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她是从飞机上摔下来了。
那天, 是申请单飞日期的前一天。
基地二十公里外一山村因恶劣天气影响山体塌陷, 情况危急,需要救援。
受困人员近五十人, 需要基地所有直升机一起出动。
于冬月等人在这一年多的训练学习中,不止要学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自然也学习并锻炼了很多救援、空降、射击、炮弹等知识。
近半年来,于冬月曾经跟机参与救援6次,担任副驾驶飞行员两次。是这一届所有预备飞行员中成绩单最亮眼的一位。
这次的情况尤为恶劣,几乎全员出动。
于冬月的带教师父卫晴天, 今年39岁, 飞机驾龄十五年,驾驶歼击机安全飞行1000小时, 是全国纪录保持者。
这次卫晴天带领于冬月、郑海堂、韩起、沈春收一队进行救援任务。
由于地势原因,直升机无法降落, 卫晴天驾驶直升机在山坡上空盘旋,于冬月等四人通过绳索降落, 寻找受困人员。
四人分成两队,于冬月和郑海堂去了高处,那里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这里的房子建造简便,大多还只是茅草屋,只用几根粗壮的树干支撑。
此时堪比人腰粗的树干却差点要了他们性命,几根树干和山上滑落的大石块交错压在房顶。
昨晚睡梦中大雨倾盆, 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却从未出过什么大状况,也就并没有把半夜的恶劣天气放在心上,只是关紧门窗,检查好支撑房顶的树干。
突如其来的塌陷让一众村民措手不及,有的幸运跑了出来到处求救,被巡视的飞行员察觉到不对劲才回去通报,带来大部队赶来救援。
于冬月和郑海堂默契地对视一眼,合力将一根木梁抬走,敲打并大声询问是否有人员受困伤亡。
郑海堂听见微弱的瓷片撞击声,叫来于冬月,两人将上面的石块和墙体进行清理,救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位全身血迹斑驳的年轻女人、一位约莫着五六岁的小男孩。
两人先将三人快速检查一遍,女人受伤严重。可是现在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看上去随时有可能再一次迎来山体滑坡,这里不能久留。
两人将她挪到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避免加重伤势。
于冬月将女人固定好,两人抬着女人,身后老人和小孩互相搀扶向直升机走去。
男孩不断抽泣,女人意识模糊眯缝着眼睛打量救援的人。
那头韩起和沈春收也带回了4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
韩起先把小孩绑在自己身上通过绳索上了飞机,然后扔下绳索绑在伤者身上,再给拽上去。
韩起和沈春收都已经上了飞机,一面保护伤者,一面帮助于冬月和郑海堂将最后两名伤者拽上去。
女人伤势严重,沈海堂将女人固定在自己背上,一起被韩起和沈春收拽了上去。
只剩于冬月和那个老人。
刚才让他先上,他一直往后躲,想必是害怕,可是两个男人绑在一起上去,重量会导致飞机倾斜严重。
于冬月尽量轻声安慰他:“爷爷,你现在必须上去了,不然你和我绑在一起,我带你上去?”
爷爷吓得脸色发白手抖,还在踌躇不前。
此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山体有开始有坍塌的现象,脚下也轻微震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于冬月顾不上给这位老爷爷时间,先把绳子缠在他腰上,自己将绳子绕了三圈抓住,向上大喊:“快走!”
直升机向右行驶,身后刚才他们停留的位置瞬间塌陷。
飞机上郑海堂和韩起在向上拽着绳子,老爷爷一直在嘟囔:“不行,我不行,我不能走。太高了,太高了……”
于冬月只是一只手控制他的后背让他不要大幅度晃动,否则大家都别想活命。
终于于冬月被拽了上去,韩起先捞过老爷爷,于冬月双手使劲,腰上一折,两条腿蹬住飞机门侧,把老爷爷顶了上去。
韩起安抚大家情绪,让老爷爷坐在一边。
和老爷爷一起的意识不清的女人好像恢复了一些,抬手指向老爷爷,嘴唇小幅度动着,想在说些什么。
郑海堂低头贴上去听。
老爷爷见状顿时不淡定起来,竟作势要站起来。
沈春收和郑海堂在保护其他伤者,韩起要拽着老爷爷坐下。
于冬月还在解腰上的绳子,好把直升机两侧的门关上。
老爷爷甩开韩起的手,半蹲着向于冬月这边靠近。
于冬月察觉到,回头强制将他按着坐下,看他神智不清有些慌张,以为他是被吓到,想找跟绳子将他捆住。
直升机正在行驶,上面这么多人,哪能任由他乱搞。
于冬月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去驾驶坐座位后背拿绳子,老爷爷又是一阵高呼大喊,挣脱于冬月的束缚,呲牙咧嘴地要向驾驶员冲过去。
于冬月一把薅着他的衣领子往后甩了下。
老爷爷顿了顿,看向还开着的门的方向,半蹲着要冲下去。
于冬月下意识去拽人,也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绳子已经脱落了,两只手将老爷爷往飞机后头拽。
韩起也过来控制老爷爷,两只手抓住了他,却没抓住被老爷爷借力甩出去的于冬月。
“啊——”
于冬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救她,冰冷的雨水落在她脸上,她在庆幸还有意识。
她在慌乱,这是哪里?是七十年代还是21世纪?
她迷迷糊糊感觉身边有人蹲下来,扒开她的眼睛,握了握她的手。
她记得她跟那人一直强调一句话:不要告诉我家人。
*
昨夜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又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床边围了一圈人,是熟悉的脸。
她扫了一圈,可以肯定,昨天躺在长椅上的人是顾佳南,只有她长长瘦瘦的一条。
大家见她睁眼,都弯下身子离近了看,问她:“你醒了?还记得我们吗?有哪里不舒服?”
于冬月咧嘴笑了笑,嘴唇很干,撕裂般疼痛,想说话却出不来声音,她果断放弃了。
后来每一天都会有熟悉的人来照顾她,陪她说话。
韩起23岁,平时少言寡语,你问他就回,温温柔柔。
他给于冬月带了碗蒸鸡蛋羹,和米饭拌着,加了点小黄瓜咸菜,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她。
于冬月昏迷两个月,躺了两个月,虽然人没醒,但是身体机能也都正常活跃着,身上缝合处的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现在说话会震动着全身疼。
医生说她再过些日子就能好。
她胳膊腿上还绑着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能谁来谁喂,上厕所会叫护士来帮忙。
这里是军区医院,医生护士都对这些军人掏心掏肺的好。
韩起:“那个老人,你还记得吗?”
于冬月指了指自己快流到嘴里的鼻涕,韩起憋着笑帮她擦干净。
于冬月点头。
韩起继续:“那天他那么激动不是因为怕飞机怕高,是因为他看见那个和他一起的年轻女人在跟郑海堂说话,他急了。”
“年轻女人是他七年前绑到家里的,强迫她给他生了孩子,女人已经快要疯了,想逃又被抓回去暴打。”
于冬月瞪圆了眼睛。
韩起知道她怎么想的,“所以,他那天以为女人要告发他,寻思跟咱们到了部队肯定也没好下场,就想着……”
说到这他就火冒三丈,气得把铝饭盒摔在桌上,“他是个坏人,你竟然还因为救了他这种人搞得差点……想想就恼火,他根本不值得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救。”
于冬月垂眼看桌上的鸡蛋羹,嘟着嘴。
韩起一脸了然,“我知道,你心地好,你认为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们当兵的就应该义无反顾去救对不对?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因为那种人连命都没了。你还记得崔干事他们说的吗?培养一个飞行员要投入多少,更何况是你这样优秀的人才。”
于冬月瞥他一眼,她明明没那么想,事情已经发生了,那老坏蛋也被关起来了。她好饿,她只想吃饭,这帮人每天带饭都只带一人份的,够谁吃的?反正不够她于冬月塞牙缝的,一天就指着这三顿垫垫肚子。
晚上,顾佳南带了西红柿鸡蛋面,面条都是又短又细的,方便她吃。
顾佳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任务手背上好长一条大口子,还泛着红,于冬月朝她手上点了下下巴。
顾佳南翻了下眼皮,挖了勺面塞她嘴里,“管好你自己,还有空管别人?”
于冬月“哼”的一声,震得胸腔疼。
顾佳南:“当时领导看你一直不醒,多次想往你们村打电话通知你家里过来看看。我记得你说不要告诉你的家人,所以一直拦着,上面通知我,你的情况但凡有一点要转下的趋势,就要往你家打电话。”
“幸好,你一直不睁眼,但是你那心跳那脉搏比我们正常人的都强烈。”
于冬月扯了嘴角笑。
顾佳南给她喂完饭,就拿了几封信给她,“你家里寄来的,要我帮你打开看看吗?”
点头。
顾佳南帮她上下展开信纸,无意瞟到一串号码,“这是你家电话号码?要打给他吗?”
于冬月迟疑片刻,摇摇头。
她现在说不出话来。
郑海堂晚上过来守她的夜,她很想说她晚上只是睡觉,这里有护士值夜班哪用得着队里来人。
跟郑海堂使了几次眼神,郑海堂熟视无睹后,她也不管了,爱来不来。
她和郑海堂搭档快一年了,经常一起出任务,默契的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现在明知道她的意思却装聋作哑罢了。
郑海堂挖了几口红薯给她,“少吃点,这玩意吃多了放屁多。”
于冬月一记白眼飞过去。
郑海堂自己捧腹大笑,然后又正襟危坐,“你赶紧好起来,咱队里第一个单飞的名额还给你留着呢。我可不是不敢哦,就是同期情谊。”
于冬月张嘴让他喂红薯,顿时喜笑颜开。
一个月后,于冬月出院。
三个月后,于冬月驾驶歼-7战机顺利完成单飞。
一年后,于冬月成为飞行部队中队长。
两年后,于冬月因多次在救援任务中,又较大影响和贡献,荣立二等功三次。
三年后,于冬月因在战斗中有重大贡献,荣立一等功一次。
于冬月从医院缝完针回到办公室,桌上一封信。
周信阳寄来第四张照片。
照片中的男人下颌线条流畅锋利,和桌上被罩在透明玻璃下的三张照片放在一起。
目光明显越来越冷峻。
身旁两个女儿,一个面无表情有些清冷,跟好整以暇的周信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一个乖巧可爱笑起来有甜甜的梨涡,像她跟周信阳偶尔撒娇时的样子。
于冬月给董伟强董连长打电话。
“连长同志,我前两个月申请的家属随军问题,您帮我记着没啊?”
董伟强抿了口茶,烫到了舌头,倒抽了几口气,“哎呀呀,我忘了谁的事也不能忘了你的事啊。”
“可是,你确定让你家属这个时候随军?我跟你……算了,你在办公室等着我,我叫上老崔去找你谈话。”
于冬月起身提了下暖壶,水满的,她就随便捏了点茶叶,泡了三杯茶。
董伟强和崔向军很快就到了,自然地坐在沙发上,端起刚倒的热水往嘴里送。
于冬月行了军礼坐在一边,“连长,你来是想跟我说要把我调走的事?”
董伟强又被烫了一嘴,五官皱在一起,张着嘴点头,指了下崔向军,让他说。
崔向军嗤笑一声,语重心长,“于同志,我们知道你舍不得这,还想在前线,可是……你……”
于冬月听得费劲,“您直说。”
崔向军瞥董伟强一眼,他知道董伟强叫他来就不是什么好事,董伟强不好说就让他出来当坏人。
“你不能只为自己痛快,不顾未来的航空事业了啊。”
“对对,我们都想你能去教新兵,把你的经验讲给他们,为祖国培养更多优秀的飞行员。”
于冬月觉得好笑,这帮人三天两头过来劝说她,让她去教学员,她这几年大事小情服从命令,好不容易有个想让家属来随军的请求,还被他们压着用来威胁她。
谁不知道前线危险,她想着冲在前头,这些人反倒不干了,现在还说她是为了自己痛快。
于冬月:“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不去教学员,你们就不批我让人来随军的事?”
董伟强后脖子冒凉风,打哈哈,“那个,老崔也要过去呢,要不你等等他,你们两个一起转过去,北城多好啊,在郊区那边,重要的是还安全,你去了那再把家属接过去,大家都放心不是。”
于冬月侧目瞥了眼办公桌上的照片,随即点头,“好,我答应你们。”
两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勾肩笑嘻嘻地出去了。
她现在对于随军这件事这样急迫,还是因为她发现这几次周信阳给她写的信越来越像完成任务,还不如门外小兵每周交给她的报告有感情。
她也承认这几年一次都没回去是她的不对。
可是事有突发情况,她是个军人。
她每月都会把所有的工资打回去了,自己只留些津贴在身上。
她知道免不了要让小姨宋莲芝帮忙照顾孩子,也在信上多次感谢,并让周信阳从她打回去的钱里拿出一部分给小姨送过去。
她还托人寄了不少孩子的衣服玩具奶粉,江展江颖的也从没少过。
虽然家里安了电话,但是她要么就是出去完成任务,回来受伤了在医院呆上十天半个月是常事。
现在倒是有空,也不能有空的时候就一天天的打电话吧。
而且最近一年多,她打回去电话,跟孩子也生疏,跟周信阳也生疏,说得最多就是“怎么样?挺好的”。
时间久了,她也不想打电话,还不如什么时候直接回去一趟,或者把人接来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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