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伤其类。
哪怕她曾地处高位,手握权柄,如若只管自己,礼教的束缚迟早有一日,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远的不说,姑奶奶就曾因为年纪很大都不嫁,被街坊邻居视为异类,不许自家的姑娘与姑奶奶往来。
姑奶奶咬牙硬撑了几年,最终还是屈于流言,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可是上过战场,曾以一敌百威名赫赫的西北驻军参将。
这一世爹娘和哥哥俱在,娘亲的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万一是个妹妹,一样要承受来自外界的口诛笔伐。那些流言逼得姑奶奶低头,她不低头,一样会被逼。
同样是被人指指点点,她宁可去撕开一条路,让女子有更多的选择,而不是被礼教逼着嫁人生子。
林青槐吃完一块糕点,又喝了口茶,拿了张卷子过来准备做,忽听司徒聿说,“这问题问的太突然,我如今答不上来。”
“不用急,你我所处的位置与上一世大不同,我也不是逼你做选择。”林青槐没觉着失望。
他们一起走过二十年,彼此都清楚朝中那班老臣有多难缠,清楚士族大家的根系有多深。
“此事牵扯太大,还需仔细筹谋才能一击中地。”司徒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种令他无措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太了解她了,凡是做了决定轻易不会更改。
她要争的是女子读书入仕的机会,为的不是她一人,而是千千万的女子。
可挑衅的却是千千万的男子。
若开了头,举朝上下都会上折子反对此事。
“赌局明日会开起来,一赔十的赔率。”林青槐端起茶杯,转了话题不再谈他是否愿意支持自己,笼在灯下的绝丽容颜染着笑,“这笔银子到手,你我五五分账。”
“合作愉快。”司徒聿也端起茶杯,唇边弯着略带勉强的笑,“春风楼的事已办妥,你明日可以过去接人,文书我放在卷子里。”
林青槐笑着将茶一口饮尽,放下茶杯,起身去取了笔墨过来,随便拿了张卷子翻开。
司徒聿把玩着茶杯,见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恍惚有种自己会与她背道而驰,且越走越远的慌张感。
“你若是无聊,可以去拿我带回来的雕版玩,有不会的题我再问你。”林青槐头都没抬,伸手指了下书架上的箱子,又继续写题。
国子监入学考试确实难,除《诗》、《书》、《春秋》、《礼记》,还有《大梁律令》和《御制典政》以及国子监祭酒所作的《新苑》。
春闱考卷中没有关于《新苑》的题,她去吏部观政时曾熟读此书,由于年代久远,下笔终是不够顺畅。
“好。”司徒聿放了茶杯,去取下装着雕版的箱子,又坐回她的身边,眉眼间流淌着不自知的温柔。
外边春雨淅沥,屋里烧了炉子,暖融融一片。
她房里的书案坐俩人还有许多富余,她在右,自己在左,各不相干却又不会觉得沉闷。
上一世,他们并未有过如此温馨的时光。
司徒聿注视她片刻,注意力回到雕版上,打开箱子取出里边已刻好的雕版,几枚印章和一块空的雕版。
拿起印章看了会,想起她送自己的玉佩,嘴角抽了抽。
还以为那玉佩独一无二,原来只是习作。
顺手将她刻好的印章摆放整齐,司徒聿又忍不住偏头看她,脑子里冒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下意识开口,“春闱进贡院前要搜身的,你当时如何过关?”
“归尘师父给了我做了一套羊皮的衣裳,穿上后与男子无异,该有的都有。”林青槐分神回了句,手上的动作没停。
司徒聿:“……”
那还真不能怪自己和贺砚声,都看不穿她。
回想起上一世他们一块泡汤池的事,他面颊隐隐发烫,赶紧打住思绪。
给自己倒了杯茶降火,司徒聿又把目光投向她雕刻的印章,不禁伸手过去拨弄。
林青槐恰好被关于《新苑》的题难住,抬起头看到他的动作,本能惊呼,“你先别动。”
司徒聿不明所以,“一惊一乍可不像你。”
“不是,我想到个省下雕版银子,甚至可能会提高印量的法子。”林青槐倾身过去,拿着印章随意变换位置,眼神一点点亮起来,“看到没有,单个字刻好了,印制书籍时根据需要挑选放入模子里,省时省力。”
“这倒是个好法子。”司徒聿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展颜笑开,“上一世若能想到这个法子,开设的义学便不会缺书那么久。”
朝中老臣和士族大家的几个族长被他们弄下去后,朝廷在各处开设义学,凡家境贫寒的幼童和少年,皆可免费入学就读。
启蒙的书历来都是族学、官学,和各个学院有,分不出多余的。愿意捐出来的富户、士绅、勋贵也不多,官办印坊不停不歇印了一整年,各处的义学才有书可用。
“上一世我没买书局,也不问纸张的价格,更不会去印坊。这些礼部都有造册登记,寻常也想不起来去看。”林青槐又摆弄了几下,兴致勃勃,“我明日去春风楼接人时,顺道去印坊跟雕版师傅谈谈,看下是否可行。”
她倒是想自己雕一版出来,可惜暂时抽不出时间。
忙完春风楼的事,她得回镇国寺。
“我明日去点卯,完了去找你。”司徒聿不假思索,“顺道布置下赌局之事,不能留下任何首尾,让我爹发现。”
林青槐含笑点头。
直起身坐回去,她拿起笔正要继续做题,门外忽然传来哥哥的声音,“林青槐,你和谁在屋里。”
林青槐:“……”
司徒聿:“……”
完了,被林青榕抓到,靖远侯估计会立即冲过来,打断他的腿。
“我在背书,你等会啊。”林青槐抓着司徒聿的领子利落起身,刚想把他丢出去,又听到哥哥的声音,“守夜的护卫发现你院子里有脚印,这会正在排查,你没事吧。“
司徒聿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可怜兮兮看她。
“有人闯进来了吗?”林青槐佯装惊讶,又把司徒聿按回去,用力塞进书案底下。
她房内的书案,是按照方丈师父禅房里供桌布置的。冬夜看书写字时,可将小的炉子放到书案下,暖腿暖脚。
“咚”的一声,司徒聿磕到脑袋,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暗暗叫苦。
一口气还没吁出去,怀里又被塞了食盒,还有装着糕点的盘子。
司徒聿:“……”
偷人怕是都没这么刺激。
“应该是。”林青榕再次拍门,“你屋里是不是藏了人,快开门。”
林青槐站起来,飞快把司徒聿用过的杯子扣回去,又将地上的脚印擦去,若无其事地过去开门。
“忙什么这许久才开门。”林青榕一进屋便到处瞄,与她几乎一样的面容覆着寒霜,“我方才在门外听到你屋里有人说话。”
“背书呢。”林青槐坐回去,淡定拿起做了一半的卷子递过去,“我要参加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这是我让人找来的历年入学考试卷子。”
林青榕低头看去,发现当真是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卷子,索性拉开椅子坐下,“你不是最讨厌被人管着吗,听大师兄说,每回早、晚课你都是让小九代你去。”
“我今日被门房拦在门外,不服气。”林青槐往后一靠,冷笑掀唇,“他明知我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行个方便让我进去也不会影响什么,可他偏偏把我拦了下来,说国子监不准女子进入。”
“就为了跟人斗气?”林青榕略无语,“爹爹还不知道这事吧?”
就算知道了,爹爹也会支持她去考。
只要不把天捅破,爹爹都会无条件纵容,也是头疼。
“你武功练了吗,让你收尾文奎堂掌柜的侄女一事安排了吗,让你看的兵书看了吗。”林青槐不答反问,“能跟我过上十招吗?”
林青榕:“……”
他不该来。
“都没有是吧,回去练功看书去。我被个门房欺负也就算了,你还打算去告状,腿不想要了吧。”林青槐板起脸,目光幽深,“知道方丈师父,最喜欢我的什么优点吗。”
林青榕:“……”
不,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你慢慢做卷子,我回去了。”林青榕深吸一口气,逃似的去开地道的机括。
司徒聿躲在书案下,被小炉子烘出一身臭汗,刚伸了个脑袋出去,林青槐的手便又落下来,将他按了回去。
“文奎堂的事,我明日去收尾。”林青榕折回去,抬手敲了敲书案,提醒到,“不准你再跟晋王私下来往,若让爹爹发现他偷偷闯进侯府,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跟他又没多深的交情,没事跟他往来什么。”林青槐皮笑肉不笑,“对了,今日一早给马匹投毒的人,我已经查出来了。”
“早些歇息。”林青榕一听,迅速走进地道关上机括。
林青槐松了口气,弯腰把司徒聿拖出来,“下回注意,再惊动护院只能我去晋王府了。”
司徒聿瘫在椅子里,有气无力点头。
晋王府可不会拦着她。
……
林青槐夜里睡的晚,隔天辰时才醒,梦里都在做国子监入学考试的卷子。
“太仆寺主簿家的姑娘来了,我让她到暖阁等着。”冬至端了水进来给她梳洗,“那姑娘似乎挨了打。天风楼来消息,嘉安郡主今日一早便派人上姚家,让姚姑娘改名字。”
林青槐眯了眯眼,嗤笑道,“一个名字罢了,她既然选择摆脱姚家,不要这名字又何妨。”
上一世她没听说孟淑慧让人改名的事,她会注意到姚淑慧,多半是派人去查了自己上姚家的目的。
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说她没脑子。
大张旗鼓的让人改名,她做了什么自己岂不是很快就听到风声。
“奴婢也觉着名字不重要,她若继续留在姚家,不出一个月就会被送去给人当妾。”冬至摇头叹息,“如今可好,跟了大小姐,至少将来可以活的像个人。”
林青槐抬手敲了她的脑门,专心梳洗。
收拾妥当移步暖阁,姚淑慧许是累了,枕着胳膊歪在椅子里睡了过去。
开门动静不大,她被惊醒过来,一双眼黑漆漆的翻涌着恐惧和恨意。
“姚姑娘。”林青槐出声唤她,“你醒醒神,这是靖远侯府。”
姚淑慧怔了下,清醒过来,赶紧起身行礼,“见过林姑娘。”
“你父亲答应让你离开,可有文书作证。”林青槐摆手示意她坐下,“今后不论生死,贫贱富贵,你都不可跟他们联系,不可见你生母,你想清楚了?”
姚淑慧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吧嗒掉下,“我想的很清楚,他们不把我当人那我便自己做人。文书有,我带来了。”
林青槐接过文书瞟了眼,掏出帕子,仔细帮她把眼泪擦掉,“别哭,一会你还要陪我去办事,记得春风楼里的那些姑娘吧,我需要你告诉我哪些人不能收。”
姚淑慧重重点头,“好。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姚淑慧,我叫姚明月。”
若不是嘉安郡主找上门,她未必走得了。
父亲和嫡母已商量好,要将她卖给京郊的一个老鳏夫。嘉安郡主的人放话要她改名,父亲惧于嘉安郡主的权势,不单将她赶出家门,还去京兆伊衙门改了她的名字。
林青槐笑了笑,伸手扣住她手腕,拉她起来。
春风楼在燕王手里经营了十几年,里边的人哪个可靠哪个不可靠,她可没时间逐个去观察。
有姚明月帮自己筛选,省时省力。
……
春风楼被封后,胭脂大街另外两家青楼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昔日名满上京的春风楼,如今静的像是一栋空楼。
林青槐在后门下了马车,紧闭的院门随之打开,像是等待已久的模样。
她抿了下唇角,领着姚明月和冬至一块进去。
没走的姑娘还剩下二十多人,此刻全在后院的厢房里等着她。
林青槐入内落座,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圈,红唇轻启,“诸位姑娘想必已收到大理寺的告知函,我先提醒你们一句,跟我走不会有锦衣玉食,你们想好了再决定,你们身契如今还在大理寺,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
姚明月绷直了脊背,仔细选人。
这林姑娘身上的气势好强,与外界所传完全不同。
“奴愿意跟着林姑娘,便是吃糠咽菜也决不后悔。”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站出来,双腿一弯,扑通跪了下去,“求林姑娘收留,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奴都不会有怨言。”
有人领头,其他的姑娘也默默跪下,屋子里霎时哭声一片。
姚明月看了一会,眼底翻涌着恨意,低头在林青槐耳边说,“第一个跪下的姑娘,跟那管事的交情很好,我便是她在街上遇到,才被拐来这儿。”
林青槐略略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姚明月又指出来几个,安静等她做决定。
林青槐递了个眼神给冬至,优雅起身,“选中的留下来,其他人跟我走。”
天风楼在上京有五处房产,南市附近就有两处。
来之前她已吩咐白露带人,去收拾其中一处离书局较近的宅子,直接过去便可。
“不知林姑娘为何不选奴?”第一个下跪的姑娘抬起头,目光笔直地看着林青槐,“姑娘既然要做好人,为何还要挑三拣四。”
她是燕王放在春风楼的暗桩,若不能跟着走,便没法完成王爷交代的任务。
“我乐意,不服憋着。”林青槐眯起眼,殊丽容颜挂上寒霜,“本姑娘做事从来不讲道理,你若觉得委屈,那便委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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