申请调往另一个次一等的高中任校长,天高皇帝远,贪婪的爪牙便张开了。
“没人帮忙捞他出来?”
“谁知道呢,以前有过类似例子,进去倒是没进去,出来只能做普通老师,再也不得升迁。”
刚想回答,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喻池喻池,”祖荷探个脑袋笑望他,“衣帽间岛台上的睡衣是给我的吗?”
喻池明确应声,祖荷才注意到长亮的屏幕,吐舌头压低声:“Sorry,才发现你在打电话。”
“跟我妈妈打电话——”
祖荷双眼刹那亮了,不但没走,还被喻池纵容的笑容拉近几步。
安静的这一瞬,喻莉华以为这边人走了,问:“这个点还在外面忙啊?”
喻池已调好螺钉,把假肢搬到地上准备试穿。
“没有,在家里。”
喻莉华若有所思:“我怎么好像听见女孩子的声音……”
祖荷眼神示意喻池让她来,笑着撑着桌沿,离手机近一点:“喻老师,你听得出是哪个女孩子的声音吗?”
那边顿了一瞬,忽然爆发难以自已的笑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纪阿姨的爽朗笑声都跟大鹅呃呃呃差不多,祖荷莫名想起蒲妙海的笑,酸涩像闪电划过,她和喻池不禁相视一笑。
“我上次听你妈妈说你回国了,还想问喻池知不知道,”喻莉华笑声一串串,没法停,“一直没敢问,怕他受不了——”
知子莫若母,祖荷冲喻池得意挑眉,无声问:会吗?
他咕哝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祖荷朝手机里说:“我一回国就见着了,还想着回去看看你,还有蒋老师、唐老师她们,一直摊不出时间。”
“那下一次领喻池一块回来啊,还有小风,一起上我们家吃饭,”喻莉华喜不自禁,闲聊几句,然后说,“我不打搅你们叙旧,晚安。”
喻莉华合不拢嘴挂断电话,本来只想跟喻池分享八卦,没想到还能回赠一个,当下向蒋良平转达了新闻。
“渔城马拉松是哪一天来着?我们也请假去看喻池跑马。”
蒋良平帮她搜出日期,在日历上打标:“你恐怕不是去看喻池吧。”
喻莉华轻拍他肩膀,笑道:“我要约上小风一起。——哎哟,瞧我给忘了,下回打电话,你跟喻池请示一下,要不要把他那张床换一换,才一米二,挤了吧。起码得一米五起步,一米八应该也可以?”
*
极锋互动开始重组架构,准备IPO,喻池报名的马拉松也变相成为路演的一部分。
马拉松的前一天恰逢周六,喻池申请了航线,把喻莉华和蒋良平接过来。
喻莉华上半年跑了一次马拉松,下半年便歇着,喻池才是主角。她的远程指导收效甚微,喻池改为聘请了专业教练指导和训练。
“来,拿着,给你的——”喻莉华沙发没坐热,就笑着将一张眼熟的银行卡递给他。
他接过正反面看了看,是他三年前刚毕业时还给她俩的那一百万。
那双跟喻莉华相似的眼睛明明白白写满“干什么”。
喻池笑着还回去,说:“不缺这点钱。”
喻莉华笑了,说:“老蒋,你听听,喻池说不缺这‘点’钱。”
蒋良平戴上了老花镜,稍低头,从镜框上方笑吟吟。
对于“点”的定义,喻池又和他们差了一个吨位,当初失恋暴瘦穿不下假肢,也只说瘦了“点”。
喻莉华说:“本来也是准备给你恋爱基金,你就拿着,就当我们的祝福。”
喻池不得不再次接住那张卡,自言自语:“恋爱基金。”
“对啊,你过了10岁我就这么打算了,本来计划上大学给你——”喻莉华说,“当然那会拿不出那么多钱。谈恋爱嘛,总是要花钱的。但你没用上。”
喻池又习惯性用手里的东西敲敲虎口。
“……你好像还挺遗憾。”
喻莉华坐到背着大门的侧翼沙发:“现在不遗憾了。”
祥和与满足暂时蒙住她的视听,以致背后有人悄然逼近,她也毫无知觉,直到眼睛被蒙住,一道故作老成的声音道:“喻老师,我是小风。”
喻池低头一笑,祖荷向来不掩饰对喻莉华的喜爱,看来当初他的待遇跟喻老师差不多,只是他情怯延缓了恋爱的进程。
喻莉华笑呵呵扒下祖荷的手,反手揽住她的脖颈。祖荷的手则直接滑下,箍住她的肩膀,毫不见外亲一下她的脸颊,逗得喻莉华开怀大笑。
祖荷抬头朝喻池挑衅一笑:“我借用一下喻老师哦。”
“……”
可能他当初的待遇还不及喻莉华,毕竟祖荷可没干脆亲他一口,喻池瞎琢磨着,说:“喻老师又不是我的。”
“那就是我的!”
祖荷无论长到几岁,在喻莉华她们面前都是小女孩,她一个劲往肩窝里拱,喻莉华好像当真享受到多一个女儿的奇妙。
祖逸风打祖荷身旁过,随手拍一下她的背,揶揄道:“有喻老师就忘记我了。”
祖荷分神揽她一下:“两个都爱。”
“我呢?”喻池冷不丁问。
喻莉华的笑容就从没停歇,说:“还会邀宠了,我都不习惯了。”
喻池:“……”
祖荷朝他调皮眨眼,说:“你是最爱,行了吧。”
“行了吧,”喻池咂摸她的口吻,“那么勉强。”
“以后你会习惯的。”蒋良平给他一个“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的眼神,半认真地说。
*
12月7日这一天大雪,渔城还只停留在微凉的深秋,天气挡不住选手和观众的热情,起点集结处附近人满为患。
J型义肢已经穿戴妥当,喻池跟着一堆不认识的人,在五颜六色的垫子上做俯卧撑热身。向舒也来了,背着一个装备包,里面有喻池备用脚板和调整义肢所需的工具,一会跟同保障车陪同喻池全程,毕竟他是为数不多的“特殊”选手。
喻莉华像很多次那样,轻拍喻池肩头,说“加油”。祖荷移开手中相机,单手抱了他一下,喻池亲吻她额头,说“在这里等我”。
——起点和终点在同一个地方。
祖荷被圈紧在结实的怀抱,摩挲着他后脑利索而扎手的短发,轻挑下巴笑道:“等多久。”
喻池也笑:“应该不超过4小时。”
祖荷轻点他鼻尖:“多久都等,只要你回到这里。”
他又旁若无人印了印她嘴角,祖荷拍拍他肩头,示意他看后头。
许知廉不断侧身避让人流,向他走来,姿态依然从容不迫。
维克撤资以来,两人再无见面,偶尔会从司裕旗口中听见他动向,除了没有感情八卦,事业风生水起。
“放心,今天不是来找她的。”许知廉望着喻池慢条斯理说。
祖荷毫不客气翻了一个白眼。
喻池告别亲友,准备到集结处,许知廉跟上几步,成了借一步说话。
“我看那辆车好像挺舒服,”许知廉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救护车上,一会它将会全程陪跑提供保障,“你要是跑不回来,我今天就带走她。”
喻池目光一紧,下意识掠过祖荷那片,她还笑着作出打气姿势。
他哂笑一声,姿态凛然:“我看你可能要上车看看这里。”
他点点太阳穴,踩着许知廉的爽朗大笑,跟着人潮慢慢移动。许知廉挤回祖荷身边,打气的拳头隔空冲他泄愤。
她质问到:“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让他生气的话。”
“……”
“今天来跟你道别的,”许知廉微微一叹,“新加坡开了一个分公司,我准备过去拓荒,下午的飞机。”
祖荷心中坦荡,也不吝啬祝福:“顺利。”
许知廉等了一会,没等到更多,兀自点头:“好吧,结婚会给我发请帖吧?”
祖荷笑道:“等极锋上市,你可以多关注一下,股东结婚总会有公告。”
“希望不会,”许知廉两手抄裤兜,挺正儿八经说,“你什么时候不爱他了,随时过来找我。”
祖荷配合地思忖一会,认真说:“等我变成花泥。”
许知廉说:“下辈子装在我的花盆里吧。”
祖荷说:“可是荷花要长在池塘。”
“……”
*
早上八点整,市长登台发令鸣枪,马拉松就此开赛,起点线处人群如气球出笼,起先密集,最后松散,往前方流动。
前面两个选手衣服背后印着“禁止超越”和“欢迎超越”,喻池身着背后印着极锋标志的运动衫,奔跑起来像一块移动广告牌;耳机开始工作,姬柠新曲《风刃之芒》流淌而出。
我逆着风的方向,如箭般飞翔,你等候的地方,是我自始至终的梦想。
马拉松是一场孤独的旅程,漫长而枯燥,就像那年他一个人对抗截肢的痛苦。所幸马拉松还有终点,截肢生涯茫茫无涯,他既然能挺过9年,马拉松关门时间只有7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领跑集团遥遥领先,不乏国外选手,如果没发生意外,喻池也许会出现在里面,但现在还能重新站在跑道上,感觉也还不赖。
喻池找到3小时的兔子,跟在小分队的尾巴。临时队员不少讶然,暗中打量他的“刀锋”义肢,但都大方叫他加油。他所经过的地方,观众的助威声也越发响亮,镜头停留在他身上的频次比一般人还高。
喻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太能分辨外界的声音。
他从小便体能出众,每天跟着喻莉华晨跑,学校里的体育项目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全家人一起爬山,蒋良平反倒成了最差劲的那一个。
有一回他和喻莉华在街头晨跑,有个男人追了他们一路,喻池以为碰见色狼,暗示喻莉华加速。那男人也狂飙,哈嗤哈嗤地像条狗穷追不舍,直到把耐力长跑逼成速跑,终于招架不住,扬言大喊他不是坏人,是体校教练,问喻池有没有意向往这方面发展。
喻池那会小学还没毕业,身高170cm,肌肉不算发达,脑袋不算简单,想也没想便拒绝邀请。
那会只有课业成绩糟糕的学生才会往这条路走。
幸好喻池没有,不然几年后碰上车祸,唯一的活路都给断了。
马拉松沿着贯穿城市东西的大道,一路尽是标志性CBD,平日昼出晚归,生活节奏飞快,也只有在夜跑时,喻池才有机会欣赏这座一线城市的风景。
前面15km只是日常训练里程,他自如跑过。
经过公司附近,喻池乍然看见跟身上相同标志的旗帜,极锋的伙伴在边上摇旗呐喊,一声声“池哥加油”里,还掺杂不同寻常的吼叫——
“姐夫,加油!姐夫,最棒!”
“……”
喻池像高三的早晨一个人悄悄训练长跑一样,马拉松也是他的秘密项目,只有祖荷一个人知晓。他夜跑的习惯在极锋家喻户晓,还有人背后偷偷开赌:谁每个月跑的里程能超过喻刀锋,下个月就给对方带一个月早餐。
幸好这些人还有自知之明,没人敢来和喻池单挑,不然岂止一个月早餐,得带到从极锋辞职吧。
人人都晓得他热爱跑步,但没人会把他和马拉松联系到一块。多数都会觉得,像喻刀锋这样的人,锻炼只是为了保持健康。
曲无宗额上还绑着红色发带,鹤立鸡群高出一截,舞动旗帜的模样青葱又激昂,不禁令人怀念青春。
喻池略略抬手,算作招呼。曲无宗给充满电一般,那声“姐夫”瞬间高出几个度,感情饱满仿佛叫亲姐夫。
42公里,旅程漫长,孤独是主调,偶尔有人陪伴,感觉很是充足。
一股难言的激情在心头窜动,驱动他更加有劲摆动双腿,通身似在燃烧,耳旁秋风也发暖了。但他不能随意加速,前方还有20+公里,而不是2公里,他得积攒精力。
第一个折返点出现,同时还有大半年未见的傅毕凯。
喻池心无旁骛,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可他毫无芥蒂的一声“喻池加油”,还是成功让他扭头一瞥。
也许这就是马拉松的感染力,当目睹生命爆发出原始的力量,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没有人忍心唱衰。
“跑完全程我叫你哥!”
喻池微微一笑,像提前接受这个称呼。
20公里,半程终点,一部分选手完成目标离场。
理论上这个数值也到了半马,但真正的全马半程还在30公里处,体力濒临殆尽,最后10多公里才是考验跑者的真正水平。
路过补给点,喻池放慢步调,取过纸杯,捏扁杯口,仰头将水倒进嘴巴。
没有太阳炙烤,没有雨水阻塞,阴天在平时不受欢迎,此时不吝是一个完美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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