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出于某种顾虑,周应煌在信中并没有过多提及这几年来在战场上的见闻,可温见宁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格外不好,却还在为她、为阮问筠时时担忧着。
温见宁已平安归来,身边又有冯翊相伴,自然不用他再担心,可阮问筠却始终让他放心不下。两人虽连婚约都不曾正式定下,可早已暗许终身。他们原本打算,若有朝一日周应煌从军中得闲归来,去见过他的养父母后,他们就早早成婚。
然而,战事打了三年,飞行员人手始终不足,他辗转于各地,却始终不能多做停留。甚至就在两年前在一次日军对重庆的轰炸中,他的养父因未来得及躲入防空洞身亡,他的养母悲痛欲绝,她本就身体不好,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此事对周应煌的打击很大,可他又不敢跟阮问筠说,怕让她担心,在心里积存了许久,直至听闻温见宁已平安脱险,才得以在信中托付一切。
温见宁手拿着信,一边看一边走至窗边。
“……当年上战场前,我曾想过,若是我能活着回来,定能事事护问筠周全;即便我死了,把她托付给我的养父母,凭着我的抚恤金,她的后半生也能过得很好。可这些年来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却让我意识到,我当时的想法何其可笑,心态又何其自负。”
“……阿菅,若有朝一日,我不幸殉国,还请你代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兄长好生照顾问筠。娘离世前抓着我的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直至今日,我这个做兄长的,始终没能为你这个妹妹做些什么。若今世注定遗憾,只愿来生我还能再做你的兄长,好好回护你。”
这信里写的说的,看似是托付,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某种预先告知的诀别。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翊轻轻推门而入,径直向站在窗边的她走来。他见她神情郁郁不乐,瞥了一眼桌上叠放的信封,带着些无奈道:“好端端地,怎么又有人惹你哭了。”
温见宁拭了拭湿润的眼尾,勉强笑道:“也不是他们惹的我,是我自己没用。”
冯翊未置可否,只问:“是你的同学有什么难处,还是表哥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把信递给他看了,并轻声叹道:“真恨不得能早日回到昆明看看。”
那片土地上不仅承载了他们四年的记忆,还有太多他们牵挂的人和事。
冯翊和她也是一样的想法。
之前往西南寄信时,他也曾给恩师杨老先生写信报过平安。
只是老先生性格清高倔强,不肯向学生诉苦,在给冯翊的回信中也只字不提。若非冯莘写给温见宁的信中也提到了杨家的生活困顿,只怕他也要被老师骗了过去。
待情绪平复后,温见宁才在冯翊的鼓励下着手给亲友们回信。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冯莘的。
她在信里请冯莘代为照看阮问筠,并让冯莘帮忙打理她和冯翊在昆明的住处。无论是找租客,或者转手卖给别人,只求能稍稍减轻些她们经济上的负担就好。
温见宁深知,若是私下里告诉阮问筠,以她清高要强的性子,必然会推三阻四,绝不肯轻易接受她们的好意,可有了冯莘的帮忙劝说,想必问筠那边也能想通。
对阮问筠,她则严厉批评了对方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虽然双方目前还能通信,可一封信来回要好几个月,若是中途遇上打仗,更不知要耽搁到哪年哪月。比起在信里说些不尽不实、不痛不痒的话,她更希望能听到阮问筠与她说说真心话。
可对表哥虎生,她却又不得不用上阮问筠那一套,尽量只报喜不报忧。对于他在信中的托付,她也唯有一口答应下来,让他安心。
送出回信后,她再次在书桌上铺开信纸,准备写给远在美国的钟荟。
只是如今两人远隔重洋,再加上美日已正式开战,这一封信也不知道是否还会和她之前发出去的那几封一样石沉大海。不过温见宁相信,钟荟一定也同样在等着她,只要她不停地写下去,有生之年,她一定会和钟荟一家重新取得联系。
想到这里,她搁下笔,走至窗边望着远处墙上爬山虎萌生的绿意,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一年的春天已经悄然而至,有一件耽搁已久的事,她也必须尽早完成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温见宁和冯翊的婚礼办得简单而平静。
事先,家里的几位老仆人翻了翻老黄历,为他们选了个宜嫁娶的吉日。
当年日军入驻上海租界后,冯家的主人们都纷纷远走避难,只留下这一座空宅和几位老仆人守在这里。有赖于他们尽心尽力的看守和冯家故旧的帮衬,这里才不至于被日军占据,等到了两位主人从港岛归来的那一日。
如今,他们总算又等到了这座沉寂已久的宅子迎来喜事的一天。
结婚当日上午,两人步行前往租界的一间小教堂,在那里举行了只有两个人的简单仪式。
冯翊总还记得当年姐姐冯苓出嫁时盛大热闹的场景,一直对此心怀歉疚。
他也曾考虑过,是否要托人送信到浙江老家,请那边冯家的族亲长辈来为两人主持婚事。可温见宁对此却颇为不以为意,以一句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劝服了冯翊。
二人的婚礼一切从简,就连证婚人和神父也不打算请了。
可唯独有一个人,温见宁心里总还盼着希望她也能到场。
从他们刚回到上海时,她就让冯翊托人四处打听齐先生的下落,可令她失望的是,齐先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人知道齐先生的去处,也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
无奈之下,温见宁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让恩师见证婚礼的打算。
转眼就到了结婚的那日。
冯翊事先已和神父打过招呼,等二人抵达时,教堂内空旷而安静。上午的日光透过教堂上方斑斓的彩色玻璃窗,照在排排整齐的棕色木长椅上,溅起温暖的光晕。
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只回荡着他们的足音。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证婚的神父,没有簇拥在身边的亲友,没有任何观众。只有他们两人坐在长椅上,简简单单地交换了吻和戒指,诵读了藏在彼此心中已久的誓言。
这场耽搁了将近三年的婚礼终于尘埃落定。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他们并肩坐在教堂的长椅上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一同慢悠悠地沿着马路散步回家。等回到冯公馆,两人这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见他们双双回来,连忙起身,脸上堆出笑容。
温见宁一看这人就觉得眼熟,可一时半会竟叫不上名字来,还是对方主动自报家门后,她才想起这原来是她名义上的大堂兄温松年。
除了见绣外,她对温家人的印象一向糟糕透顶,唯有对这位大堂兄还稍稍好些。
当初在她来上海投奔齐先生时,就曾与这人打过一次照面,虽然闹得还颇不愉快,可过后在得知她舅舅家消息时,对方还是主动托人传话告知于她。温见宁就是对温家有再大的成见,这份人情总归还是要领的。
只是这些年间,温松年身上的形貌变化极大,尽管打扮还算得体,可他身上那股疲惫颓唐还是掩不住,与她印象里那个上海小开大相径庭,也难怪她一开始险些没认出来。虽然她没认出对方来让起初的场面有些尴尬,可在场的另外两人都不愿再这样继续冷场下去。
短暂的寒暄过后,冯翊温和道:“贵客前来,按理说我应当作陪的。只是今日不巧,家里还有些琐事急需我去处理,就让见宁陪你好好叙叙旧。”
他深知若无必要,温家的人也不会轻易找上门来。可他又不好代替见宁做决定,索性让出地方来让他们先聊聊再说。
听他这样说,温松年既有如释重负,又连忙:“不敢当,冯先生你先去忙好了,这里有见宁在。我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恰巧路过来看看她罢了。”
冯翊对身边的温见宁微微点头示意,这才一个人上楼去了。
温见宁走至沙发边坐下,家里的老仆人为他们送来新沏的热茶,她也为对方斟上了一盏,随口客套道:“今时不比往日,家里没什么好茶叶,只能将就一下。”
看她坐下,温松年这才跟着坐下,讪笑道:“不妨事的,我看这茶就很好。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听见宛说你们是一起从港岛逃出来的,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回家里看看。”
温见宁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您大约是忘了,我和温家当初早已登报断绝了关系,补偿金也早已还了回去,想来您家里的人也未必会欢迎我登门拜访。”
这一句话就把温松年满腹的说辞给堵了回去。
他对当年那段恩怨再清楚不过,知道当时闹得双方面上都不好看,也知道这个三堂妹向来难缠,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套近乎,开门见山道出来意:“我这次来是想问问,见宛有没有来你们这里?她已经有两三日不回家了。”
温见宁摇头:“她没有来我这里。”
自打回到上海后,见宛就和她彻底分道扬镳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温见宁很少主动打听过她的消息,对方也不曾找上门来,但想来她过得应当还不算太差。毕竟按照见宛的性子,要是她过得不如意了,早就跑来冯家了。可看着眼前的温松年,她才隐约意识到,温家的状况可能远远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
于是,她继续听温松年说了下去。
原来当年日军进驻上海之初,温家靠着多年经营的人脉,勉强还能维持运转。但随着近年来日军、伪军的屡屡盘剥,饶是家底还算丰厚,整个温家还是不可遏制地逐渐走向没落。
两年前,温家的一家工厂半夜突起大火,所有机器、货物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乌有。大伯父温伯璩听闻噩耗,当场发了心脏病。事后虽经抢救,他得以捡回条命来,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将整个温家拖垮。
他们彻底得罪了大主顾,甚至险些落了牢狱之灾。
这之后,大伯父温伯璩意志消沉,将生意悉数转交给长子温松年打理。
尽管温松年有心力挽狂澜,重振家业,可如今国内由于到处打仗,经济低迷,哪里都难赚到钱。很快,家里的工厂、店铺只能接二连三地关闭或转手卖给他人。
眼看今时已不比往日了,二伯父他们一直想闹着分家,好拿了钱走人。尽管在温松年的软硬兼施下,他们还是勉强留下了,可隔三差五就要为了钱闹上一场。
如今的温家,只能靠一些零散生意和变卖家中旧物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
对于这些事,温松年只说了没几句,毕竟他特意跑来一趟冯公馆,可不是为了在这个三堂妹面前自揭家族伤疤的。他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见宛的事而来。
港岛沦陷了好几年,家里的女孩们始终杳无音讯,他们原本早已不抱希望。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见宛突然回来,让全家人都十分意外。除了过世的见绣和下落不明的见瑜,让二伯父、二伯母埋怨了很久外,至少温松年是真心为见宛这个妹妹的生还而感到高兴的。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高兴就慢慢就慢慢变成了怨怼。
温家的日子如今过得紧巴巴的,见宛非但不为他们分忧,反而还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参加宴会,花钱时也大手大脚;在大伯母断了她的零用钱后,她索性一扭头,跟一群上海滩新来的暴发户们整日厮混在一处,夜夜笙歌。
温松年虽是受新式教育长大的,可骨子里还是个保守派,也看不惯她这种行径,曾多次劝说见宛,可一番好心却只换来了冷笑嘲讽,兄妹两人遂大吵一架。
见宛索性离家出走,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回来了。
温松年虽气她不知自爱,可也实在是怕她出事。在这些天多方打听见宛的下落无果后,他只好来温见宁这里碰碰运气。
说到这里,温松年也终于忍不住对见宛的满腹怨气,大发牢骚道:“……父亲偶尔说她一句,她能顶十句,就连我母亲的话她也不听了,整个温公馆都没有一个能降得住这位姑奶奶的人。我想……你们姐妹俩毕竟自小一起长大,她说不定会听你的话。若是以后她来了你这里,你可一定要帮我多说说她。”
温见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件几乎被她们姐妹都遗忘了的事。
和她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女不一样,见宛还是有大伯父这个亲爹的,甚至眼前的温松年还称得上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包括已经过世的见绣,她还是有二伯父这样一个亲生父亲的。
这让她莫名觉得有些荒诞可笑。
她摇头:“我与见宛自幼不和,如今见面能不打起来都已是不易,何况要我来劝她。不过看在见绣的面子上,有些该说的话我自然会说,你大可放心。”
听她肯出言相劝,温松年顿时松了口气:“有你在其中帮忙说和,她一定会听的。她行事这样招摇,实在是有辱家风,外人看了在背后不免笑话我们温家。”
温见宁听了,只觉啼笑皆非。
她心里道,这温家的家风还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当年家道尚且昌盛时,一群人把女孩们都送去港岛养大,不知廉耻地盘算着她们的价码;如今落魄了,反而开始顾忌起脸面来,嫌见宛的做派丢人现眼,真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可笑。饶是心中如此想,她还是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客气,气氛还算融洽。
温松年突然想起什么,忙道:“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梅姨娘和见绣的骨灰可是一直放在你那里?落叶尚且归根,她们也该回家了。”
温见宁听了只觉好笑,反问:“回家?回温家?”
温松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忍着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对家里一直心有成见,可人都已死了,哪有把人胡乱葬在别处的道理。梅姨娘毕竟是老太爷的人,活着时她就很有些不规矩,可她人如今已过世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至于见绣,虽然她已嫁过一次人,可又离了婚,也没别的去处,自然也该将她的骨灰送还温家。”
温见宁断然拒绝:“你不必多费口舌,我绝不会把她们送回温家去。”
温松年饶是定力再好,这会也按捺不住,他的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凸凸直跳,涨红了面孔道:“就算你如今嫁到了冯家,也没有这样仗势欺人的道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可她们生是温家的人,死也是我们温家的鬼,你没这个权利把她们强留下。”
温见宁脸色冰冷:“这与冯家人无关,不过我有没有这个权利,你大可以试试看。”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瞪着眼睛的温松年一点点泄了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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