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琮叫屈:“家里好容易来了个妹妹,我怎么舍得欺负她?疼都来不及。”
又上前踮着脚尖拉瑟瑟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妹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告诉我,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给你弄下来!”
崔拂与杨氏并肩走在后面,看着眼前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听着满耳朵说笑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真好,回家了,她从此,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杨氏挽住她:“陛下这些年里时刻都不曾忘记妹妹,一说起妹妹就叹息落泪,如今好了,妹妹回来了,咱们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崔拂含着笑,眼睛热热的,回来了,她终于,回家了。
复京城门外。
萧洵隐在阴影里,望着重重关上的城门,筋疲力尽。
宫墙高深,若想像路上那样混进去,几乎没有可能,他该怎么才能见到她?
“大王,”吴潜悄悄走近,“月和到孤镇了。”
萧洵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她知道月和活着的话,一定会见他吧?却在这时,又听吴潜说道:“太子殿下命大王即刻返回。”
第42章 醉
返京翌日, 夏舜下诏,册封崔拂为长宁长公主,瑟瑟为永福郡主, 玉碟之上,崔拂的名字写作夏鸾。
为庆贺帝王骨肉团聚, 复京士庶俱各晋爵一级, 授钱两千,消息传开后, 复京大街小巷披红挂彩,人人喜气洋洋, 都道长公主还朝实在是天底下第一件大喜事,连老百姓也跟着沾了光。
当天由杨氏主持,在宫中设了家宴,除了自家人外, 还特地邀请了独孤逊父子, 酒过三巡,夏舜想着心里的打算, 笑吟吟地向崔拂说道:“阿鸾,还记得路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崔拂自然记得, 连忙起身把盏,为独孤逊斟满一杯, 双手奉于他:“我与陛下能够团聚,全仗司徒,这杯酒我敬司徒公。”
独孤逊连忙接过,一饮而尽,还没放下酒杯,夏舜便又笑道:“再饮一杯, 好事成双。”
崔拂连忙又要斟酒,独孤逊谦逊不止:“这一杯酒,该由臣来敬殿下。”
拿起酒壶向崔拂杯中斟了七八分满,双手递给崔拂,自己也将杯中添满,一仰头饮尽,眼看崔拂要饮,忙又笑道:“这酒唤作澄碧,乃是将上好的羊羔酒三蒸三滤后得的,入口虽甜,后劲儿却比寻常的酒都要大,殿下不必满饮,抿一口就行。”
崔拂在白衣庵中长大,酒是几乎从不沾的,看着这酒正有些发怵,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觉放得松了,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果然是极甜而醇厚的滋味,少倾甜味下去,舌尖上很快又火辣辣起来,与独孤逊说的一般无二,不由得笑道:“司徒说的没错。”
独孤逊见她下意识地吐气,似是不胜酒力的模样,伸手将自己案上一盘樱桃毕罗放在她案上,道:“殿下试试这个,樱桃酸甜,解酒是不错的。”
那樱桃毕罗比巴掌还小一圈,做的极其精致,半透明的面皮里透出樱桃娇红的颜色,看着便让人喜欢,崔拂依言尝了一口,甜酸可口,澄碧酒的辣味缓解了一些,含笑道:“果然极好。”
夏舜在边上看着,脸上笑意愈深,侧过头靠向杨氏,压低了声音:“六娘你看,阿鸾与士英……”
杨氏心中一动,转脸看他,以目相询。
夏舜依着凭几,侧身过来挡住那边的视线,向她微微点了头:“阿鸾半生蹉跎,好容易才回家,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天底下最好的全都给她。”
杨氏下意识地又看了眼,独孤逊正低头与崔拂说话,高大的身躯俯向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无端就让人安心,杨氏微微一笑:“妹妹才刚回来,陛下舍得么?”
“不舍得。”夏舜轻叹,“但若是士英,我是放心的,你不知道……”
他想起萧洵,有些心烦:“再拖下去,就怕节外生枝。”
杨氏轻声问道:“不知道阿鸾妹妹是怎么想的?”
“等闲了时,你只做是闲话,试着问问阿鸾。”这事他自己觉得不方便开口问,但都是女子,杨氏又素来妥帖,自然是她问更加合适,夏舜也望过去,“依我看,必定是桩好姻缘。”
恰在这时,瑟瑟站起来,端着自己案上那盘樱桃毕罗放到崔拂案上:“瑟瑟这里也有毕罗,给阿娘吃!”
夏怀琮见瑟瑟没有了,连忙将自己那盘放到她案上:“我这个给妹妹吃!”
独孤逊的儿子独孤敬彝是他的伴读,素日里与他形影不离,此时便默默将自己那盘放去夏怀琮案上,别人还没留意,崔拂先已经看见了,将自己那先前盘递过去,含笑说道:“我有呢,这个你留着吃吧。”
夏舜大笑起来,心里更是熨帖,此时便已经如此和睦,将来亲事说成了,必定更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二更时分,酒宴还在继续,澄碧酒喝得虽少,但崔拂量浅,到底也带了几分醉意,脸颊上热烘烘的,头也有些发沉,抬眼一看,杨氏抱着瑟瑟,夏舜拉着夏怀琮和独孤敬彝,正围在一起玩耍,此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便悄悄起身出门,沿着回廊慢慢走到殿后,依着栏杆站在了。
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夜风吹起鬓边碎发,那股子中酒后昏沉发热的感觉舒缓了不少,崔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旁边是一株半高的合欢树,细碎的叶子中间托出一朵朵红丝线般的花,月光底下仿佛闪着光,崔拂一时兴起,伸手便去摘。
枝叶被手指带动,一朵红花到手,却在这时,又见叶片背后绿光一闪,飞起一只萤火虫。
崔拂霎时间想起从前在白衣庵时,夏夜里在院里乘凉,摇着葵扇,时不时会有流萤飞过,她那时少年心性,总带着几分爱玩,抓了来关在帐子里,夜里熄了灯,便有这小小一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停。
一时间玩心大盛,眼见那只萤火虫落在旁边一丛萱草花叶上,蹑手蹑脚走过去正要抓,萤火虫倏忽飞起,重又落回了合欢树,却是更高的一根树枝。
崔拂踮着脚尖还是够不到,捉了低处的树枝轻轻一摇,萤火虫很快飞起来,却是去了更高的树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崔拂抬头望着,脚尖还没放下,自言自语:“怎么飞得那么高?”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人声音:“我来。”
独孤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轻轻从她身边越过,双臂伸出,向那点闪烁的绿光捉去。
崔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息,独孤逊转身,两只手虚虚拢着,手掌中心,是那点幽绿的光芒,他抓到了那只萤火虫。
崔拂笑起来:“抓到了!”
独孤逊拢着那只萤火虫,既不能松手,又没有趁手的东西好装起来,便只是两手罩住送过来,刚到近前,蓦地嗅到澄碧酒醇香的酒气中,又有一缕清冷的香气,不觉抬眼看她。
她在笑,不是平时见惯了的恬淡微笑,而是无忧无虑,甚至让他觉得可以用天真烂漫来形容的笑。
远处灯笼浅红的光,混杂着天幕上发白的月亮光,从合欢树的枝叶中间斑驳地洒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脸异样光滑,像是披着一层发光的细纱,独孤逊怔了片刻,突然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回手,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殿下。”
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她依旧带着那陌生又让人心跳的笑容,轻快地向他说:“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才好。”
“是。”独孤逊应了一声。
是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她这样喜欢,多抓几只,好让她带回去玩耍。余光瞥见廊下一丛芭蕉叶片舒展,独孤逊伸手去摘,幽光一闪,却是那只萤火虫趁机从打开的手掌里飞走了。
“呀,”独孤逊听见崔拂的声音,软滑得也像芭蕉叶,“飞走了。”
许是饮多了澄碧,此时心跳一时紧一时慢,独孤逊没有作声,只循着那点幽光飞走的方向,快而无声地追了过去。
崔拂便在后面追着他,酒意散了大半,睡意涌上来,眼睛涩涩地有些不想睁开,不觉又想起白衣庵的夏夜,床上挂着蚊帐,帐子里萤火虫飞着,偶尔落在帐子上,那泛着微黄的白夏布蚊帐上头,便染上一点幽冷的绿光。
萤火虫活得短,不过几天就会死去,师父总说这样捉了来会缩短它们的生命,可因为她那样喜欢,师父对她的行径,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胡闹。
那时候的她,就像现在的瑟瑟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一眨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唇边噙着笑,崔拂轻着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从前我总是捉了萤火虫关在帐子里,夜里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手指触到一点凉,抬头看时,独孤逊剥下一片芭蕉叶,卷成圆锥形的筒,又把上半部分折下来盖住,他低垂着眼皮没有看她,声音很轻:“我再多给你抓几只,你拿去玩吧。”
崔拂模模糊糊地想,他是不是也喝多了,所以才不像平常那样,对着她一口一个臣。
伸手接过芭蕉筒,独孤逊很快转身,细细搜寻着枝叶间的萤火虫,崔拂仰望着他,他身量高大的很,足足比她高出一头多,此时伸长手臂,轻轻松松向合欢树中间一拢,那点逃走的绿光便又回到他的手掌心。
“抓到了!”崔拂欢喜起来。
月光底下,独孤逊倏忽靠近,又倏忽走远,萤火虫落进芭蕉筒里,崔拂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气,他想来也带着醉,眼睛亮得很。
第43章 孩子是谁的
夜色苍茫, 马蹄声急,萧洵一刻不停,向着孤镇飞奔而去。
快些, 他得再快些,赶紧把月和带过来, 她那样在乎月和, 只要他带着月和过去,她一定会见他的!
至于独孤逊。萧洵猛地勒住马, 册封长公主的诏书已经发下,却并没有提过什么驸马, 独孤逊休想骗过他,她没有嫁人,她还是他心爱的阿拂——可那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是她的女儿。
“大王, ”吴潜赶上来, 低声询问,“太子殿下那边该如何回复?”
萧洵猛然回过神来:“那个小女孩, 你也见到了吧?”
吴潜怔了下:“什么?”
“那天那个小女孩,她抱着的那个, ”萧洵问,“是她的女儿吗?”
分明这两天里四下打探, 得到的消息都说是崔拂的女儿。吴潜不敢直言,只道:“属下不清楚。”
“生得像她吗?”萧洵紧紧追问。
其实不用吴潜回答,他也知道答案,生得那样像她,他虽然没有见过崔拂小时候的模样,但能想象,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也是同样玉雪可爱——等等,年纪?
呼吸不由得停住了:“她女儿,多大了?”
吴潜回答不了,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的大老粗,哪儿能看出来小孩的年龄?只能胡乱回答:“一两岁?或者更小些?”
毕竟,是那么小小的一团,连他这个大老粗看见了,也觉得娇小可爱。
一两岁。高高悬着的心失望地落下来,那么小,时间对不上,更何况那时候,她一直有喝避子汤。
真是可笑,当初他以为她还念着严凌,以为她要杀他,他让她喝下避子汤,他不想再生出另一个自己,可现在,他却盼着那孩子是他的,至少这样,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不会对他这么狠心。
可那孩子,那样小。
萧洵一言不发,挥鞭催马,踏着夜色继续向前,吴潜追上来:“大王,太子殿下那边怎么回复?”
“就说我还有事,办完了再回。”他不会回镜陵,就算孩子不是他的,他也得去见她,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
数日后,复京。
早膳摆了满满一桌,夏舜抱过瑟瑟放在膝上:“想吃哪个?阿舅给你拿。”
瑟瑟望着满桌子的吃食,看来看去有点拿不定主意,夏怀琮自告奋勇:“我给你挑!”
他拿起一个索饼送到瑟瑟嘴边,眉飞色舞地介绍:“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加了蜜和奶酥,又甜又脆!”
瑟瑟就着他的手小小地咬了一口,眉眼弯起来:“很甜。”
杨氏拿着筷子往夏怀琮手里塞,有些无奈:“怀琮,说过好多次要用筷子夹,不要用手……”
话没说完,夏舜已经伸手拿了一个透花糍递给瑟瑟:“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
杨氏无奈到了极点:“哎呀,你瞧瞧你,也不给孩子带个好头!”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生于忧患,艰难困苦之时与杨氏结发成亲,这些年来一路相伴,感情深厚,是以登基称帝之后并没有纳妃嫔,只守着杨氏和怀琮,虽然是帝王之家,却和民间寻常夫妻一样,饮食作息都在一处,此时看来,实在是温馨得很。
又听杨氏说道:“敬彝还是独自在书房吃么?”
独孤敬彝是夏怀琮的伴读,若非休沐,都会入宫与夏怀琮一道读书,他母亲过世得早,独孤逊又常年在外征战,是以夏舜便让人在书房边上收拾了一座小院拨给他住,免得他来回奔波不说,回到家里也无人照料。
此时杨氏一问,夏怀琮便道:“我叫他过来一起吃,他不肯,也没见过他那样的,小小年纪,规矩比独孤伯伯还多!”
“敬彝最是懂事,”杨氏横他一眼,“不像你,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
夏怀琮眼珠子一转,连忙拿起桌上那碗蔗浆,双手奉与崔拂:“姑母试试把这个浇在环饼上尝尝,可好吃了。”
崔拂伸手接过,还没开始倒,早听见他得意洋洋地向杨氏说道:“阿娘你看,我给姑母拿吃的了,我还没规矩吗?”
杨氏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越说你没规矩,你就越发捣乱,真是不像话!”
“舅母,”瑟瑟奶声奶气地抗议,“阿兄每次都给瑟瑟拿好吃的,还带瑟瑟出去玩,阿兄最好了,阿兄没有不像话!”
夏怀琮立刻夹了一块蒸肉给她:“我就说瑟瑟对我最好!”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沉稳,杨氏端庄,偏偏怀琮活泼跳脱,也不知道随了谁。转念一想,她性子平和,萧洵偏执激烈,可瑟瑟却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大约不曾经历过忧患困苦的孩子们,总会保持这样的赤子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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