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骁垂着眼皮子,没有说什么,似是在细品刚才的那一番话。
霍怀定见他如此,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们以前从没有聊过这些,太妃娘娘也没有与霍以骁谈过。
道理虽简单,也实在沉重,又难以开口。
用词稍不慎重,意思偏了,极易伤到感情。
原想着,太妃娘娘身体还康健,皇上亦在壮年,等霍以骁及冠时再谈,也不是不可,就一直拖下来了。
现在想来,其实是他们错了。
霍以骁心思沉,又是那样的处境,和他家没心没肺的暄仔不一样。
这么一想,霍怀定对皇上一阵腹诽。
说是愧对霍以骁,偏宠他,还不如不宠呢!
弄得跟个靶子似的,几位殿下都盯着他。
生生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逼得不得不万事留心。
别看他威风凛凛,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敢在御书房里大放厥词,敢断二皇子一条胳膊,敢把顺平伯的宝贝孙子扔水里还耀武扬威,可真的遇上状况,他就满腹思虑。
连喜欢个姑娘,都瞻前顾后,前怕连累霍家,后怕影响了温家。
这叫什么事儿嘛!
前两年,霍怀定婉转地和皇上提过,也不知道那位怎么想的,还是一样。
他是臣子,又是霍以骁名义上的伯父,御书房里有些话,也确实不好说。
霍怀定长吁短叹着,又道:“盛极而衰,这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哪一家能逃得过。
军功赫赫如开朝功臣平西侯府,都能一朝覆灭,何况其他人家?
既然说到平西侯府了,我们再来说说温家那丫头和去年那桩通敌案子。
你认为,平西侯倒了,背后受益的都是什么人?”
霍以骁看着霍怀定,他有点明白伯父的意思了。
第90章 吃亏的又不是他(圈子贡献10000+)
霍以骁上午和温宴说,平西侯和夏太傅的倒下,是朝中势力的一次清洗,有他们在,其他人如何大肆侵占地盘?
平西侯手里的兵权,夏太傅在天下学子心中的地位,中心坍塌了,才能有其他势力的奋起、争夺。
抓到手里的权利难道是为了当“土皇帝”?
不可能。
这一切,最终都会变成他们身后主子手里的力量。
哪怕现在没有主子,总有一日,也会被拉拢、被蚕食。
名望和兵力,是皇子们争权夺利时最需要的工具。
去岁,胡乱编造又坐实了平西侯府通敌的那一批人之中,十之八九,有人得了某一位皇子的授意。
温宴眼里的仇家,她要复仇的对象,恰恰也是霍以骁要立足时不得不防备、牵制的人。
有没有温宴,霍以骁和几位皇子都是矛盾重重,一旦弄得不好,便是你死我活。
有没有霍以骁,温宴都会去对付当日的设计者,事后的得利者,她要报仇,就不得不如此。
他们两个,利益相通。
霍以骁理顺了思绪,失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霍怀定才说,他把事情想复杂了。
霍家的未来与霍以骁的选择无关,而温宴要走的路,有霍以骁相助许是能轻松些,他坚持不帮,温宴也不会不报仇了。
霍以骁看着霍怀定,道:“您说的是。”
霍怀定见他自己想清楚了,颇为欣慰,道:“还有两年,你可以慢慢想。”
霍以骁笑着摇了摇头。
可不能慢慢想。
一来得防着朱晟他们,二来,他得防着温宴这个人!
小狐狸鬼主意多,又爱说胡话,胆子大起来无法无天,不放在眼皮子底下,实在不能让人心安。
虽然温泉庄子对她的身体有益处,但温宴那性子,哪怕他离开临安了,她都未必会老老实实再去庄子上待着。
既如此,倒不如拎回京里去。
京郊亦有温泉,彼时寻个庄子,再让人盯着她,看她还怎么闹妖!
且京中有好大夫,寻来给温宴诊断一番,到时候内调外养,总比她不知珍惜身子骨、胡乱行事强。
至于娶她……
小狐狸的嘴巴信不得!
温宴有本事就继续冲他胡言乱语!
反正她敢说,他就敢听。
吃亏的又不是他。
先前没有拿定主意,霍以骁迟疑犹豫不少,现在,霍怀定替他拨开云雾,既想明白了,他的思路亦是顺畅。
霍以骁把京中状况理了理,与霍怀定道:“顺天府万同知,来年春天就差不多退了吧?”
霍怀定摸着胡子想了想,道:“老万岁数不小了,三年前就提过告老,没有准,我听吏部说过,他在重阳时又上过折子,想明年开春回乡。”
“他空出来的位子,定了接续的人选了吗?”霍以骁问,“若还未定,温宴两位叔父之中,可有能胜任的?”
霍怀定把各个关卡思量了一番,道:“我还未到明州,温子览做事如何,现在不好定论,只看温子甫,中规中矩,不算突出,但也绝不糊涂。
他是个稳当人,不冒进,也不一味妥协,性格和老万有点像。
给毕府尹当副手,还是稳当些的好,毕之安那人,又耿又冲,这几年没被人套麻袋打一顿,是他运气。”
霍以骁笑了起来。
事情说完了,气氛亦是缓和。
霍以暄过来,勾着霍以骁的肩膀,叫他去隔壁酒楼填肚子。
他们骁爷睡起觉来日夜颠倒,中午没用饭,只早上吃了汤圆,又思考了这么深奥的人生大事,这会儿肯定是饿了。
霍怀定笑着看他们兄弟两人离开,摸着胡子走回书房。
老万的位子倒也不是没人接,但给温子甫亦可。
论资历,温子甫做了这么些年临安同知,也足够了。
回京之后,和吏部周旋一番,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树大招风……
这树本来就已经这么大了,他添不添土,没甚区别。
衙门里,依旧忙碌。
李知府见霍怀定回来,叫小吏换了茶,又把一叠案卷抱过来,请他过目。
霍怀定一面看案卷,一面观察在场众人,两不耽误。
小吏们依着时辰送晚饭过来。
霍怀定拿了他的那份,道:“桌上全是东西,本官去隔壁用吧,免得沾了油。”
他起身出去,还不忘扫了李知府一眼。
李知府不久前才塞了好几块点心,又喝了许多茶,肚子委实涨得慌,干巴巴笑了笑,硬着头皮跟上去。
御史叫他一块吃,他吃不下也得吃。
隔壁屋子没有其他人,霍怀定喝了两口汤,道:“再四五日,本官就要往明州去了,李大人,松了一口气吗?”
“哪里的话,”李知府忙摆了摆手,“下官厚着脸皮说一句,临安在下官治下,还是挺可以的,当然比不了旧时,但也繁华兴盛。
下官和临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尽心尽力,才有这样的结果。
可我们的这些努力,靠每年考绩,不足以完全体现,只有巡按大人到府,亲自看看我们是怎么做事的,百姓生活如何,才最有体会。
本来准备得挺好的,没想到中途出了些岔子,真是……
当官嘛,一是为百姓为朝廷,二是为自己为门楣,做得好了,谁不想展现给上头看?
您说呢?”
霍怀定叫他这几句话说笑了,这位李大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还真是不错。
“既如此,”霍怀定顿了顿,道,“李大人想不想进京试一试?顺天府同知万大人明年告老,你接他的官,算是平调,历练几年,再接顺天府尹。”
李知府眨了眨眼睛,前一刻满面讨好,下一刻只剩错愕。
他是不是听错了?
让他去哪儿?京城?顺天府?
“哈、哈哈……”李知府干笑,笑得很是勉强。
这要是在霍怀定到临安之前,有人告诉他,他老李能去顺天府当府尹,他能乐得给祖宗大人们上三炷香。
现在?
现在他才不想去呢!
临安城里这些纨绔就够他头痛的了,京城能比这儿好?
别的不说,就看霍大人侄儿在顺平伯府那目中无人的样子,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呐。
比这位还彪的……
不敢想!
第91章 礼尚往来
李知府记得,上回提及顺天府尹,霍家侄儿讲府尹大人二话不说就逮了安国公世孙。
安国公府,开朝传至今日的国公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了。
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抓人家的世孙。
庶孙都不敢!
笑话,他是当官的,不是冲锋的,乌纱帽宝贵,性命更宝贵!
皇城脚下、顺天府衙,出点什么事儿,得跟皇子皇孙们打交道,没点儿背景想在那里如鱼得水?
听听霍大人那侄儿前回说的话,牢房里的阴狠招式,一套接一套的。
还有什么把犯人射着玩……
纨绔里的纨绔,不像话里的不像话!
也许人家只是说说,没有做过,但能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耳濡目染的缘故。
京里那些簪缨子弟,天知道都在胡闹些什么。
等他坐在顺天府的大椅上,真遇上了这些子弟,他管不了。
反正一句话,那顺天府,他是吃不消的。
李知府稳了稳心神,斟酌着要如何回应霍怀定才合适,话到了嘴边,一个激灵,悟了!
霍怀定想调的是他李知府吗?
刚刚在书房,霍大人观察底下人,看得最多的分明是温子甫!
这两家十有八九是要结亲,霍大人此举是提携姻亲,跟他李知府压根没关系。
不过是话赶话,逗逗他。
当然,也是给他一个面子。
巡按大人来了一趟,临安府里有人升迁,升的是同知,没府尹什么事儿,传出去了,他脸面上讪讪。
若是他自己拒绝的,那又不一样。
霍大人真是十分之体贴、周到了。
思及此处,李知府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下官感谢大人抬爱,只是下官在临安的抱负还没有实现。”
李知府洋洋洒洒地,说着他三年前定下的计划。
治下城镇,商业要如何,水利又要如何,收成要达到多少。
借此机会,他一样一样说给霍怀定听。
“现在还差一点,估摸着再一两年,就差不多了,”李知府道,“下官做事得有始有终,调任顺天府,就辜负了治下百姓和官员对下官的信任了。
不过,下官想向大人推举一人,就是我们临安府的同知温子甫,他做事勤勉仔细,很是靠得住……”
霍怀定放下碗筷,靠着椅子听李知府说话。
他来临安好些天了,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位李知府比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机灵、脑子快,看得到台阶,该上就上,该下就下。
不仅摸清楚了他的想法,把温子甫夸出了花来,还顺带叫卖了一下自己,抓紧机会表现。
那推出来当借口的计划,能这么顺口就说,可见平日对治下状况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霍怀定一面想,一面听,没曾想,这李知府说到最后又拐了个弯。
“都说人往高处爬,下官其实也是想在京中一展拳脚的,”李知府搓了搓手,笑容可掬,“下官对工部的活儿比较擅长,尤其是水利那块,有些心得,等下官实现了对临安百姓的承诺,若有机会能到工部历练,也是挺好的。”
霍怀定抚掌大笑。
看看,这就是人才!
知道给自己谋路子,还谋得让人半点不反感。
“对水利有心得?”霍怀定问,见李知府点头,他便道,“那你写一篇临安府水情利用、改善的文章,我带回京里给工部的人看看。”
李知府喜笑颜开,赶忙应下。
文章一定得写得漂亮,能不能进六部,之后再往上晋,就看这了!
比起在衙门里应付一堆人与事,还是工部更适合他。
李知府又意思着用了几口饭,先退了出来,哼哼着曲儿寻了温子甫。
他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老弟啊,贤弟啊,时来运转了呀!”
温子甫听不明白。
李知府大笑:“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改日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提携老哥一把。”
温子甫:“……”
谁跟李知府说,他们先前的账已经扯平了?
温子甫按了按眉心,罢了罢了,他们定安侯府这一年来倒霉事情太多了,运势不好,他就不跟李知府计较了。
另一厢,霍以暄搁下勺子,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汤圆。
霍以骁睨他,呵了一声:“跟你说了不要点。”
霍以暄撇嘴。
他们两个点了不少酒菜,这家老字号手艺不错,前回霍以骁给他带回来的宵夜就是这家买的。
今儿吃顿热乎的,很是对他的胃口。
以至于,他馋起了汤圆,早上那一碗,真是意犹未尽。
结果,难吃倒是不难吃,甚至,没有珠玉在前,这碗汤圆也能算得上可口香甜。
但两者比较,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是温宴做的那个味道。
“吃一堑、长一智,”霍以骁支着腮帮子,道,“我们暄仔又能长进些了。”
霍以暄气得喝了一盏酒,又叫了一碗片儿川。
窗外突然落了雪子,沙沙声一片。
冷风从外头过,热腾腾的片儿川下肚,别提有多舒坦。
霍以骁分了半碗,忽然就想起之前温宴大晚上的拖着他去吃拌川,小狐狸笑得眼睛弯弯的。
两人吃完了,霍以暄催霍以骁回驿馆。
霍以骁坐着没动,道:“你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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