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带眼镜了吗?”
“带了,在包里。”
他又去拿了眼镜,戴上之後终于可以轻松地阅读小字。他站着看萤幕,王子舟就坐在椅子里仰头看他,留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她可以从那种细微的变化里读出满意还是不满意,除非对方隐藏得特别好。
看了大概十几页,他都没有说话。
王子舟终于忍不住:“怎么样?”
他垂眼看她:“你很在乎我的评价吗?”
王子舟点点头。
陈坞却说:“别人的评价没那么重要。”
王子舟敞开心胸说道:“这么说吧,我这个人,确实很在意外部的评价,以前我还会去评分网站上特意找那些差评。你知道的,大部分的评论都是给原作者的,给翻译的很少,翻译要么做得特别好、要么特别差才会获得几句评价,我就看见过说我特别不好的,那种难过,天啊,被一锤子砸倒下的感觉……”
她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也有点变调。
陈坞悄悄地在桌面上搜寻纸巾盒。
王子舟迅速调整情绪,接着说道:“当然也有让我受宠若惊的那种夸奖,真的夸到天上,让人飘飘然。这两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我对自己的水平有了大概还算稳定的认识,我没觉得自己多好,当然也没有那么烂,有些评论我一眼就知道是过誉,有些评论一看就知道不用理睬,我已经在努力克服那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我评价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的发言会击垮我。”
她重新看向陈坞:“你是别人,但你也是原作者,而且你书面日语很好,所以——我很好奇这个角度的评价。”
“很奇妙。”他说了这三个字。
王子舟与他对视。
他看向萤幕:“变成另一种语言,对作者来说,这已经是崭新的文字了,它确实经过了重写,我只能说——”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很清楚我想表达什么。”
王子舟如释重负,甚至生出一种感激的心情——不是感激你,是感激我自己,竟然真的清楚你想表达什么。
“那再说说其他的,你读过我其他的译作吧?”王子舟紧追不舍。
“那些日译汉的作品吗?”陈坞有些意外,也不那么意外,“我确实读了,原谅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读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不用和我说!”王子舟不计较。
他思索了片刻,最後回道:“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会觉得这是一名有风格有潜力、对文字很敏锐的译者。”
这已经是赞赏了,王子舟心跳得飞快。
“为什么加那个前提?”她仍然不安。
“但我认识你,且知道你为什么成为翻译——”他稍稍放缓语气,视线重新转向王子舟,“那我会觉得,这是一名,一直在为自己的初心付出实践的、有所追求的、脚踏实地的译者。”
王子舟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你真的很喜欢翻译这个工作吧?”
“是的。”
哽咽着,眼泪涌出来。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大哭。
所有人包括父母都说——
那么多好就业的专业,何必非要挤去那个“价效比低”的专业?
你将来要吃苦头的。
我也确实吃够了这个专业的苦。
很多方面。
做个现实一点的普通人吧,他们说。
你总要吃饭的。
你没有那样的家底。
你得算一算价效比。
你有更优的选项。
可是没有人问过我——
你真的很喜欢吧?
我真的很喜欢。
暴风雨真的来临了。
名为情绪的风暴,一旦登陆,便搅得岛上不得安宁。孤岛以往都是默默忍受这种入侵,直到它自行平息,但今日孤岛开始朝另一座孤岛呼喊:“你看见了吗?暴风雨登陆了!”
暴风雨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呼喊而停止,孤岛所有的承受一点也不会少,但因为另一座孤岛用无线电回它:“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孤岛便觉得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
王子舟放肆地大哭。
最後两个人都坐到了地上,一个接着床,一个蜷腿坐在对面。两座孤岛在暴风雨制造的恐怖气氛里,用无线电零零散散地交换着没什么用的资讯。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子舟开始抽噎,她想今天真是哭得太多了——这简直用光了她半年的额度!
陈坞就坐在对面,他们脚尖碰着脚尖。
“你能不能坐到我旁边?”王子舟哽咽地请求道。
陈坞于是也背靠着床架,在她身边坐下来。
王子舟抓过他的手,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陈坞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王子舟又说:“其实前几天蒋剑照还在的时候,我爸妈打过电话给我,问工作的事,又问到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写论文做图书翻译。他们说,你上班以後还做这个吗?我说当然要抽空做,万一哪天就有能力做全职译员了呢。他们立刻把我臭骂了一顿,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去上班,说人怎么可以没有单位,天天蹲在家里岂不是无业游民,一点保障也没有一一”
说到这里,王子舟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有逃避上班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叙述一种可能。我也理解,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体制之中,认为我描述的某种生活是空中楼阁,这很合理。平时我什么都不会说,但那几天我真的有些烦躁,就辩驳了几句,然後我妈妈就问,你为什么发脾气?我说,我只是在讲道理。她非说,你就是在发脾气,我说不过她开始哭。我爸爸就说,你为什么要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就知道哭。然後说我,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激动?你为什么不能学学男孩子,稳重一点,坚强一点?”
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滚下来。
陈坞递了纸巾给她。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
「我真的很不喜欢那样的说法。”王子舟说,“男生难道就不哭吗?曼云就会哭!”她说着忽然扭头看陈坞:“你会哭吗?”
陈坞没忍住笑了,他点点头:“会。”
“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
“可你不是.控制情绪控制得很好吗?”
“也不是时时刻刻。”陈坞说,“再说,哭也不是什么坏事,哭不能等同于情绪不稳定,不能等同于脆弱。哭泣是一种能力啊,我们生下来就会哭。”
“是喔。”王子舟擦掉了眼泪,“可我爸妈不许我哭,我和他们有分歧,一旦开始掉眼泪,他们就要指责我软弱。”,
“他们对你有预期吧,哭不在那预期之中。”
陈坞停顿了一会,“也许没有几个家长喜欢子代的哭声,婴幼儿时期还可以用食物、玩具哄骗着应付过去,成年子女的哭声,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僵硬地沿用那些你幼年时就听过的指令式话语,制止你继续表露情绪。”
王子舟仔细一想,和父母的情绪交流,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
“成年子女的情绪,他们可能也很害怕,因为没法掌控,也很难去理解一一孩子的哭总体比较好懂,成年人哭泣的理由真的五花八门。之所以那么粗暴地进行制止,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有限的经验里,实在不明白如何细腻地去处理这些问题。毕竟他们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没有被贴心地关照过。人除非後天主动去学习这些,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经历过的,原样倒给下一代。”他说。
王子舟很少这么去想,她尝试过去理解父母,但每次都说服不了自己一一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去满足你们的期待,温柔一点对我、多爱我一点为什么不可以?
我要求得很多吗?
也许不是多少的问题,是付出与求索的不对等。
世代之所以有划分的必要,也许就是因为每一代人都不同。旧时候,家族长辈还能以丰富的人生经验指导晚辈的生活,毕竟背景、底色相近;而在成长环境相去甚远的两代人之间,这种指导反而变成了干扰、变成了噪音。
因为意识到它们是噪音,我关闭了讯号接受台,传送资讯的那一端觉察到了我的“忘恩负义“,只能用狂怒与指责来表达不满一一
我为养育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敢关闭讯号台?
因为我要的是爱,你们只需要爱我就好了。
爱很难吗?爱很难,爱最难了。
“你妄图过父母无条件的爱吗?”王子舟忽然问。
“有吧。”陈坞说,“但意识到不可能之後,也就无所谓了。”
王子舟想到蒋剑照描述的,他的父母。
她冒进地继续问道:“蒋剑照跟我提过,你在家里也叫她赵老师。”
陈坞不是很意外,他应道:“对。”
王子舟不理解:“为什么?”
陈坞说:“因为她不喜欢那个身份,潜意识里也不希望自己的後代是个男孩。”
王子舟吃了一惊。
“赵老师是长女。”他无波无澜地说起家里的事,“外公外婆有三个孩子--赵老师,姨妈,还有舅舅。外公外婆当然只偏心舅舅,但是舅舅身体不好。赵老师大学毕业那年,舅舅生了大病,赵老师就选择回了老家,因为外公外婆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姨妈性格比较软弱,没有什么存在感,赵老师很强势,也一直妄图证明自己。那个年代,如果她不是功课特别出众,她是不可能去读大学的。她一直想向外公外婆证明:我才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孩子,我支撑起了这个家,我付出了一切,可为什么你们最不爱的就是我?你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利用我,要求我牺牲。”
他转头看她。
“赵老师如果是儿子的话,也许.“王子舟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就不需要通过这些方式来证明自己了吧?”
“对,因为是女儿。”他说,“她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很病态,所以她认为自己也处理不好亲子关系——我出生後没多久,刚好爷爷奶奶退休了,就和他们一起在乡下生活,小学三年级才回到赵老师身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学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对待学生的方式来对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练。”
“那你是让她得意的学生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算是辜负了赵老师的期待吧?”陈坞试图解释,“她预想中我应该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东西——类似生产资料的那些东西?她认为我吃够了独生子女和性别的双重红利,有过良好的教育,物质上也不匮乏,应该有更好的产出。但问题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远不满足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说这种话难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的性别不需要像她一样来证明自己。我理解她吗?也许吧。但没有经历过她承受的那种家庭内部长期的不公正对待,也许很难真的理解。”
“你爱她吗?
“当然。”陈坞说,“但我不会因为爱她无条件服从她,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冲突范围里解决那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她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很脆弱,我曾经告诉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後我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後来我来日本,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没有任何和爱、喜欢相关的字眼,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能明确表达出来的那些感情——”
她是不是感谢了你的拆穿?”
“是。”
“那就是她认可那种东西被分担了。”
陈坞看她。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担,就算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也无法填补以前制造出来的那些空洞,但会带来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侧过头回看他,“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陈坞难得地叹息。
你爸爸呢?”她又问。
“嗯?他啊—“陈坞笑了笑,“他是聪明人。”
“怎么说?”
“他知道赵老师比我可靠,知道赵老师才是他的第一顺位,一旦确认了我能自己处理那些问题,一旦确认了我还算安全,他就撒手不管了——这个孩子不用我救,他自己就能救活自己,如果我强行介入,赵老师反而会对我不满,那就偷个懒吧,大概是这种心态?”
“很难批评他的不作为吧?”
“但他确实不作为。”
“其实我爸爸也差不多。”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的不协调——“王子舟忽然说,“其实是满足他人期待、还是随心所欲做自己的这种矛盾造成的吧?”
“他人的期待,也可能会转变为你对自己的期待。父母希望你出人头地,你在证明自己的过程中,也会把这种期待内化,认为自己就应该与众不同,但现实和人群又时刻提醒你,你没有那么与众不同。”
“是啊,我没那么与众不同。”王子舟低头咕囔,“我真是普通。”
我真的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了吗?
每次我说自己是普通人,都有迷路一样的心情,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我弄丢了那个引以为傲的自己。
可它其实什么也不是,没什么特别。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眼眶鼻腔潮气泛滥。
暴风雨的尾声,还是要响一两声闷雷,下几滴小雨。
“你要现在拆礼物吗?”陈坞忽然问。
“嗯。”带着浓重的鼻音,王子舟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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