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菡也鲜少开上高速,更罔论西南的山路了。阜安那九转十八弯的公路开得一车的人都心惊胆战。万幸,她们还是一边拍着戏, 一边安安全全地抵达了目的地。
西南的夏日大概是一年四季中难得的抓心,气温高得能够在地上摊鸡蛋,日照倒是温和,所以整个小镇都像是在蒸桑拿,就连过路的行人看上去都懒洋洋的。
阜安这样的镇子当真不大,离县城距离不远不近,大多数人半辈子也就在这样的镇子里度过了。
骑着摩托和小电驴的过路人从家里往镇上开, 今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把小镇上唯一的大马路给堵得水泄不通。
樊芹索性从车上下来拍了几组镜头,当做是备用。
“欸,丫头, 你这是来旅游的?”旁边一个大叔问道。
“过来工作, 顺便旅游。”旁边的符歆解释道。
大叔点点头:“最近好像特流行这个,大家走到哪儿都还带个摄像机,搞得都像是个明星了。”
“像是明星不好吗?”符歆笑眯眯地搭话。
“欸,这可说不好, 有些丫头那想当明星想当魔怔了,那真是坏了事。”大叔咂咂嘴,看起来很有一番心得体会。
符歆想了想,只觉得这位大叔说的明星,估摸着是网红一类的职业:“谁不想当明星嘛,万众瞩目,财源滚滚。”
“也是,现在的小孩子哦,都看不上地里的把式了。”大叔叹口气,把自己背篓里面的新鲜蔬菜拿了出来,开始叫卖。
停滞的街道总算是开始流动起来,符歆跟着樊芹上了车,和金海菡她们凑在了一起,讨论这些拍下来的片段能够用到什么地方。
在阜安定下的拍摄地地处阜安镇原来镇政府的家属楼,现在里头大部分的居民都搬去了县城的新城,镇里这边的居民楼看过去都是些老人小孩,家里的大人恐怕不是在县城去工作了,就是干脆离开了镇子。
依山而建的老居民楼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爬满青苔的石屋、晃来摇去颇有些让人怀疑安全性的扶手和墙角堆积的蜘蛛网。
这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旧小楼。
梁歌韵把剧本拿了出来,一句一句地教元思语怎么用西南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念台词。元思语是彻彻底底的北方人,虽然不是北城本地人,但是说话的口音和西南是一点也不沾边的。
台词课拿下过85+成绩的元思语头一次觉得念台词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不过还好,台词不足的地方还可以后期再去配。
镜头晃了晃,在这栋几乎已经荒废的小楼里,拍摄正式开始了。
像是蚀人怪物一样黑洞洞的楼宇里,坐在冰凉的楼梯上的张莉披散着长发,狼狈的脸上肿起了明显的红痕,她垂着眼睛,整个人蜷缩在楼梯口的位置。
元思语更偏向于表演派的模式,她可以很好地将角色演绎出来。但是这个在之前北城拍摄的喜剧部分足够用来表现张莉这个角色。
可在开头的时候,看上去就有些不够用了。
“Cut!”金海菡挥挥手,示意元思语暂时停止表演。
来到阜安镇的第一场戏就遭遇了NG,实在是不太好的兆头——拍戏的剧组多多少少会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金海菡把头发拢在一起扎了起来,把元思语和梁歌韵都喊到面前。
“思语,你要明白张莉在这幕戏最重要的心情是惶恐不安。她在害怕,害怕自己被发现犯下了罪行。但是也不光是害怕,她还感觉到了解脱。”
“Freedom!”
金海菡仔细地给元思语讲戏,讲到最激动的时候甚至忍不住冒出了一个英文单词。
“不,她不会感觉解脱,只会觉得茫然。”元思语摇了摇头。
一个习惯了家暴的女人,在忍受不了的情况下抓起椅子砸伤了自己的丈夫——在她的观念里甚至是砸死了自己的丈夫,这件事情是很难让她觉得解脱的。
她只会害怕。
只会茫然。
符歆走过来,把剧本圈了起来,挥着手讲述自己的看法:“你的问题在于,不要想着去演张莉,你要想,你在镜头下,你就是她。”
“但是你的理解是没有错的,张莉的性格注定了她在前期都是逆来顺受的,就像是离开镇上,听从刘蕊含的吩咐……服从是她的本能,反抗才会令她痛苦。”符歆偏着脑袋,和元思语分享自己给张莉写的人物小传细化的内容。
插着手站在旁边金海菡突兀地发现,她其实对于“张莉”这个角色的宿命很难理解。
“其实就是金丝雀。”旁边的樊芹耸耸肩向面带疑惑的金海菡解释道,“被豢养成了习惯之后,就会让人产生惰性。最后被彻底的驯服。”
“谁家的金丝雀会这么受苦受罪?”金海菡不同意。
但她想了想也想明白了:“那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拍摄重新开始。
元思语再一次坐在了楼梯间上,晦暗的光线从楼梯间墙壁上的小孔透进来。她努力地把自己彻底地代入到张莉这个角色当中。
试图去接触那个陌生的灵魂。
她茫然无措。
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处去。
她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
她打死了自己的丈夫。
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张莉像是被惊起的鸟雀一样,扑棱着翅膀试图躲避人类的追踪。
然而在这狭窄又晦暗的楼宇之中,她无处可躲。
她只能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逼近。
这是会放在电影开头的一个长镜头,张莉的挣扎、痛苦与对生活的无力和妥协,都在这短短的一分钟的镜头逐一展现。
“张姐姐?”
微弱的光线一点点照亮了走下楼的少女的面容,她乌沉沉的眼睛无神地抬起来,似乎倒映着张莉的样子,似乎没有。
“……小,小含啊。”张莉吞吞吐吐地应道。
“张姐姐怎么在这里?”
“姐姐,姐姐在外面静一静。”张莉勉强想要扯出来一个笑容,却牵动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她忍不住痛嘶了一声。
“张姐姐是……又被叔叔打了吗?”刘蕊含小心地问。
“没有的事。”张莉下意识地想要把不光彩的家事掩饰过去。
……
“这样的电影开头会不会太沉重了?”金海菡把刚才拍摄的长镜头看了三遍,又将梁歌韵和元思语之间的对手戏反复看了几遍,有些苦恼。
就连她们在一开始看见剧本开头的时候,都以为符歆是想要拍摄一部文艺片。
符歆却坚持前面没有必要加入搞笑的元素:“欲扬先抑,情绪跌下去再拉起来,不是能够更加饱满?”
“或者,可以选择一些明亮一点的背景,这种黑乎乎的镜头拿出去和别人说是喜剧片片段都不会有人信吧。”金海菡忍不住吐槽。
符歆却坚持不肯。
张莉和刘蕊含的开始就不可能是愉快而明亮的。
家暴成态的家庭,忍受痛苦的妻子。
重男轻女的家庭,被忽视的姐姐。
“无论是身份还是过往,她们的世界都是灰暗的,而撕开旧世界的牢笼之后,才能看得见光。”符歆努力地想要向金海菡解释自己对整个剧本想要塑造出来的故事形象。
“可你不是在拍文艺片,一部面向大众的商业片的核心要素是故事能够讨好观众。”金海菡不解。
“观众想要看的是制作优良的电影,和这个没有关系。”符歆摇头。
两人正争执不下的时候,旁边的樊芹难得的说道:“想要兼顾内涵和商业不是不能够做到,或者我们可以先拍两个版本。”
符歆和金海菡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既然要拍第二个版本,灯光什么的都需要打起来了。筒子楼里的自然光根本不足以拍出明亮的氛围。
樊芹天天扛着摄影器材,力气比她们都要大些,很快就把灯光的道具从车上搬下来了不少。但是符歆那点力气勉强把东西拿下来就不错了,一个人搬过去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她为难地看着后备箱的那一大堆器材,打算干脆先把车锁起来,然后找金海菡帮忙过来抬。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细细弱弱的小女孩的声音——
“姐姐,你……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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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杜欣欣今年十八, 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上学了,她成绩一般,本来想去技术学校学个手艺, 但家里人认为她去了也是浪费钱。
倒不如在家里好好地帮忙赚钱, 供养她弟弟读书。
家里人希望她能够去县城的厂里打工, 杜欣欣虽然不愿意, 但是全家人集体赞成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妥协。
杜欣欣家里只有一台电脑, 她自己的手机是妈妈淘汰下来了很久的诺基亚,能够用的也只有2G网络,她也付不起冲网费的话费钱。
杜欣欣对于外面世界的了解, 完完全全是取决于厂里的姐姐。
她们说,杜欣欣长得好看,要是去当明星,肯定比现在起早贪黑挣得多。
杜欣欣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自己如果当了明星,就能够早一点挣够给弟弟读书的学费了,她也许就能够回去学校上学了。
但是阜安这样的小县城, 怎么可能会飞出金凤凰?
别说是去当明星了,就是去省会打工的姐姐,那都是一当一的勇敢。
杜欣欣原本已经歇了这个白日梦,却没有想到有一天, 竟然会有拍戏的剧组到他们这山旮旯里头拍戏。
还是在她就要被嫁人的时候。
这大概是她最接近梦想的时候……
杜欣欣局促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面前站着的符歆在她眼中就好像是一座大山, 即便她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杜欣欣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照射得每一寸骨骼都突兀而嶙峋。
“好啊,麻烦你了。”符歆朝着她一笑。
杜欣欣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帮着把聚光灯搬了下来。
符歆和她一边往拍摄的地方走, 一边问道:“你是不是对拍戏也很感兴趣,要不要来我们剧组打打杂试一下?”
没了高彤云,符歆这个编剧兼任了大半场工的工作,她可乐意在这个时候忽悠一个人进组了。
“可,可以吗?”杜欣欣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当然。”符歆笑眼弯弯,好似狐狸。
符歆把金海菡拉到了一边,告知她自己找了个帮忙的人手。
“我们目前……”金海菡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孩,她穿着地摊上大概二十块就能买一整套的衣服,皮肤偏黑,头发用粉色的皮筋绑着,毫无时尚感,也毫无美感。
唯一可以说得上亮点的地方,只有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就好像两颗黑曜石嵌在黄土地上一样令人可惜。
符歆看着金海菡犹豫不决:“暂时也只是在咱们剧组当当场工帮帮忙,如果有合适的角色找不到人不就正好能够充数?”
金海菡又打量了一遍杜欣欣,没有的出来什么天赋异禀的结论,看到的只是一个火柴棍一样干瘦黄黑的小姑娘。
随随便便都能够在路上找到一打比她好看的人。
不过如果只是背景板一样的配角和场外帮忙打杂的场务,金海菡觉得多出来一个人也是好事。
她点头应允了下来。
符歆早就猜到了金海菡不会拒绝,她愉悦地点点头,走过去告诉杜欣欣她如果好好在剧组帮忙,之后会给个小角色让她演。
“真的可以吗!”杜欣欣没有想到这样的天降幸运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即便符歆的话里强调了试试这两个字,她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喜悦。
那是从来不曾属于她的幸运。
如今却这样意外地砸中了她的脑袋。
“对,不过需要演的戏份很少。”符歆扬唇笑了笑。
她看着杜欣欣兴奋雀跃的样子,在心里对自己利用别人的热爱当筹码的资本家行为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都可以的!”杜欣欣并不担心这些,她一心想的只是自己居然有进入摄像机的机会。
她也许能够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她可以和父母弟弟说,那是她演的角色。
演戏的胡萝卜吊在杜欣欣的面前,她在剧组里上下帮衬着,也让金海菡她们省下了不少和当地人交涉的功夫。
中间许多要借到当地人东西的戏份,都是小姑娘帮忙的。
省了她们不少的功夫,拍出了的效果也比光鲜亮丽一尘不染的新物件让人信服得多。
不过有利必然有弊。
“你一天到晚跟着这些个人在外面乱窜,班也不去上,钱也不拿回家。你要我们家里都喝西北风啊!”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招呼到了杜欣欣的脸上。
敦厚得像是个球一样的男人穿着白色汗衫和沙滩裤,脚上踢踢踏踏着一双拖鞋,对着杜欣欣上来就是一顿唾骂,唾沫星子都要飘到她脸上。
身后跟着的面色蜡黄的妇人伸手拉了拉男人的衣摆,被男人一挥手扬开。
再后面杵着棍子似干瘦的一个少年,偏过头看了一眼,似乎觉得丢人得厉害,扭过头去装成是陌生人。
“这位先生,片场不能够随便进。”符歆走上前去拦住了对方进一步的暴|力举动。
男人骂骂咧咧,凶神恶煞地朝着符歆扬起了拳头:“我TM教训自己家的孩子,你在这管什么闲事。”
“现场有摄影机在拍摄,如果我受伤,我现在就可以报警。而且教训自己家孩子也算是家庭暴力,验伤之后足够把你送警察局呆几天。先生,保持冷静好吗?”符歆沉着地应对着这个男人。
对方嗫嚅了两下,退让了:“我不管别的,我就要把我女儿给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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