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温见宁飞快地走在前头,孟鹂在身后追。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温见宁几乎要以冲的速度拐过街角,却险些撞上了对面来人。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跟对方道歉,一抬头就看到严霆琛正站在她身前。
他微笑道:“见绣她们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温见宁微微抿了抿唇,脸不自然地别开。
这三年来,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像起初时那般僵硬。严霆琛和见绣她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习气。再加上严霆琛和温家别墅往来密切,如此一来,温见宁也不好总对人板着脸,一来二去的,两人竟也成了普通朋友。但也就只是普通朋友。
被一个外人知道这些事,温见宁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身后匆匆跟了上来的孟鹂看到这个拦在温见宁身前的年轻男人,她虽有心上前去讨个便宜,但被对方冷冷地瞥了一眼,顿时知道对方不是好惹的,只能嘟囔着装作路过走远了。等她离开,严廷琛才低头向温见宁伸出手,耐心道:“跟我回去。”
温见宁仍沉默不语,甚至还后退了半步,低头看鞋尖。
她就这样低着头,鸦黑的短发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后颈,仿佛一只倔强的小兽在无声地对抗。
严霆琛简直拿她没办法,只能温声劝她:“不过是跟你姑妈吵两句嘴,哪里值得你连家都不回。天色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孤身在外,很不安全。听我的,先回去再说,你姐姐她们正在担心你。”
温见宁犹豫半晌,这才慢吞吞地迈出了步子。
严霆琛风度翩翩地替她拉开车门,等她坐好后,才绕回前方开车。一路上,严霆琛仍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后座上的女孩。
或许是看出温见宁心情不好,他便拿了自己的倒霉事说笑,无非是去跟家里要钱,又被自家老头子骂了一通之类的事。温见宁多少也听说过,严霆琛这三年来在严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整日和一帮狐朋狗友胡混,眼看毕业在即,可整个人还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他父亲严诚本就看不上他,认为他没出息,甚至放出话来,等他念完大学就会切断他的经济来源。若是以前,严霆琛自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偏生这三年严家突然接连添了几个男丁,他在家里的地位已大不如前。温见宁原本只是随便听听,然而今日严霆琛说着说着,话题却渐渐越来越不对劲:“老头子如今越来越不肯给钱,我时常在想,不妨你我凑在一起,如此一来能免了你姑妈再找你的麻烦,二来我也能从我父亲手里预支我的那笔结婚基金。我们两人拿了这笔钱逍遥快活,谁都管不着我们,岂不是很好?”
像他这样的大家子弟,家族都会为他们预留一份信托基金,等到他们成家立业后才能取出,作为他们离开家族的本钱。严霆琛近来手头着实紧张,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上面。
温见宁皱眉:“你若再开这种玩笑,我就从车上跳下去。”
如今她的确没有从前那样讨厌严霆琛了,可这并不意味着能容忍他拿她开这种玩笑。
若是往日,严霆琛很快会再说几句圆回来,这个玩笑便也就此揭过了。可这一次他却整个人沉默下来,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突然问了温见宁一句:“介意我抽烟吗?”
后座的人没出声,他便自顾自地摸出了烟盒与打火机。
可等点了一支烟后,他突然又没了兴致,随手扔出窗外。
黑暗中,一点火星倏地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起初还尚未熄灭,直到汽车开走后,被遗留在原地的烟头才慢慢冷却。
回去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两人竟再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车停在温家别墅外的台阶下时,严霆琛才突然又道:“见宁,我说,若是我说,方才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会不会吓到你。”
他的声音中带了些令人不易察觉的紧张。然而温见宁的声音永远清醒而坦然:“不会,那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她说完就一个人打开车门下去,抬头看向前方的别墅。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电灯将门口照得雪亮,引来了蚊虫在头顶嗡嗡地绕着飞,温见宁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乱成一团。眼下的她没有心思去应付严霆琛这个花花公子的真心或假意,半山别墅里的一切才是她真正要面对的难题。
车中的严霆琛顿了片刻,这才下来倚着车头,静静地看着前方路灯下娇小的身影。
梅珊和见宛她们正在客厅等着,听到汽车声和佣人通报连忙迎了出来。
一见到人,她们便纷纷围着温见宁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话里话外无非都在怪她气性大,不过被说了几句就跑出去不回来,惹得大家都为她担心。
温见宁一动不动地站在她们中间,神情漠然。
还是梅珊先出声:“好了好了,人既然回来了,就先去屋里说。”
女孩们这才反应过来,推着温见宁往别墅里走。
见绣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回头一看发现严霆琛还倚在车边,不由得用眼神询问他为何不跟着一同进去坐坐。
严霆琛站直了身子,微笑道:“你们先进去慢慢劝她,我在外头抽支烟。”
见绣只能先转过头去,跟在众人后头慢慢地走。
直到快进门了,她终于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隔的距离太远,身后人的轮廓在阴影中不太分明。
见绣只能看到他姿态懒散地倚在车头前,先是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微微仰头吞云吐雾,仿佛日本物语提到的某种妖怪一样,要从这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中汲取力量。
见绣心中微微有些异样,然而她最终还是回过头,先跟着众人进了客厅。
第三十九章
众人进了客厅,只有温静姝正一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看着手里的画报。温见宁停下脚步,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梅珊不动声色地拧了温见宁几下,看她还是纹丝未动,只能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转头给见宛她们使眼色:“天色不早了,都先上楼休息,有什么咱们话明日再说。”
女孩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推着温见宁的肩膀从客厅沙发后穿过。
等来到楼上的房间里,两姐妹才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说温见宁负气出走的事。见绣在左边劝,见宛就在右边冷嘲热讽。不一会,梅珊也上楼来了,和她们一起劝。
温见宁坐在床沿上始终一言不发。
见瑜在旁跟着听了会,只觉怪没意思的。
以三姐姐的性格,若是能轻易低了头,那才是怪事。
她实在觉得无聊,想随便编个借口出去透透气,然而等她起了身,其他人也没有过问,仍在七嘴八舌地围着三姐姐说着无用的话。不过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向来最容易被众人忽视的一个,见瑜对此已经习惯了。
走廊上空旷无人,只有身后的房间隐隐传出说话声。尽头的窗子佣人没有关上,晚风吹开了白纱窗帘,露出外面黑沉沉的夜。见瑜走过去将窗子合拢,不经意往下一瞥,发现严霆琛的车还停在台阶下的路边上。她心里一动,下了楼才发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却不见了温静姝的踪影。
见瑜想了一想,转头从后门出去,绕到别墅外的大理石走廊下。才过拐角,她就远远地看到温静姝和严霆琛两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一根圆柱下说话。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躲在一根圆柱后偷听。
晚风送来二人的交谈声,也不知先前严霆琛说了什么,温静姝嗤笑一声:“我们见绣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你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三丫头。”
严霆琛微微笑道:“见宁自有她的好处。”
“我可是不知她究竟有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对她另眼相看,”温静姝冷笑,“你总归是要从你老子手里拿出你的那份钱来,与其娶个祖宗在家里供着,哪比得上有娶个听话的人,放在家里也知冷知热。”
“我若是真看重这些,还不如劳烦您帮忙找个千金小姐,这样不仅有了钱,还能在家里雇上十个八个老妈子,哪个不能知冷知热呢。”
严霆琛虽笑着说,可显然没把温静姝的话放在心上。
温静姝冷笑:“你也不用在这里给我装糊涂,我不妨说句难听的,你如今也不比前几年了,有钱有身份的小姐,有哪一个肯平白便宜了你。我们见绣听话懂事,最好拿捏不过,眼下还正当好时候,要不是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份上,我会和你说这个。你若是招惹上那个三丫头,只怕等将来你们反目的时候,她那性子绝对能生生咬下你一块肉来。”
严霆琛只是淡淡道:“我父亲也不是傻的,随便找个好拿捏的回去,他一看就知我的打算,定然不肯把钱给我。更何况见宁那性子,只要我对她好,她定然不会那般无情的。”
温静姝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出他的意思,不由得神色古怪道:“你莫不是真打算和这个三丫头过安生日子去了。”
严霆琛笑了。他的话很含蓄:“见宁是个好女孩。”
温静姝啧啧称奇:“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丫头是个心气高的,即便你愿意放下身段来,人家也未必会点这个头。”
“事在人为,总会有机会的,”严霆琛直起身子,那双素来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竟也带上了几分凉薄:“若是见宁不肯点头,您不是也说了,还有她姐姐嘛。”
见瑜只躲在旁边听了一会,因为怕被发现,很快转身回到楼上。
她出去这一会,竟也没人在意,屋里的人仍在说话。或许是因为她们太能念叨,温见宁最后还是点了头,答应之后会和温静姝道歉。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收兵回各自的房间。
见绣是最后一个走出房门的。
她关上门,看到见瑜正站在楼梯上向下看,笑着催促她道:“天色不早了,快回房睡觉吧,明日还要上学呢。”
见瑜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霆琛哥哥还在不在,方才我下楼看到他和姑母在说话,也不知这会他走了没。”
见绣一怔,这才记起来原来他还没走。
见瑜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了楼。严霆琛果然还没有离开,正在客厅里和温静姝说话。
看她从楼上下来,温静姝起身笑道:“你们年轻人说话吧,我先回楼上睡觉了。”
或许是她揶揄的意味过于明显,让见绣的脸不自觉地热了一下,这才落落大方地走过去,理了理裙摆,才在严霆琛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两人闲聊了没多久,严霆琛见天色不早了,便主动要起身离开。
见绣一直将他送到门口,才忍不住问道:“见宁今天可是又跟你起了争执?我一看你们的样子,就觉出有些不对。”
严霆琛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微笑。
他无声的拒绝令见绣觉得有些难堪,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见宁呀?”
严霆琛似乎是有些意外,她竟然会当面挑破这个问题,不过随后他还是轻笑着摇头,又微微颔首:“见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事实上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答案。
起初他只是喜欢逗弄这个过分严肃的小女孩,但时间久了,他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确实对这个小女孩有些不同寻常。然而他自己也很难分辨出自己对温三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愫,喜欢这个词,对于自小混惯了交际场的严霆琛来说,实在味同嚼蜡。若说喜欢,大概是有的吧。所以他才会在有些厌倦如今的日子时,第一时间想到了她。
不过,这后半句话他自然不会和温见绣说。
见绣却怔怔地有些出神,低声喃喃道:“见宁她确实和一般人都不同。”所以也难怪他会动心。
他爱见宁,见绣也爱,虽然不是同一种,但或许这就是他们此生的缘分了。
见绣心中微微怅然,却还是低头轻笑。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若是你以后能真心待她,或许我会帮你。”
…
这一次的出走,最终以温见宁的认错告终。
在众人的劝说下,她低头跟温静姝道了歉。温静姝虽然只是冷笑一声,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这件事明面上算是就此揭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由于她突然离家出走,见绣出于担心,曾向钟荟打电话询问过她的下落。
周一去上学时,钟荟也问起了这件事。
温见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好友说起和温家的这些龃龉,只能编个借口搪塞过去。好在钟荟不是那等心细如发的人,只劝了她几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温见宁强迫自己那这些不愉快的事忘在脑后,把注意力放回学习上来。
进入中学后,她们的功课愈发重了。
即便是素来成绩优异的温见宁,想要保持门门功课名列前茅,都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再加上还要分心写作,往往她一天忙碌下来,只觉得精疲力尽。
好在《海上繁花》已经修改完投递了出去,她才得以松了口气。然而这次的信寄出去后犹如石沉大海,齐先生那边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温见宁的心中有些忐忑,平时上课还好,一下了课便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满脑子都是这回事。
“见宁,见宁。”钟荟在旁边一连叫了几声,温见宁才反应过来。
“你又在发呆了。好了,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坐着,她们在聊天,我们也过去说说话。”钟荟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胳膊,去旁边正在讨论的女同学们身旁坐下,也加入其中。
她们正在讨论时下在报刊上连载的热门小说。温见宁向来性格孤僻,这会也只是静静地听她们交流,自己并不发言。
她正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女同学笑着说:“我上个礼拜和家人返沪,听说那边近来新崛起了一位文坛新秀,笔名好像叫做白茅,她写的《海上繁花》还蛮有意思的。”
乍一听到自己的笔名,温见宁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好在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古怪,旁边有人接话道:“白茅,你是说那个小报上的白茅?”
对于香港本土的小报读者来说,对这个名为白茅的鸳蝴派作家可不算陌生。他的作品这几年屡屡见诸于小报,因笔触细腻清丽,颇受女性读者欢迎,在场的女同学们几乎都多多少少看过白茅的作品。
不过,这位白茅成名也有两三年了,自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文坛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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