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一霎时掠过当年大雪中的黛山,那个笑着在她耳边叫阿拂的少年,那个每次都从树上跳下来,飞跑着去接她的少年。
崔拂深深地呼吸着,瑟瑟是他的女儿,自然会像他,像那个不曾经历过背叛猜疑,不曾纠缠在爱恨里分不清真假的萧洵。
此生此世,她一定会好好照顾瑟瑟,让她永远有这么肆意明亮的笑容。
老欧提着鱼,笑眯眯地往水缸跟前走:“好,阿翁明天一定记得提醒瑟瑟,我们先把小鱼洗干净好不好?”
“好,”瑟瑟大声回答,“我帮阿翁!”
她抢着跑过来,拿葫芦瓢舀了一大瓢水出来,她年纪小力气小,瓢里的水泼出来,淋淋漓漓洒了一地,崔拂连忙接过来,笑道:“阿娘来吧。”
“谢谢阿娘,”瑟瑟也没闲着,挪着两条腿小跑着,又去搬来一张胡凳,“阿翁坐着洗吧。”
老欧果然坐下了,那胡凳是瑟瑟平时坐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崔拂见他只能屁股挨着一点,整个人差不多是蹲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连忙拿过一张圆凳给他换了,笑道:“欧叔歇歇吧,我来弄鱼。”
“没事没事,”老欧伸手拿过剪刀,咔嚓一声剪开鱼肚子,“我来吧,没得把你手上弄得都是腥气。”
咔嚓,咔嚓,剪刀剪得飞快,一大串小鱼刮了鳞去了腮,掏出肚子里的肠肚,家里养的鸭子听见了动静,嘎嘎叫着冲过来,伸长脖子开始抢。
“哎呀,小芦花又没抢到!”眼见最小的那只芦花鸭被别的鸭子挤在一边吃不到,瑟瑟连忙从老欧手里拿过一个鱼泡丢过去,“给你!”
芦花鸭一伸脖子接住,扁扁的长嘴开合着,一眨眼便吞了下去,瑟瑟咯咯地笑了起来,连忙又拿过一条丢给它:“再吃!”
崔拂唇边含笑看着她,心中一片静谧。
真好啊,这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家。
李五走近了,低声问道:“娘子,搬家的事情要不要现在告诉他们?”
崔拂沉吟着:“再等等吧。”
瑟瑟在笑,妙寂在笑,老欧也在笑,连那群嘎嘎叫着的鸭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笑,这美好的一幕,她真不忍心打破。
炊烟袅袅盘旋,菰米饭焖在锅里,芋头蒸在屉上,晒干的葫芦条和腊肉炖在陶罐里,滋滋冒油,小鱼抹了盐,裹着菜叶在灶膛里烤,咸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
院里种着菜蔬,小黄瓜顶花带刺,崔拂掐下来几根切着,抬头看时,瑟瑟正在门前逗鸭子玩,连忙开了口:“师父,欧叔,”
便只远远站着,眼见一家人都凑到了一起,崔拂低声开了口:“师父,欧叔,五哥今天在酒馆看见了独孤逊,大约是来找杜太守的,看来是真要打仗了。”
气氛忽地凝滞,半晌,老欧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我想,要不然就去岭南吧,那边偏僻,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就算打过去,深山里头,也未必有事。”崔拂道。
妙寂点点头:“也好,等吃了饭,立刻收拾行李吧。”
老欧红了眼睛:“住了这么长时间,收拾得好好一个家,说丢就要丢下了。”
“此心安处,处处都是家。”妙寂神色淡然,“只要有瑟瑟在,只要我们几个还在一处,走到哪里,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安家。”
老欧叹着气揉揉眼睛:“话是这么说没错,就是这些家当怪可惜的,别的不说,这口新锅才打了不到一个月,还新得很呢,我得背上走。”
李五笑起来:“等到了那边我给欧叔再打一口好锅!”
崔拂也笑:“我攒了一大包绣活没卖呢,等明天找汪阿娘卖了,攒下钱来都给欧叔买锅。”
老欧哭笑不得:“我要那么多锅干嘛?”
“阿娘,”门槛外,瑟瑟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汪阿婆来了!”
汪阿娘今年五十出头,走街串巷说媒买卖,什么活计都做一点,此时她先拿出一块糖塞给瑟瑟:“小瑟瑟真乖,阿婆给你糖吃。”
又从褡裢里掏出三吊钱给崔拂:“小欧娘子,这是上次你绣经幡的钱,太守夫人喜欢的什么似的,说字好绣工好花样更好,还说下回有活还要找你呢!”
崔拂连声道谢,又让汪阿娘坐,把蒸熟的芋头捡了一盘给她吃,汪阿娘也不客气,稳稳在条凳上坐下,盘起了腿:“小欧娘子今年青春是二十整吧?”
崔拂含笑递给她一碟白糖:“汪阿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汪阿娘咧嘴一笑:“我有一门极好的亲事要给小欧娘子说。”
第31章 对面街上的女子
“是太守夫人的侄子, 周子徵周郎君,今年三十二岁。”
“生得那叫个一表人才哟!眉清目秀知书达理,说话也中听, 举止也斯文,年级虽然比小欧娘子大了几岁, 不过家里开着粮店药铺绸缎庄, 旱地上百亩,山地几十亩, 还有两条船呢!”
“去年死了夫人,家里头有两个小郎君, 大的十四,小的九岁,大的那个连亲事都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根本不用你照顾, 嫁过去就等着享清福喽!”
汪阿娘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终于停了嘴, 笑眯眯地瞧着崔拂:“小欧娘子,你说巧不巧?这么四角俱全的亲事, 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偏生就让你碰上了, 你可真是好福气呀!”
一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竟然是提亲,崔拂连忙说道:“瑟瑟还小呢,我眼下不想这些事。”
“哎,这就不对了!”汪阿娘连连摇头,“瑟瑟这么小, 没有阿耶怎么行?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顶门立户的更不行。”
李五闷闷地开了口:“汪阿娘这话说的,我难道不是顶门立户的人吗?”
“哎,话不是这么说,阿舅再好,到底比不得阿耶是不是?”汪阿婆笑起来,“阿舅你早晚都要娶妻,等阿舅娶了妻有了娃娃,自己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怎么忙得过来?”
“我不娶妻,”李五闷声道,“有我在,瑟瑟不愁没人照应。”
门外的瑟瑟听见了,蹦蹦跳跳跑进来,拉住李五的手:“阿舅,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五弯腰抱起她,“汪阿婆要走了,我们送送阿婆。”
“哎,我可没说要走呀!”汪阿娘哈哈地笑起来,“这上门提亲被阿舅撵走的,我可是头一回碰见!”
她转向崔拂,拉住她的手:“小欧娘子,我实心实意想跟你说这门亲事,我做媒几十年,各家郎君少说也见过上百,这周郎君真真是个人尖子,一表人才,万贯家私,性子温存又会疼人,你嫁过去以后使奴唤婢,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擎等着享清福吧!”
崔拂含笑摇头,抽出了手:“汪阿娘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是我眼下没有这个心思。”
汪阿娘不屈不挠:“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开,不过听我一句,这周郎君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品貌家世都配得上娘子,又是太守的亲眷,又对娘子这么上心,上哪儿找去?”
崔拂听出了蹊跷:“周郎君怎么会知道我?”
“所以说是天作之合嘛!”汪阿娘一拍大腿,“那天你去街上送绣活,他正好在铺子里,一眼瞧见就看中啦!要我说也没错,小欧娘子天仙似的人物,谁看了不爱?光我知道的,咱村里就有好些个人惦记着,也就是周郎君人物出众,我老婆子才敢张口,换个别的人,我都觉得配不上小欧娘子,才不开这个口呢!”
周子徵竟然已经见过她了?崔拂觉得棘手,下意识地看了眼妙寂,妙寂道:“多谢汪阿娘美意,不过事情来的太突然了,我们须得商量商量才好,汪阿娘要么先去忙吧,到时候给你回话。”
“成!”汪阿娘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我等着小欧娘子的好消息!”
桌子擦干净了,饭菜一样样摆上来,李五拿布垫着手,端出来那罐子腊肉:“实在不行明天就走吧,姓周的是太守的亲眷,就怕节外生枝。”
“也行,”崔拂沉吟着,看向妙寂和老欧,“你们说呢?”
“那就赶紧吃了饭,尽快收拾吧。”妙寂拿过瑟瑟平时用的小木碗,拉着瑟瑟在身边坐下,“瑟瑟想吃什么?姑婆给你夹。”
“想吃小鱼,”瑟瑟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鱼,“阿翁给瑟瑟抓的鱼,肯定很好吃!”
老欧一听,欢喜得下巴上胡子翘起老高,一双筷子流水似的,不停往小木碗里夹鱼:“都给瑟瑟吃!瑟瑟吃了阿翁抓的鱼,将来呀,长得又高又聪明!”
“欧叔别夹了,”崔拂连忙去拦,“大半盘子都给瑟瑟了。”
“没事没事,我不吃,都给瑟瑟。”欧叔只管去夹。
瑟瑟站起来,小手端着小木碗,又用木勺子拨出一条小鱼放进老欧碗里:“阿翁也吃。”
再给妙寂一条:“姑婆吃。”
然后是李五:“阿舅也有。”
最后拣了最大的一条:“这个最大了,我想给阿娘,因为瑟瑟最喜欢阿娘了!”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崔拂抱起瑟瑟,轻轻在小脸上吻了一下:“阿娘也最喜欢瑟瑟!”
入夜时灯火还亮着,一家人忙忙碌碌,都在收拾行李,瑟瑟早早洗好睡下,崔拂正在叠衣服,忽然听见她问:“阿娘,咱们是不是要走了?”
要走的事情虽然没有专门跟她说,但瑟瑟早慧,饭桌上听见他们商量,朦朦胧胧也听明白了一些,此刻眨着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可怜巴巴地撅起来:“为什么要走呀?瑟瑟喜欢这里,喜欢小芦花,还有阿翁的大铁锅,阿翁说都带不走呢。”
崔拂心里一软,走去床边坐下,伸手抱起她:“阿娘也很喜欢这里,可是现在有些事情,瑟瑟还小,没法告诉你,我们只能离开,留在这里不安全。”
瑟瑟默默伤心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可爱的笑脸:“那好吧,我听阿娘的。”
“乖瑟瑟,”崔拂低头亲她一下,“以前阿娘教瑟瑟的,出门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瑟瑟还记得吗?”
“我都记得呢!”瑟瑟扳着小小的手指头,一个个数给她听,“第一,要跟着阿娘或者姑婆、阿翁、阿舅,不能一个人乱跑,第二,不能跟陌生人走,第三,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
她说着说着睡着了,小小地打着呼,崔拂轻轻抱起她放回被窝里,原本微有些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她还有瑟瑟呢,她得赶快把一切都筹划好,带瑟瑟去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正在收拾,汪阿娘又来了,风风火火拉住她:“小欧娘子快走,有桩大生意!”
崔拂连忙推辞:“汪阿娘,今儿家里有急事,我走不开呢。”
“有大主顾,在铺子里一眼就瞧上了你的绣活,说有多少都要呢,”汪阿娘拉着她不肯松手,“你还有做好的没?有的话都拿上,我一定给你谈个好价钱!”
以前攒下的绣活还有一包,原本想着低价卖掉凑盘缠,如今竟有这般巧事……崔拂犹豫一下,点了点头:“还有一包,我这就去找找。”
拿上绣活出了门,一路上汪阿娘言来语去,百般夸赞周子徵的好处,崔拂只是笑,丝毫不肯松口,汪阿娘无奈:“哎,小欧娘子娇滴滴一个人,这般铁石心肠,好歹见一见,看看合不合眼缘再说嘛!”
崔拂突然起了点疑心,听这话的意思,难道是骗她来见周子徵的?眼看绸缎铺就在前面,连忙停住步子:“汪阿娘,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急事,得赶紧回去一趟。”
“哎呀,都到跟前了,”汪阿娘连忙拦住,“别走呀!”
就在这时,门内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衣饰华贵,神色温和:“汪阿娘,这位就是小欧娘子吧?”
“哎呀,周夫人,怎么能劳你大驾亲自出来呢?”汪阿娘满脸堆笑行礼,又拉崔拂,“快见过太守夫人,就是她要买你的绣活呢!”
崔拂现在明白了,这位太守夫人,只怕是替侄子来相看她的,福身行了一礼:“周夫人见谅,我家里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汪阿娘一把拉住了她:“别走呀!”
对面酒楼上。
独孤逊起身,亲手为越州刺史杜衡添上一杯酒:“陛下一直都念着杜兄当年拱卫先皇的旧情,盼杜兄早日归来,这越州都督的位置,陛下给杜兄留着。”
杜衡也给他添上一杯:“实不相瞒独孤兄,大邺皇帝也是这么说的,我如今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我若是杜兄,就不会选大邺。”独孤逊不动声色,“他们这两年虽然看起来赫赫扬扬,但如今萧怀简做了西南道兵马元帅,与萧元贞分庭抗礼,互不相容,萧洵帮着萧元贞,又有齐王、郑王暗中相助萧怀简,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连萧仁纲都弹压不住。”
他笑了下:“尤其萧洵,视萧怀简如仇敌一般,他手上有兵,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内乱是迟早的事,这样的大邺,难道杜兄觉得能够长久?”
杜衡一口饮尽杯中酒:“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
他沉吟着没有再说,独孤逊便又为他添上一杯:“大夏就不一样了,我家陛下乃先皇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他突然停住了,目光越过临街的窗户,望向对面街上的女子。
明眸如水,乌发如云,不经意抬手时,袖子微微滑下,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
第32章 走失过一个妹妹
独孤逊借着地形的遮挡, 远远跟着崔拂。
能看出来她很谨慎,走到村口时四下望了望,到家门前时又停住了, 忽地向他的方向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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