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整个身子都往前贴,像是要埋进前座椅背的皮革纹理中。
而身后此时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不能回头,所以看不见身后的人也被她传染了僵硬,愣住一瞬,而后眼中冰雪消融,阴翳驱散。
她只感觉到颈后那只温热的手终于离开。
林柏周轻拍她肩头,“坐好,我去前面。”
第32章 赤霞珠
林柏周最近跟陈焰联系得相当频繁,因为合作方案已经基本明确,他们很快会出一款新产品,举起合作后的旗舰。
陈焰负责做产品,林柏周除了提供地皮给他们的选种葡萄做产地之外,还自愿负责新产品的市场定位和宣发。
所以林柏周当时开玩笑对陈醺说,是陈焰大气,把这么重要的板块和权力分出来让给他做,说的是实在话。
而陈焰这样选择,也是实在之举。林柏周确实也能提供比他自己更专业的宣发团队和管理模式。
原本西京集团派他做代表去处理的那块地,最多也就是一个工厂转让的case,却生生让他做了个跨领域的企业联名出来,不可谓不是标新立异,离经叛道了。
可他是一个商人,知道如何做决策才是真正的利益最大化。
尤其当他知道陈醺在这家公司的股份占比,是一个出乎他意料地数字的时候。
对于商人来说,合伙开公司与夫妻共同孕育一个孩子没有多大差别。
林柏周自作主张地认为,这件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收到陈醺报喜的短信的时候,他正在公司。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庆祝她拿下那单什么难搞女士的婚宴,是一个好的时机,可以跟她分享酒厂新品的进展。
谁知计划喜滋滋想到一半。
cx:“可以,但是我不要你dhuedj83”
?
什么意思?
林柏周不懂后面那串乱码是怎么回事,但他唯一能无障碍解读的几个字,就是:“可以,但是我不要你。”
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边,反复咀嚼刚才的对话,想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
太阳像是会被冷风吹干,巴巴地贴在天边,无精打采的。
到底怎么回事,他做什么了吗?
为什么突然不要他?
他甚至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之前,自己说觉得快要成功追到她了的那番暗示。
太过“普信男”了吗?所以才反而引得她反感了。
越想心越往下沉。
他僵着手指,慎重敲出一个问号。
结果当然是没有等到解答。
直到可以撤回的两分钟已过,林柏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是被嫌弃了的话,那么现在大概没有立场这样发问号。
有不好好说话的嫌疑。
不行。
意识到这一点,他急了,也不顾现在还是工作时间,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这才知道她是受伤了。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只能先暂时丢下手里的工作,去酒店接她。
一路上,他也不知道还需不需要继续担心那条缀着乱码的信息。
因而见到陈醺慢吞吞,又直挺挺地从大堂挪出来的时候,林柏周的确是有些不高兴,怎么她上着班也能受伤。
又碍于害她扭伤的人,好像听说是她老板,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就这么一直憋着。
一直憋到她家楼下,没多想就完成订单让代驾先走了。
可是想了想还是做不出逼她前进一步的事,话到嘴边又调转,还是怕她不愿意又为难。
但陈醺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
而是叫他把车停到她的车位上去。
他听懂了。
紧了一路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从台阶最底下,慢慢飘起来,摇上去。
陈醺小声地给他指着路,开进了公寓楼底下的地下停车场。
她一向很不喜欢外头有很多地下停车场,本来就绕,灯还又少又暗,好像这点电费能让他们破产似的。
这家楼下的停车场很是亮堂,路标也指向清晰,知道楼号就能按着指示牌顺利找到,绝无迷路的可能。
当时买下这里的公寓,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然而现在,急需多说些什么话,才好不让沉默显形的陈醺,却头一回在心里埋怨起了这些路标和灯管。
只能强顶着牵强,无视指导,强行告诉他下个路口是该左转还是右转。
陈醺的平时讲话的声音并不是那种很细很轻柔的女孩子强调。
只是她做惯了服务行业,总是很温和平稳地跟人说话,从气流的质感都能听出总是像带着笑,亲和力满分。
当职业习惯渗透进生活场景,会给行业外的人碾压式放大的感受。
例如陈醺身边除了同事以外的人,大概会时常在心底感叹她的平和周到,让周围人都如沐春风。
事实上,即使是她身边的同事,也不少对她有同样的印象。
停好车,上楼之前,林柏周绕到后座给陈醺开车门,还不忘顺手把那瓶Muscat de Lunel带上。
这套公寓是陈醺自己挑中,自己打理的。
内里的软饰不算繁杂,但很能体现她的个人风格和日常喜好。
客厅的茶几上,厨房的岛台上,阳台懒人沙发边,甚至连玄关的架子,各处都可见不同颜色的香薰蜡烛。
在只有主人才会进去的卧室床头柜和浴室洗手台,更是不少。甚至连浴缸边都有一罐石榴香味的蜡烛,是她头天泡澡时点完还没来得及收走的。
除此之外,阳台推拉门正对面,还有一组带玻璃罩子的实木斗柜,用来摆陈醺收集的所有玻璃器具。
——自然,绝大部分都是各式酒杯。
不光集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还有大脑门的,大肚皮的。
收集酒杯这件事,其实始于几年前陈醺还在读大学的时候。
一开始甚至也不是为了收集。
那时她有一门专业课,不光要学西餐的各种摆盘,还要学各种不同型号不同作用的酒杯。
红葡萄酒用的勃艮第杯和波尔多杯要区分开,干邑烈酒又是更小号的胖肚皮矮脚杯,就连啤酒都有专门的IPA杯,长得像个螺旋棒槌。
为了能在期末考试上,看到图片就能答出每一种酒杯对应的名字和用途,陈醺迫于无奈,只能去店里搜罗了一整套齐全的,统统买回家对着背。
用功程度仅次于为了酒类鉴赏课背诵各种葡萄的产地的最佳侍酒温度。
后来这套杯子被陈醺不远千里打包带回来了,作为一种见证,收在了家里,时不时拿来用一用。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磨砂玻璃和流彩玻璃也逐渐登上斗柜舞台。
这会正是太阳要落不落的时间点,残余的夕阳从西边的窗子里爬进来,给实木斗柜镀上一层柔光滤镜,里面排排站的玻璃军团此刻显得五光十色。
关于不经计划、没有提前准备。就放林柏周进来这件事,陈醺在电梯里上楼的两分钟过程中,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前几天有家政阿姨来打扫收拾过,不至于脏乱差。
这还在其次,最关键是……
既然已经冲动开口了,她不太想再释放出什么不欢迎的退缩信号。
毕竟,她已经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和对方的心意了。
没道理表现得反反复复。
进屋后,两人都意外地不拘谨。
林柏周扶她到客厅沙发上稳稳地做好,还从一边抽两个软垫,分别垫在她腰后和背后,叫她终于能稍微放松下来靠在沙发背上。
然后也不闲着,就问陈醺家里有没有冰块,或者现成的冰袋。
现成的没有,但冰块在一个合格的精致酒鬼家里是绝对不会缺货的。
陈醺好不容易卸了会力,不想起身,也就不假装客气了,直接指挥林柏周去浴室随便扯块毛巾,再到厨房制冰机里取冰块。
是的,她当时装修的时候,特意挑了带制冰机功能的冰箱。
想着从制冰机里哗啦哗啦地接冰块,可比一个一个冻在冰箱冷冻室里要有仪式感得多得多。
没想到现在却是被用来做冰袋给她镇静肌肉收缩血管。
林柏周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抽了一条最厚实的小方巾。
厚一点的话,既能隔住温度避免冻伤,又能吸住冰块化出的水,省得再打湿她的皮肤或者衣领。
陈醺伸手想要接过那一小包,结果当然还是被按住。
“别乱动。我帮你敷十五分钟就走,你看着时间。”
林柏周没看出陈醺有任何局促的表现,但毕竟这是在她家,他不好判断她的真实状态。
所以他没打算久留,也就没脱西装外套。
袖口挽不起来,只能稍微向上捋。
他只半边身子倚在沙发扶手边,一双薄匀长腿随意岔着,将西装裤上泾渭分明的烫迹线撑起来。毫不讲究的姿势,都似一柄长铗,铮铮有力。
指节修长的手掌微曲,握在毛茸茸的白色方巾上,显出力量感与脆弱度的对比美学。
陈醺一直很喜欢细密厚实的毛绒质感,从浴巾浴袍,到洗脸巾,再到干发帽,她全部都是挑的这种材质。
蹭到皮肤上软乎乎的,很贴肤。
隔着一层毛巾的冰块果然比之前那个酒瓶子舒服多了,不会把皮肤冻僵,也不会硬邦邦的硌着肉疼,更不会湿哒哒的。
舒服到让她觉得,不用那么严格地恪守十五分钟界限,多敷一会应该也无妨吧。
稀薄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出点点碎影,投射在墙面上,好像一阵风能吹出波澜般生动。
陈醺注意到墙面上除了静止的光影,还有一尊人影轮廓。
从轮廓微微地起伏能看出身边男人的呼吸动作。
而她,因为坐着的姿势,在同样的一面白墙上,就只剩下了一颗黑黑的脑袋。
头发还又蓬又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一直在“看对方很顺眼”和“看自己不顺眼”两种状态中来回摇摆。
可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想叫停。
有点沮丧地想找个什么话题,她想起前阵子那件曾经困扰的事。
“哎,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就是之前,关于你们工厂的那篇报道的事。后来怎么样啦?有结果了吗?”
实践证明,说话的确能掩盖时钟滴答的声音。
她在忘记时间流动的边缘,听见他说:
“你确定,现在要跟我聊这个?”
第33章 品丽珠
时钟静音的魔法骤然失效,滴答声再次出现,在一室沉默中震耳欲聋。
陈醺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能聊这个。
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话题。
总好过一句话不说,真就干坐着数秒吧!
但到开口时,她还是怂了:
“那…你想聊点别的?”
这下林柏周估计她是真的对自己最后那条短信无知无觉,也不好为难一个顶着伤病的人,叹了口气,将拉锯氛围消解。
算了,等她自己发现再说吧。
“没有,是怕你听着无聊。后续没有什么精彩情节了,让法务和你朋友的公关公司都去查了,后续也没有太大的舆论发酵,对集团形象影响也不大,估计就是某个需要KPI的小报写手吧。”
他讲这些事的时候,语速偏慢,声音也放轻了,娓娓道来的感觉很温柔。
像老爷爷在给孙子辈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传奇经历那样慈祥。
“噢……这样呀…”
虽然他解释得很详尽了,但概括起来就四个字——没问题了。
叫她接不下去。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话题终结吧,不敷衍的那种。
林柏周不知道陈醺是在苦恼找话题的事,只是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像是高兴。
。……是不是觉得…她没有帮上忙?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陈醺眨眨眼,还有得聊,大喜。
“是嘛!”
喜形于色的反应给了林柏周佐证,看来的确是觉得自己没帮上忙所以会沮丧。
“是,特别大,超大。”
“……???”
这又叫她怎么接嘛!!!
但出乎意料地,林柏周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
“你那个客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追那么大阵仗,现在突然就签下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朋友陈焰有跟你说我们现在合作的情况吗?可能过不久就要出新产品了,到时候去你那开个发布会?”
“我听说你们行业是金九银十的,接下来是不是过了旺季就没那么大业绩压力了?”
捡着什么说什么,从工作上到生活上,零零碎碎的话题,也不挑拣,漫无目的。
只是依然很慈祥,慢吞吞地说什么都很随意。
陈醺一一如实相告。
把同事搞低价恶性竞争,客人生气了但客人的婆婆莫名其妙拍板签单,就算淡季业主也不会在业绩上放过他们销售部这些事,一五一十全都挨着说了。
要不是脑后那一点清凉的低温支着,她回答得都快要睡着了。
最后还是他主动收线:“看时间了吗?多久了?”
“忘…忘了。”
像是饭饱的午后打了个盹,醒来后支吾半晌。
林柏周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保险起见还是打算撤掉冰袋。
陈醺听着却想笑,只觉得这个人的无奈也像是温柔,叹气也像是纵容。
让她如在山中,不知岁月。
他将冰袋拿开,用手背想去探探她颈后的温度。
却发现自己手指也冰凉,试不出来。
又换另一只手。
这么一来,倒让陈醺也反应过来,为了帮自己冰敷伤处,他的手也冻着了。
她想了想,问他要不要去用热水冲一冲,把手暖回来。
“不了。”
方才还在娓娓而谈的男人此刻却收起了闲适。
他起身走到厨房岛台里,把剩余的冰块倒进水池,拧干毛巾挂回浴室。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然后回到她面前,手搭上刚才一直靠着的那边沙发扶手。
陈醺看到他的手,还是那样清癯而有力,只是指尖却有点红红的。
她刚想开口说话,就看见他在她面前蹲下,自觉把完整的自己送进她的视线范围。
“你这里外卖能送上楼来吗?”
陈醺一边告诉他能直接送到家门口,一边去摸手机。
确实快到饭点了,他要在这儿吃饭的话,是该提前把外卖点上。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就听见他温和低沉的声音说:“那就行,我给你点了一些吃的,一会叫外卖员直接送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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