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的憔悴其实尚未褪尽,若论姿容,大抵不如从前。他却很想盯着她多看一会儿,好像着了什么魔,很怕一转眼就又出了什么事,接连数日见不着她。
行至近处,他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茶盏。低眼一看,见是饮去了半盏的,就开口:“张俊。”
话音未落,顾鸾就觉手中一空,茶盏被他接了过去。
他信手将茶盏往刚行上前的张俊手中一递:“换茶去。”
说着忽而莫名窘迫,他睇着她干咳:“大病初愈,你坐。”
这话直令那刚退出内殿的尚寝局宦官一讶,下意识地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柳宜出现在他身后,声线平稳,“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知道了也该装不知道,你当心里有数,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谢姑姑提点。”那宦官一缩脖子,不敢再多做停留,赶忙端着牌子走了。
殿中,顾鸾怔然回不过神。
“你坐”。这两个字若放在上一世时,她必大大方方地坐了。可现下她竟不知如何应付,她欣喜又彷徨不安,每一分神思都想去探究他的心思,心慌意乱之下却又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她局促地站着。上一世在他面前待了二十多年,她都从不曾这样局促过。
“顾鸾。”柳宜衔着笑迈进内殿门槛,“坐吧。你这一病大半个月,身子且要虚些时日,若休养不当,怕是还要再病起来。”
柳宜说罢就牵住她的手,往一旁的座椅处走:“正好,我有些绣线还没理好。你坐,帮我理一理。”
“诺……”顾鸾应声,慌乱略散,她终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楚稷蓦地避开了。
她只看到他一袭玄色常服,负手静立,低垂的眼眸中光华内敛。
拉回几分神思,她终是跟着柳宜向侧旁行去。二人落座不久,就有宫女捧着一篮绣线进了殿,篮中还有绣图,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可见要用的线不少。
柳宜脸上笑容不减,率先比照着绣图挑起线来。顾鸾按捺心事,平心静气地动手帮她。
楚稷不动声色地再看看她,回身折回案前,也继续料理自己的事情。奏章拿在手里却再看不下去,他禁不住地总想看她。
其实她与柳宜相对而坐,他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侧后的背影。也说不清着迷在何处,眼睛就这样不再听使唤。
而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动了脑筋,暗想她委实瘦了不少。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忧,该好好进补才是。
还有,她晚上来当什么值?
傍晚来轮值的这一班宫人是要到半夜才去歇息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顾鸾帮柳宜理好了绣线,用得着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竹篮里,用不上的让宫女收走。柳宜活动了一下腰身,好声好气地跟她道谢:“多亏了你,不然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刚说完,就闻皇帝沉声:“姑姑。”
柳宜看过去,他似正认真读着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让她回去歇着吧,白日再来当值。”
哦,看来这折子大抵是没看进去的。
柳宜心下窃笑,面上倒不显什么,只跟顾鸾说:“也好,你去吧。明日晨起再来,晚上好好歇着。”
“诺。”顾鸾颔首,便立起身,朝皇帝一福,“奴婢告退。”
他仍旧没抬一下眼皮,雷打不动地盯着奏章。柳宜摒着笑,等顾鸾退出殿外便将旁的宫人也屏出去,终是嗤地一声:“奴婢不忍看皇上身陷相思之苦,这才赶紧让她过来,皇上倒又心疼她晚上当值会累着了?”
楚稷皱起眉,越皱越紧,不满地看她:“朕又不是暴君,自当体谅宫人,姑姑不要乱说。”
“好,不说。”柳宜别开目光,“那皇上还有什么‘体谅宫人’的吩咐,一并说了吧,奴婢交代下去。”
“……”楚稷铁青着脸吸了口气,第一次嫌这位乳母不给面子。
柳宜便听他说:“没什么了。”
“没了?”柳宜好笑地看着他,“那奴婢拿个主意——奴婢瞧顾鸾清减了一大圈,合该好好进补才是。这会子御膳房应是正备着宵夜,不妨让他们多备一份,送去顾鸾房里,皇上看成不成?”
楚稷还是那副眉宇紧皱的样子,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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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众妃用罢晚膳便依例去栖凤宫昏定,偌大一方殿里,静得有点让人发怵。
后宫就是这个样子。皇帝长久不来,便让众人都失了心气儿。
早些时候,皇后还能与吴美人说一说安胎事宜;前几天倪氏得封,皇后也常借晨省昏定之时说些叮嘱她好生侍驾的场面话。
但这些话翻着花样说上几遍总也够了。没了新的话题,大家终是都沉默下去,皇后留众人用了一盏茶,就让她们都告了退。
几人恭恭敬敬地施了礼,便退出栖凤宫。几驾暖轿停在宫门外,倪才人却无心上轿。
这几日过得不顺心,她直觉得暖轿憋闷。
身边的掌事宫女清雨察言观色,小心劝她:“娘子若不想乘轿,不妨走走?”
倪才人点了头。
主仆两个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散起步来。夜色凄迷,云雾渐重,星月难觅,倪才人望着这样的天色,只觉心中的迷雾也更深了,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不明白,她进了后宫,皇上怎的还是不往后宫来。
他不喜欢她么?
可若不喜欢,又为何要让她进后宫,还依皇后所言直接封了个才人?
她实在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心里压得慌,终是沉声一叹,叹气声几乎显出了几分苍老。
清雨抿一抿唇,轻声道:“娘子别着急,皇上近来不过是政务繁忙罢了,待得有空,必是要来见娘子的。”
倪才人没说话,清雨想了想,声音压得更低:“娘子和后宫的另几位娘子可不一样。吴美人跟何才人是尚寝局按规矩挑来的,仪嫔舒嫔是皇后娘娘做主留下的。秦淑女更没的说,是皇上在淑太妃临终之时答应照顾她,才给了她个位份。”
“唯有娘子您,是皇上自己愿意封的。”
清雨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倪才人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又想起前阵子在御前的风光,释然而笑:“也是,皇上待我还是好的。”
“娘子安心便是。”清雨也笑起来,看了眼已近在咫尺的宫门,定了脚,“前头就是紫宸殿,娘子不好再往前去了。”
倪才人心念一动,反倒怔怔望去:“我想去看看皇上……”
“这不行。”清雨低着头,“您是后宫的人,若要往前去,要么是皇上传召,要么得有皇后娘娘手令。”
倪才人顿住脚,心里忽而发空。
她原以为进了后宫便是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怎么现下看来,反倒比在御前离皇帝更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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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紫宸殿中寂然无声。偌大的寝殿里,只离床榻最远的角落处尚有一盏灯染着,幔帐一遮,床上就再见不到半丝光亮。
可纵是如此,楚稷仍睡不着。
万般闲事挂心头,脑海中总也静不下来。饶是紧闭双眼,也觅不到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索性睁开眼,沉重的缓了一息。
——他突然想起来,今晚宵夜的那道蟹粉面好似有些偏咸了。
也不知顾鸾吃着合不合口。
第15章 心思
子时,又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夜色之下,紫宸殿前侍卫如雕像般林立,一班宫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入殿,不多时又一班宫人从殿中退出来。其中不乏有人已有了困意,哈欠连天地往住处走。
两名宦官结伴而行,不多时进了屋,身材壮实些的那个去倒水喝,瘦高挑个儿的那个直接坐在了床上,扯了个哈欠,饶有兴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方才还说口渴,让我端了水进屋。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的?”身材壮实的那个不解地看他。
“你不知道。”瘦高挑个的啧声,“皇上素日睡得都不错,总能一觉睡到晨起。今日我瞧这架势是一点没睡,嘿,你说是为什么。”
壮实的长了张憨实的脸,为人也着实如此。听言想了想,就说:“必是近来政务繁忙,累着了?我听闻南边的水患还闹着,死了不少人。”
“你榆木脑子!”瘦高挑个笑话他,“摆明了是为着顾鸾姑娘啊。你瞧瞧今儿她一进殿,才刚上个茶皇上就怕她累着,早早地让她回去歇了。”
“顾鸾?”壮实的拧起眉头,“不对吧,我瞧皇上对顾鸾没心思。若真喜欢她,怎的还把倪才人送去后宫,把她留在御前呢?该让她进后宫才是啊。”
瘦高挑个的又道:“那倪才人进后宫这许久了,你瞧皇上去见过她一回吗?这册封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开了口,皇上不愿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罢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屋外墙下的几道影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张俊一眼。
张俊眉心直跳,气得直磨牙。
是他疏忽了。先前宫中势力简单,也没人瞎动什么心思,他对御前便有些疏于管束。
那日倪氏封了才人,与他讨了小牧去,宜姑姑差人来说他,他心里头还不服。现下这般一听才知,宜姑姑说得真是没错!
底下人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揣摩圣意,一门心思钻营哪一位更合皇上的意,心里头有了旁的算盘一点也不奇怪。
张俊阴着张脸,一语不发地继续听。待那瘦高挑个子的说到“就你这猪脑子,永远都是打杂的命。瞧人家小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小在倪才人身边混了个掌事”,张俊终是再也听不下去。
一摆手,身边的宦官便蹿进去四个。
两息工夫,两个人就都被押了出来。屋内的光火在门外咫尺的地方映出一片光,但张俊站在那片光外,负着手、眯着眼,瞧着就瘆人。
两个人一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瘦高个子的那个更是心虚:“张……张公公……”
他赔着笑,张俊却没看他,目光斜斜地一睃壮实的那个:“自己找个不碍眼的地方跪着去。日后再管不住你这条舌头,就拔了给爷下酒。”
壮实的那个吓得说不出话,噤若寒蝉地磕了个头,赶紧告了退,去找“不碍眼的地方”。
张俊淡看着他走远,目光划在面前这瘦高个子面上:“哟,觉得御前混不出头,羡慕起小牧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半步,立在明暗交替之间,像地府差来阳间索命的鬼差。
“不……”瘦高个子连连摇头,“下奴没……下奴不敢……”
“既然不想在御前,就不必强留了。”张俊淡然垂眸,“押去宫正司,杖三十,给倪才人送去。才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想给小牧搭个伴儿。”
“诺。”身旁的宦官一应,刚要告退,张俊又道:“慢着。”
几人摒着息静听,张俊轻轻啧声:“除了殿里当值的那几个,余下的都喊起来,去宫正司瞧瞧去吧。日后什么主意能打,什么主意不能打,都想清楚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同来的几个瘦下窒息地面面相觑,瘦高个子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哭喊着想扑过去:“张……张公公!”
两旁的人赶忙上前,将他死死一按。
“张公公!”他还要再喊,就被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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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顾鸾按时起了床,方鸾歌也爬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梳妆更衣。
先前日子顾鸾病着,方鸾歌被柳宜指来照顾她,一天都没进殿。如今她病好了,方鸾歌也能再进殿当一当差了。
只不过,方鸾歌显然只是寻常宫女的身份。
她胆子太小,行事也拘谨,在殿里素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些日子下来,皇帝也不太注意得到她。柳宜最初还拿她当“专门调来的三鸾之一”看待,如今索性就当个普通宫女用了,让她在外殿听命。
顾鸾于是沏好茶就独自进了殿。这会儿又是楚稷刚下朝的时候,内殿没人,她便径直穿过去,进了寝殿。
寝殿里,楚稷已更好了衣,却罕见地没急着去内殿批阅奏章,而是闲适地坐在了茶榻上,正跟张俊商量着什么。
顾鸾低着眼去上茶,他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继续跟张俊道:“……宫女去多了不方便,让宜姑姑挑两个就行了。你多挑些得力的宦官跟着。”
张俊应了声“诺”,正在屏风后收拾衣裳的柳宜道:“那宫女就带顾鸾和鸾歌去吧。”
楚稷暗自松气。
宜姑姑不给面子归不给面子,摸他的心思还是摸得很准的。
刚将茶盏搁下的顾鸾听言一滞,怔然抬头:“是要去何处?”
“秋狝。”他道。
顾鸾恍悟。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为彰国威,天子少说两三年里总要去围猎一次。
过去三载,尚是先帝孝期,这些礼数便罢了。今载出了孝期,连大选都已办妥,秋狝自也要去上一趟。
顾鸾记得上一世时他也是这会儿去秋狝的。天子出巡素来阵仗颇大,宫中六尚局为此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朝臣们亦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许多,尤其各位武将,都想在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秋狝中拨得头筹。
但那次御前都去了什么人?
她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后宫嫔妃去了数位。
这种事,皇后依礼应当伴驾。她记得那时尚宫局得到的消息原是皇上有意让皇后娘娘好生安胎,不必费这般周章,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后还是去了。
另外去的几位嫔妃,好似与皇后也很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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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宫里,掌事姑姑景云立在皇后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也是好意。皇嗣为重,娘娘还是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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