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原本在交谈的人停下纷纷看过来,温见宁没办法,只能转身。
迎面走来的梅珊笑吟吟道:“刚才还说起你,你整天待在房间里,今日特意要寻你下来,却不见人了,快来见过陈老板,他早就想见一见你了。”
她们身旁的男人温见宁先前就已注意到,这会才得以正式打量对方。
这个陈老板大约有四十岁,眉骨高隆,眼中精光内敛,一看便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物。他身材高壮,气质粗犷,即便戴了副金边眼镜,身上穿了黑色西式礼服,还是没有半分文质彬彬的感觉,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温见宁客气道:“陈老板好。”
她的态度过于拘谨,让一旁的温静姝大皱眉头,但她当着陈老板的面又不好说温见宁,只吩咐道:“你去楼上换套衣服下来,今日有贵客,不准再待在房间里。”
温见宁低头看着鞋尖没有应声。
梅珊推了她一把:“这孩子呆头呆脑的,还不快去。”
温见宁这才转身上楼,动作缓慢僵硬,光看背影就透着不情愿。
等她从楼上换了礼服下来,先被见绣拽到了角落里,小声告诉她方才那位陈老板的来历。
这人名叫陈鸿望,原是一个烟土贩子,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发了一笔横财,后在内地经营多年,如今身家丰厚。近来他到香港做生意,急于在社交场上打开门路,这才和温静姝她们搭上关系。
他虽是个还没洗干净的泥腿子,既不会说英文,社交礼仪也不通,但为人却颇为知情识趣,出手豪气大方,一来二去竟也得了温静姝她们的欢心。
温见宁听完后,眼里露出一丝讥诮:“这位陈老板有姑母和梅珊姨两个人还不够吗?”
见绣顿了一下,仍小声解释道:“我听说那位陈老板虽然家财万贯,但家中的妻子早已逝世。他这次来到香港,除了为生意打开门路外,还有意在香港寻一位淑女当他的妻子,不是专门来寻欢作乐的。”
显然,梅珊和温静姝两人都不可能成为妻子的人选。
淮城的温老太爷虽已风烛残年,但还苟延残喘着,所以梅珊如今的身份还是温家的姨太太;至于温静姝,又是拿了前任丈夫的遗产挥霍的名人。和这两人逢场作戏还好说,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娶她们回家当正经太太。
可这位陈老板到底不年轻了,身家还这样丰厚,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留给自家人,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她们为了笼络住大主顾,就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了?
温见宁在心里冷笑。
她转头对见绣道:“她们若是让你怎么样,你不要理会她们。”
温见宁知道这几年见绣的日子不好过。
虽然三姐妹年龄相差无几,但见绣和见宛只差一岁,两人平日相伴出入各种舞会,没少在楼下陪一群中年人饮酒作乐。见宛尚有卢嘉骏这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在背后撑腰,见绣则不同。她性子软,没少被温静姝呼来喝去。温见宁先前劝过她几次,可她都没听进去。
见绣反而劝她:“见宁,俗话说过刚易折,你不要太过执拗。姑母这几年对你一直颇不满意,你切莫再顶撞她了。惹恼了她,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温见宁摇头:“有的事不能退让。你退一步,她们反会得寸进尺。你不要怕她们,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她攒够了钱,她会想办法带见绣离开这里。虽然她还没有想好到哪里落脚,但至少离了温家,她们才能有条生路。
两人正在说话,那头的温静姝她们再度走了过来,身旁自然还是方才那位陈老板。
温静姝瞥了温见宁一眼,“换了身衣服总还算有个女孩的样子,还不快过来给陈老板敬酒。”
陈鸿望笑道:“哪里有让主人家献殷勤的道理,应当是我给三小姐敬酒才对。”
他举杯至温见宁面前,主动要与她碰杯。
“抱歉,我不喝酒,”温见宁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杯果汁,不卑不亢道,“我年龄小,只能以此代酒,希望陈老板不要怪罪。”
说完她也未与陈鸿望碰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温静姝已铁青的脸色。
虽说温见宁喝的是果汁,但看她动作利落、丝毫无忸怩之态,哪怕明知对方并不给面子,陈鸿望还是不吝赞美道:“三小姐果真是豪爽之人,在下佩服。”
说完也举杯一饮而尽。
梅珊怕温见宁再做出失礼的举动,连忙岔开话题:“我突然想起还未替陈老板引见赵小姐,把佳人冷落在一旁可不太好,不如我们先移步去那边。”
陈鸿望瞥了一眼温见宁,笑道:“只怕我亲近了另一位,又会冷落了眼前人。”
他虽这样说,还是跟梅珊一同转身离开了。
而温静姝则一边走一边回头,给了温见宁一个警告的眼神。
见绣早已被温见宁方才的举动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告诫她:“见宁,等会人走了,你给姑母说句软话,千万别再这样了。”看温静姝方才的神情,显然是要秋后算账的。
温见宁低头看向放在膝上已攥成拳的双手,轻声道:“早晚都会有这一日的。”
因为她先前的态度过于明显,直到舞会结束,温静姝她们都没再敢带陈鸿望往这边过来。等散场后,温静姝她们亲自到别墅外送了陈鸿望离开。
一回头,温静姝就沉下脸:“都给我回客厅说话。”
几个女孩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看了温见宁一眼。
等回到客厅,梅珊先给温见宁使了个眼色,抢先开口道:“今日陈老板对你的印象很不错,倒是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只喝果汁,未免太孩子气,以后你可得改了。”
一旁的温静姝余怒未消:“依我看就是你给她惯的,十几岁的人了,还拿自己当个孩子。放在过去,她这个年龄早都成婚生子了。”
温见宁低头道:“我还是学生,希望以学业为重。等过两年我上大学时,再交际也不迟。”
温静姝反而冷笑道:“你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也就是咱们温家钱多,才能把一个从前卖鱼的丫头养成女学生。但你得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上学几年,难不成还要让好人家等你几年。”
温见宁直接起身,转身快步回楼上,并反锁了房间的门。
这种态度显然激怒了温静姝,她一直跟到了温见宁的房间外,哐哐哐砸门:“你娘不要脸爬了我四弟的床,生下你个野种!若不是温家把你找回来,如今你还在乡下卖鱼!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如今倒是惯会拿出个清高大小姐的模样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其他人在温静姝身后跟上了楼,听到她这番话脸色各异。
就连见宛起初听到温见宁被骂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等听到后几句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在场的除了见瑜是二房嫡出,她和见绣两人都是庶女,同样寄人篱下。若非她这几年和卢嘉骏感情稳定,日后十有八九要嫁到浙江卢家去,还指不定今日挨骂的会是谁。
温静姝叫骂了几句,始终不见房里的人有动静,气急败坏地喊佣人:“把钥匙给我拿来。”
还没等佣人取回钥匙,里面的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温见宁直接从里面跑了出来,猛地撞得温静姝一个趔趄,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
身后的众人慌乱地去扶温静姝,等温见宁快冲出客厅时,还能听到楼上温静姝的叫骂声:“你们谁都别去拦着,她既有本事跑,今后就别再回老娘这里来!”
第三十八章
直到上了电车,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温见宁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虽有几分懊恼自己方才不够冷静,但既已出来了,再后悔也无用。
温见宁摸了摸绒线衫外侧的口袋,虽然出来得匆忙,但好在她刚才没有完全被愤怒冲昏头脑。离开别墅前,她带走了刚从邮局取回的信,以及这几年攒下的大部分钱。若是这一次彻底和温静姝决裂,至少短时间内,她还不至于流落街头。
至于之后如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电车又一次停下,温见宁跟在人群后面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
天色将暮,傍晚市中的街道上行人渐稀,一些店铺已经打烊了,只有路上的黄包车夫还拉着客人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等再回过神来,温见宁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平日常来的这家书店门口,只是今日店里早已关门了。倒是旁边的咖啡馆还开着门,从里面飘出来一阵咖啡混杂着烘面包的香气。这个时候,里面还有不少客人在用餐。
温见宁摸了摸肚子,走进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跟侍者点了杯咖啡后,她才拿出口袋里的信拆开。
在上一封信里,她曾向冯翊询问了去美国留学的事,想来这一次的信里应当会有她想要的答复。
打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冯翊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严谨,从不会有任何潦草。
“见宁:上次在信中,你曾向我打听美国学校的事,我问过几位美国同学,又搜寻了一些资料,附在下面供你参考,希望能有于你有益的地方。”
一看到这个开头,温见宁不禁想起当年两人通信之初,曾为对彼此的称呼大为苦恼。
当今的人写起信来称呼五花八门,有的沿用旧习仍是称兄道弟,有的学日本人无论男女,必称呼对方为君、桑;还有学西洋的口吻,开头就言称亲爱的,或者密斯小姐密斯特先生地叫,着实令人牙酸。
他们当初不过几面之缘,彼此之间并无任何关系,甚至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称兄道弟未免不伦不类,东洋、西洋的怪称呼,更是让这对同样拘谨保守的少年少女尴尬。然而就是简单地互相称对方为先生、小姐,年龄不大的两人也只觉别扭。
通了三年的信,逐渐成为朋友的两人这才能平和地在信里写下对方的名字。想到这里,温见宁不由得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继续看了下去。
冯翊在信里详尽地解答了温见宁的问题,还比较了美国几所大学文学专业的优劣。直到结尾处,他才笔锋一转,破天荒地这样写道:
“……你既向我问起这些,想来应当是有意日后来美国留学。这三年来我虽身在国外,但也听说日军屡屡进犯平津,意在染指华北,乃至席卷全国。香港虽地处偏远,但也难保将来战火不会烧到东南沿海。作为你的朋友,我本应当支持你的决定。然而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后面有几处涂抹的痕迹,显然写信的人原本想说什么,起来了个头后又觉得不妥,只能匆匆涂去,下一句生硬地转过话头:“……其实我已有打算,一旦时局恶化,就会暂时中断学业归国。毕竟如今国难当头,我辈青年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
“……看到这里,希望你不会误会我是试图以家国大义相逼,想要劝说你也留在国内。你醉心文学,将来或许会成为一名学者,出国深造,亦是为国家留存有用之身。我只是希望日后若是有战火平息的那一日,你在美国学有所成,勿要忘了身后这个饱受屈辱与蹂躏的古老国度,它正在殷殷期盼着在外的游子,能早日归来。”
温见宁一直看到这里,终于微微动容。这是冯翊第一次在信中主动告知温见宁他今后的打算,并以友人的身份提出劝告——他希望无论温见宁是否想去美国留学,都能记住日后要回国看看。
她放下信,陷入沉思。
原先她已做好了初步的打算,攒下这三年来的稿酬,等高中学业一结束,她就离开香港,彻底逃出温静姝的掌控。之后再听从温柏青的建议,先去美国或者英国的大学读四年文学避开冲突,学成后若是事态稳定下来再归国。
但冯翊的话却从另外一个方面点醒了她。
若只是为了读文学,这个阶段的她其实没有必要跑到国外去大费周章。毕竟文学这门学科不比理工科,还需借助国外的仪器设备,国内的大学里同样有足够优秀的学者教授;
而若是为了躲避战火,四年的时间显然不足以让国内如今的纷乱平息。她虽然人在香港,却也清楚日本房面的步步紧逼,战争一旦正式打响,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然而,若是说离开香港后一直留在美国或者国外其他地方,再也不回来,温见宁却从没起过这个念头。且不提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恐怕会让人她难以习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朋友都留在国内,她怎么可能独自出逃。
温见宁的根在这里,离不开,也逃不掉。
可若是不去国外,那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内地的大学了。
温见宁正在低头沉思,一名侍者走过来道:“小姐,这位女士说她是您在等的朋友。”
她抬头一看,只见侍者身后站了个女人。
对方身上穿的还是当年那件黑底黛绿的旗袍,只是下摆镶的绒边都磨损了,看着比当年还要窘迫。来人正是孟鹂,她这几年来似乎老得很快,眼下乌青,脸上的皮肉越发松弛,脸上的笑容讨好中带着贪婪:“温小姐,咱们好久不见了。故人重逢,你不请我吃顿饭?”
温见宁盯了她一会,才收回了目光。她不说话,孟鹂知她这是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对面,连忙招呼侍者点了单。
当年,温见宁答应了温柏青不再和孟鹂往来,后来自然遵守承诺,没再搭理过这人。反倒是孟鹂这边,事后有几次托书店老板传口信跟温见宁借钱,屡次纠缠不休,还曾在书店外蹲守过大半个月。幸亏书店老板提前和温见宁打过招呼,她足足有三五个月路过时特意绕开这里,孟鹂这才不再来了。
没想到今日还是被她在这里撞上了。
等食物一上桌,孟鹂连声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饿了很久。
一番风卷残云后,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总算恢复了点精神。她仔细地打量起温见宁,似笑非笑地道:“温小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莫非是和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了。”
温见宁不想和她多说:“饭你已吃饱了,想必可以离开了。”
孟鹂才不在意她的冷脸,调笑道:“温小姐,虽说几年不见,你已出落得这样漂亮。但女孩子家性格太差,只凭着这张脸,将来只怕找不到好婆家的。”
温见宁直接起身结账,扭头向门外走去。
孟鹂连忙跟在身后:“温小姐,温小姐你别走呀,若非看在你刚才请我的那顿饭上,我可不会和你说这几句知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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