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不好意思道:“今天见宛成人礼,我去码头接我堂兄,路上车坏了。原想着走一段再打一程车,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没想到雨这样大,路还有这么远。”
温柏青在她身旁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言简意赅道:“温柏青,是见宁的堂兄。”
冯苓颔首示意,拉了身旁人的胳膊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弟弟冯翊。”
原本扭头看向另一侧车窗的少年被她拖着一条胳膊,这才不得不转过头来。他素来又不喜欢和人交际,只是下意识地看了车门前的女孩一眼,冲她点头示意。
身侧的冯苓挡着光,冯翊的视力又一向不好,一时没能全看清那女孩的面孔。
他只看见她穿竹青软缎短袖旗袍,外头披了一件男子的外套,显得身形娇小又稍显狼狈。皮肤似乎很白,五官依稀能看出来很清秀,有一双明净而纯粹的杏核眼。
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冯翊不知为何想起唐诗里的那一句。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车内的光线昏暗,温见宁也只能看出他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十三四岁左右,眉目清朗而英气,只是似乎眼神有点不好,散漫而没有焦距,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仍扭头看向窗外。
冯苓笑眯眯地招手道:“先上来说吧。”
温见宁稍一思忖,也不和她客气,钻进了车中。温柏青也跟在她的身后上了车。
车后座上坐了四个人,原本就狭小的车内空间顿时拥挤起来,车门都关不上了。
温柏青本想绕到前面的车座去,一抬头却看见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高高的礼盒,别说他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男子,即便是温见宁这样娇小的也没法坐过去。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温见宁先叹了口气,对温柏青道:“你以后少吃点。”
温柏青瞪了她一眼。
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翊突然转过头来,开口道:“我下车吧。”
少年人的声音清朗,咬字清晰,只是声调太平,显得有几分古板。
“不行,”冯苓断然拒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回去看你那些劳什子的破书。你小小年纪,就应当多见见女孩子,偏要窝在小书斋里做老学究,日后还怎么娶媳妇。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你正好和我见一见香港的名媛淑女们。上海的你不喜欢,香港的总能有个入眼的吧。”
冯翊声音平稳道:“这样难得的机会,这半个月来我天天都能碰上。”
不等冯苓这个当姐姐的恼羞成怒,温见宁先开口道:“这样麻烦你们实在不好,我们就在前面下车吧。冯翎姐你们到了之后,麻烦通知我们家的人,他们一会就会派车来接我们,等不了多久的。”
冯苓摇头:“这怎么行,我既然都碰到了,还能让你在雨里等。”
一群人推来辞去,最终还是按照名叫冯翊的少年说的办法,他先下车在原地等着,让温见宁她们先回去换了湿衣服,再派车来接他。
冯翊从他那一侧打开车门,撑伞下车后对冯翎道:“你可以先把眼镜还给我了。”
冯苓虽然担心自己这个弟弟又跑了,但这样的雨天,眼神好的人都看不清楚,只怕他出了什么事,还是从手袋里找出他的眼镜递给了他。
冯翊戴上自己的眼镜,下意识往车里看了一眼。
刚才那个女孩正好偏过头去正在和她堂兄说话,看不到正脸。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和姐姐冯苓挥手作别后,看着汽车消失在雨幕中。
……
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冯苓才叹道:“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闷葫芦性子,整天只喜欢看书,不爱和人打交道,尤其见了女孩子,更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有心想着带他出来多见识见识,但你看他那不情愿的样子,真是让我头疼。”
温见宁记得从前听到冯苓提过,她家里有个很聪明的弟弟,不由得问起来。
提起这个,冯苓与有荣焉道:“虽然我们家阿翊性子古板了一些,不过脑袋确实是很聪明的。不是我替他吹牛,他三岁就能背唐诗,四岁时识字三千多个,从小到大考试只拿第一名和奖学金,在我们整个冯家都是数一数二的聪明。”
温见宁和温柏青对视一眼,觉得冯苓不太像刚才那个少年的姐姐,更像他亲妈。
冯苓替自己弟弟吹嘘了一路,末了才问道:“见宁,一会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温见宁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冯苓有几分不好意思道:“一会舞会上你的第一支舞,我可不可以替我们家阿翊预定了。他性子腼腆,只怕到了舞会那种地方不敢主动邀请女孩子跳舞。不过你也不必为难,若是实在不情愿,就不用管她。”
温见宁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只是她觉得,冯苓姐的弟弟,很有可能根本不会来参加这次的舞会。
一行人一路交谈着,不一会到达了温家别墅门口。
司机先折返回去接冯翊,温见宁兄妹则和冯翎先行分开。
两人浑身上下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肯定不能从正门穿过客厅去楼上,只能绕过长廊到后面的小门,让丫鬟们开了门,先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再趁人不注意上楼去擦头发换了礼服,还一人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免得淋了雨后感冒。
温柏青速度快,换完衣服就去敲开了温见宁的房门,她还正坐在镜台前让女佣给梳头呢。
见他进来,温见宁抬手打发了女佣:“不用了,就这样吧。”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今晚的主角是见宛,她只要不出错就行了。
等女佣出去之后,温柏青才问道:“一会你真要和那个姓冯的跳舞?”
温见宁转头看他:“好歹刚才还坐了人家的车,你能不能维持一下起码的礼貌。”
温柏青语重心长地劝她:“若只是跳舞还没什么,若是他姐姐以后还要提别的要求,你不要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我刚才在车上听着,这个叫冯翊的少年虽然家世不凡,但上头的长姐太过强势,只怕他日后是个耳根子软,只听家里人的,不是良配。”
温见宁扶额叹气道:“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冯苓姐只是随口这么一提。我还没到定亲的年龄,你担心的未免太多了。”
温柏青未置可否,只是说:“若非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放在从前,你这个年龄差不多早就定亲了。”
等他们收拾好双双下楼时,客人大多已经到了,虽然舞会却尚未开始,相熟的人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闲谈。
看到温见宁兄妹终于过来,梅珊这才松口气:“总算是来了,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温柏青压低了声音解释原因,她听了点头道:“好了,你先去见过你姑母她们。”
兄妹二人远远地就看见站在人群中的见宛和温静姝两人。
温静姝正在带着见宛引见客人。
这会一连见了几个本地的富商士绅,见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一张脸几乎挂不住。
温静姝看出她的不高兴,正打算放她和年龄相当的少年少女们去玩,一旁突然横插出一个身穿锈红万福团花寿褂的干瘦小老头,拦在她们身前。
第二十四章
此人姓钱,乃是广东的一个土财主。虽然人已一大把年纪,谈吐也不如何风雅,但难得出手阔绰,在温静姝的众多主顾中,算是出手最大方的几人之一。
钱老爷一手端着酒杯,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见宛,一副等着温静姝给他介绍的模样:“早就听说你家里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今日一看,当真名不虚传。”
见人已经挡在身前,温静姝只能带见宛和他寒暄几句。
见宛自恃是个有涵养的淑女,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和眼前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子打了声招呼。本以为这下可以走人了,不想眼前这糟老头子竟不依不饶道:“见宛小姐怎么不喝酒,莫非是你姑母的酒不合口味?我广东家中有几瓶法国酒庄窖藏的美酒,用来配见宛小姐这样的佳人,想来才不算埋没。”
他口气狎昵,让见宛原本就有些不快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一旁的温静姝连忙挽上钱老爷的手臂,手中的高脚杯轻轻一碰,妩媚笑道:“几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巴结。咱们好些日子不见了,不如去那边说话。”
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场上出了名的冷美人,平日最会拿乔不过。她突然这么主动,钱老爷自然是喜出望外,无有不从,被好说歹说地哄走了。他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多打量见宛几眼,仿佛见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见宛俏脸涨红,一双手垂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但她好歹记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随便发脾气的地方。她往旁边一瞥,看到不远处的见绣正和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说话,便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一把拉过见绣,对那人嫣然一笑:“抱歉,我想和我妹妹说一会话。”
趁那人愣神之际,她拉着见绣匆匆穿过人群上楼去了。
梅珊远远看到这一幕,几句话巧妙地打发了身边的男人,正准备放下酒杯,跟到楼上去看看,却被迎面走过来的温见宁拦住:“梅珊姨,今日家里的客人这样多,还是你在这里看着,见宛那边交给我。”
梅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头。自己一扭身,迎上了另一位英国绅士。
绕开人群后,温见宁这才提着裙摆,小心地上了楼。
才来到走廊里,她就听到见宛愤怒的声音:“哪一家的成人礼舞会上请的不是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女,只咱们家的好姑母与姨太太,连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子都巴巴地请了来!她们打的什么鬼主意,真当我不知道!”
也不知见绣说了什么话,见宛的声音愈发高了,还带着几分尖锐:“你怕什么,她们做得出来,我就说不得!”
温见宁没有放轻自己的脚步声,向走廊深处走去,但房间里面的人情绪太激动,竟然也没听到有人来了,还在大声地说着。
“不仅是她,她,还有他们,全家上下没一个好人!”
离得近了,见绣的声音也能听清楚。
她慌乱地小声劝着见宛:“你小点声,万一被姑母她们听到就糟了。”
直到温见宁走到房间外敲了三下门,门内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里面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平静下来,传出了见宛的声音:“进来。”
温见宁推门而入,并关上身后的房门。
床上坐着刚才还在大发雷霆的见宛,见绣站在一旁,眼神有几分躲闪。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两人显然松了口气。
见宛冷笑一声:“原来是你在听墙角,我还道是谁,果然只有没教养的乡下丫头才能做出来这等好事。”
温见宁认真地纠正道:“我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地在听。你声音这样大,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你应该庆幸佣人们都在楼下帮忙,不然这会早有好事的跑去,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都告诉姑母她们了。”
甚至,若非温见宁猜到见宛盛怒之下定会口无遮拦,拦下梅珊自己上楼来,这会梅珊已站在门外把方才见宛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见宛虽知她说的是实情,但还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你若是要告状,大可去她们面前说,我还怕了你不成!就让人赏你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把人伺候好了,日后也好拿了人家的遗产去逍遥快活!”
她的声音尖厉,再加上咄咄逼人的语气,即便是泥菩萨都要被逼出三分火气来。
这话着实羞辱人,连见绣都听不下去了:“见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温见宁眉头微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沉声道:“你冷静一点,今日是你的成人礼,我不想和你吵架。”
见宛看她隐忍,反而得寸进尺:“我就要说,我偏要说。老的不知羞耻,小的也跟着为虎作伥。都是一窝子娼妇,活该一辈子伺候老男人!”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声后,见宛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水般的寂静。
一旁的见绣眼睁睁看到见宛的头被一耳光打偏到一旁,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见宁神色平静地收回手,嘴唇颤抖道:“见宁,你怎么、怎么能……”
从小到大,见宛欺负温见宁惯了,也从没见温见宁反抗过。久而久之,包括见绣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了。却没想到温见宁今日会突然发作,直接干脆利落地给了见宛一耳光。
见宛一时被打懵了,捂脸咬着下唇,整个人又羞又气。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冲开了脸上的脂粉。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一脸不甘地瞪着温见宁,仿佛想要动手再找回场子来。
温见宁沉声警告道:“我留手了。”
不然以她的力气,一巴掌下去,见宛的左脸早就肿了。
见宛闻言吓得一哆嗦,拉了见绣躲在她身后,生怕温见宁再过来打她。
看她终于冷静下来,温见宁才冷然道:“你对她们有什么意见,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拖别人下水。如果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可能因为有见绣挡在身前,见宛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恨声道:“好,我知道,你虽和她们不是一伙的,但你心里向着她们呢。你这样帮她们说话,到底有什么好处。”
温见宁直视着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以为你身上的礼服、首饰,还有楼下为你办的舞会,都是因为你见宛小姐聪明美貌,所以她们不求回报地特意来巴结你?”
三个女孩子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家里把她们几个女孩送到香港的意图,这么多年来大家早已看得清楚,只是之前谁都没有把事情挑破到眼前这种令人难堪的程度。
一时之间,屋子里一片静默。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她们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门外偷听的人站久了,一时不小心,竟然发出细微的响动。
温见宁和见宛两人几乎同时对门外喊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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