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又锦在聊微信。
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陈亦行的眼神动了动,“你在跟谁聊天?”
回答果不其然是三个字:“康医生。”
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再次袭上心头。
陈亦行眼眸一沉:“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刚才还没聊够?”
赵又锦没回答,自顾自打字。
头顶蓦然落下一片阴影。
有人俯身靠过来。
她警惕地抬头,下意识把手机往怀里藏:“你干嘛?”
但就这么一瞬间,已够陈亦行看清她正在输入的内容。
赵又锦在道歉。
对话框里是还未打完的短短两行字:
不好意思,康医生,陈亦行他人是冷漠了点,待人也不太友好
她在说他的不是。
向那位刚刚认识,只有一面之缘的康医生。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怒火,轻而易举燎原,并且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亦行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定格在赵又锦的面上。
“原本以为你会无聊。”
所以提前退场,匆忙掉头回来找她。
赵又锦不明就里:“什么?”
“但现在看起来。”他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有乌云沉沉,深不见底,“你好像乐在其中。”
“我乐在其中?”
赵又锦匪夷所思。
“不是吗?盛装出席来到这种场合,遇见的每一位都是叫得出名字的人物。还能偶遇熟人,发现人家是康宁集团的富三代——”
“赵又锦,你乐不思蜀了吗?”
以往插科打诨,玩笑式的相处里,陈亦行说过比这难听得多的话。
赵又锦知道他虽嘴上刻薄,但屡屡向她伸出援手。
她认定他心地善良,只是不善于表露。
所以她也用刻薄的话回敬他,他们有来有往,即便是吃瘪、词穷,她也从来没有真正生气过。
甚至会为他偶尔流露出的些许温柔小小感动。
比如他亲自来到新闻大厦见总编,为她澄清真相。
比如送她去医院,鞍前马后地跑。
比如那些小鱼干。
比如今日披在肩上的大衣,系在手臂的丝带,挽在臂弯的有温度的手,和送入碗里的食物。
也许是见过他不动声色的柔软,所以忘记了他的刻薄。
赵又锦有一瞬间的失声。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她习惯了他这些时日对她的好,竟然一下子因为落差太大,感到心悸。
胸口实实在在被给予重击。
砰,那些烟火四射的瞬间,原本被留存定格在某个角落,如今被他一句话凿得粉碎。
——赵又锦,你乐不思蜀了吗?
是的。
她乐不思蜀了。
但不是因为康年川,事实上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仅仅是因为和陈亦行这些时日以来的友好相处。
赵又锦定定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人。
良久才说:“是的,真心感谢你带我来这种场合,的确是我不曾接触过的层次,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东西很好吃,虽然可能在场只有我在专心吃喝,你们都无暇顾及。”
“除了康医生,我也的确一个人都不认识,光听你们应酬,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忙着计较自己吃相雅不雅观、笑容得不得体。”
“但其实转念一想,也不会有人在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更不会在意我雅观与否,得体与否。”
“多好啊,所有人都走光了,留下无所事事的我连跑个厕所都怕你找不到我。”
“如果这是你认为的乐不思蜀,那我大概,真的乐在其中吧。”
赵又锦微微笑着,眼神清凉如星,是她一贯的藏不住事的模样,喜怒哀乐俱在其中。
她蓦地拉开车门,也没管这是在马路中央。
即便车流都停滞不前,这么突然下车也是严重违规的。
但人都会犯错,她已经犯了第一个,第二个好像也无关紧要了。
脱下属于他的外套,赵又锦反手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拉开后车门,拿起自己的背包。
头也不回走了。
关门之前,她轻描淡写地说:“多谢款待,我们两清了。”
离开时,她像只步伐轻盈的猫,拎着裙摆,单肩挎包,穿过停在路口的车流,轻而易举跑上了街沿。
身后的汽笛声里,隐隐传来谁的声音。
但她头也不回,把所有抛在脑后。
跳上街沿后,赵又锦做的第一件事:转账。
她打开支付宝,复制粘贴了一遍陈亦行的手机号,将裙子的钱再添一点,转账给他。
附言:做造型的钱也一并算在内了。
收起手机,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压成一团的羽绒服,抖开,披在肩上。
这时候仿佛也感觉不到冷意了,心里冰天雪地,哪还顾得上身体的寒冬腊月。但她又莫名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滚烫,旺盛。
缓缓吐出口气,赵又锦对自己说,人生在世,谁没遇见过几个混蛋呢?
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
而几分钟后,等到陈亦行调转车头,停在路边时,已然不见她的踪影。
他抛下车,漫无目的在街沿上四处搜寻,甚至大叫了好多声:“赵又锦!”
这不像他。
他从不在公众场合做这样俗气的事。
可陈亦行没能顾得上这些。
他手里拿着她扔下的大衣外套,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念头——
那么危险的路中央,她居然弃车而逃,不要命了?
穿那么少会冻僵。
这段路似乎不好打车。
深更半夜穿那样走在大街上,会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念头越来越多,找不到人的焦躁就愈演愈烈。
他甚至怀疑赵又锦是不是又隐身了,躲在某个角落冷眼瞧他失态的样子。
他兜着圈子找她,最后低下头来打开手机,想拨打她的电话,可仅仅看见屏幕上一条新的消息。
赵又锦向您发起一笔转账。
他慢慢地点开,看见她的附言。
穿过那些纷繁芜杂的思绪,有一个念头浮出水面,格外清晰:他们似乎真的两清了。
陈亦行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不远处有人叫他。
“先生。”
“这位先生!”
不管是谁在叫他,此刻他都不想搭理。
他冷漠地揣起手机,头也不回往前走。没两秒钟,却被人大步流星追上来,肩膀也被一把摁住。
回头,不期然看见交警。
他神色一滞。
对方一脸严肃地指指马路边上那辆车:“先生,那辆车是你的吧?”
上下打量他片刻,“喝酒了?乱停乱放?这儿是你想停就停的地方?”
“麻烦你,跟我走一趟,除了违规停放要交罚款,还请你配合一下,测个酒驾。”
陈亦行:“………………”
第39章
某江湖菜馆, 于晚照独自一人,小酌一杯。
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给为数不多的朋友挨个去电。
是的, 程序员没什么朋友, 一般说来爱人是电脑,最好的朋友是代码。
“老李,在干嘛呢?……带什么孩子啊, 出来嗨!……呃, 嫂子您怎么接电话了?哦哦, 我没啥事儿,就是跟您俩问声好, 那个, 我就不打扰你俩带孩子了……替我给孩子也问声好……”
下一个。
“老张, 出来吃个宵夜呗!……什么?你都睡下了?现代人哪有九十点钟就睡觉的?你是古代人吧?……喂, 喂喂?你挂我电话!?……”
再下一个。
“小红,长夜漫漫, 出来陪哥吃个宵夜呗……呃,大哥你是……小红的老公?!草,小红什么时候结婚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小红是老哥们儿了, 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
于晚照一个人也不寂寞,一通通电话往下打, 总有话可说。
某通电话打到老同学头上了,对方也是单身狗, 被他三寸不烂之舌一绕,已经开始琢磨要不打个车, 穿城来吃宵夜。
于晚照大喜,总算不用一个人度过这漫漫长夜了。
正要报地址,余光察觉到大门忽地被拉开,有人一身肃杀,直勾勾朝他走来。
于晚照一愣,赶紧说:“老王,你还没出门吧?”
对方:“还没。正穿衣服呢,咋了?”
“哦,没出就好,要不你别来了。”
“?”
“有首歌唱得好,寂寞寂寞就好,我寻思我还是一个人适应一下孤独比较合适。”
老王震惊:“你一通电话磨我二十分钟,最后得了这个结论?”
磨磨蹭蹭间,陈亦行已然拉开对面椅子,落座。
于晚照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心情似乎不太美妙,于是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
抬眼:“不是说不来么?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心意?”
陈亦行:“那我走?”
于晚照:“……”
于晚照:“倒也不必!”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他烫的那壶酒上,拿起面前的空杯子,朝他面前一递,“来一杯。”
于晚照呵呵笑,一边替他倒酒,一边打量:“怎么了这是,大晚上参加个宴会,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他一饮而尽,空杯子又递来了。
于晚照这下意识到他来真的了。
“不是吧,真有人不长眼?不能够啊,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稀罕我们陈老板?”
有。
原以为酒可以浇灭心头的焦躁,没想到两杯下肚,心火越燃越旺。
陈亦行烦躁地扔了杯子,靠在椅背上。
于晚照把筷子递给他:“吃点?”
“不吃。”
“那再喝点?”
“不喝。”
“……那你上这儿干嘛来的?”于晚照装腔作势拿手机,“要不你走,我还是叫老王来吧。”
陈亦行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于晚照讪讪地放下手机。
得,没人陪他演独角戏。
“到底怎么了?拉着副死人脸跑这儿来,影响我食欲。知道的以为你来吃宵夜,不知道的以为您替我奔丧呢……”
“……”
陈亦行没什么朋友。
这么多年过来,身边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目的很多,真心或假意他都无意结交。
在商言商。
得过且过。
他从不倾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倾诉。
行风这帮人,与他一路从读书时代走来,多年打拼,攒下了深情厚谊。
但在他们眼里,他也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超人是没有苦恼的。
于晚照是个例外。
他对陈亦行的了解比旁人多几分,虽然当年也是无意中才知道的,但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懂得保守秘密,从不对人多言。
只是因为了解更多,所以明白超人并不是超人。
看眼前这样子,他猜到陈亦行有烦心事,还不是平时一个人就能消化的那种。
“说吧,怎么回事?”他掏掏耳朵,做好了当垃圾桶准备。
陈亦行垂眸盯着那只空杯子,半晌才道:“老于……”
“我可能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
几分钟后。
于晚照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哇,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妹子没往你脸上招呼两耳光?”
“……”
“老陈啊老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于晚照痛心疾首,扶额的样子像极了古时候的老太君,“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
说到这里,阴阳怪气先嘲讽一波:“此处插句题外话,你他妈跟我说你自个儿参加晚宴,这怎么还冒出个妹子来?陈亦行,你不老实!”
然后言归正传――
“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怎么了?你这还不高兴上了。”
“陈亦行,你是没头脑与不高兴吗?”
……
换做以往,陈亦行大概会起身就走,连让人闭嘴的**都没有。
但今夜不同。
陈亦行静静地坐着,听对面的于晚照吐槽不断。
他慢慢地想着,这样也好。
也许是性格使然,她一向懂礼貌,即便是腹诽,情绪也最多表露在眼睛里,从不曾恶语相向。
就好比今夜,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伤心显而易见,但那时候她也只是礼貌地与他道别。
即便听起来更像永别,也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骂他这种事,交给于晚照也好。
陈亦行不愿承认,却又心知肚明,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然后悔。
后来也无暇去听于晚照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在灼热的酒精里不断回想起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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