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停在一只旧箱子跟前。
这箱子是从潜邸带进来的,一只不起眼的乌木箱子,收在她的柜子里,放在厚厚几摞洒金纸和累的几块砚台旁边。
宋嘉书拨着上头的铜纽扣,打开箱盖。
里面只孤零零的躺着一本柔软羊皮封的日历,而这唯一一本本日历,已然撕去了四分之三,只剩下薄薄的纸页。
不知不觉,她马上就要撕完十八本日历了。
她将最后小半本日历放在戏本子之下:方才苏培盛说起万寿节,宋嘉书就在出神,若是她没蝴蝶掉自己的未来,那么今年,不会再有万寿节了。
而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也不会是贵妃了。
——
说来,圆明园冬暖夏凉,实在是休养的好地方。到了圆明园没两天,便是怡亲王的忌辰。
五月四日当天,皇上没有再召什么道士算什么出殃,或者再去守着哪片云彩,而只是独自在怡亲王仙逝的别有洞天馆呆了一日。
入夜,苏培盛来请的时候,宋嘉书都料到了,来衣裳都不用换就跟着苏培盛来了九州清晏。
皇上没有坐在屋里,而是坐在庭院中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清茶。
宋嘉书请过安后,也坐下来,跟皇上一起看夏日晴朗的夜空,颇有些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感觉。
皇上忽然道:“朕虽是碍于规矩,不能去涞水陵墓亲自祭一祭十三弟,其实除了规矩外,朕也有些不敢见他。”
宋嘉书转头看着皇上,就见不知何时起,皇上两侧的头发已然雪白,倒是垂下来的辫子,因梳理时会编入假发,所以还显得黑些。
皇上没在意她的目光,只是继续道:“你应该不知道,朕不是这些年才开始服用丹药的,其实朕从刚登基不久,就开始研究丹药了了,不,应该是更早,早在潜邸时,朕对此就很感兴趣。”
“九年前,朕处置年羹尧、隆科多和老八老九这些人时,朝中事儿实在太多,让朕恼火的事儿也太多,每日都觉得疲惫不堪,所以第一次用了丹药。那时候,朕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且精力十分充沛,通宵批奏折也不觉得累。”
“后来,十三弟发现朕在用丹药,就死活劝谏,大有一种朕不放弃吃丹药,他就不干总理事务大臣的架势。朕当时也不过偶尔一用,后来想着忙过了那阵子,不吃也罢,朕就把丹药赏给了田文镜,之后没再用。”
宋嘉书想了想去岁过世的田大人,觉得他有点惨。
皇上的目光望着天空,十分专注,似乎那里有着他全部逝去的亲人。
“弘历弘昼没说错,十三弟生前不信丹药之道,一直劝谏于朕。朕也相信,十三弟若还在,依旧会劝朕不要用丹药。”
宋嘉书看着皇上,问出了很久以来的疑问:“那皇上为什么这么笃信丹药之说?”
皇上摇摇头:“不是信,是没法子。十三弟走后,朕大病了一场,心志也有些颓丧,只觉得为了这些朝政累死了十三弟。”
“但再如何,也要勉强振作,若朕垮了,这天下万民怎么办,才整治了一半的朝廷怎么办,所有的一切就都要荒废了,于是朕逼着自己起来。朕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些折子。再也没有人能帮朕了,再也没有人能让朕信任的将事情全权交给他。”
“朕只有自己,日复一日批着那些奏折。”
“后来有一天,朕突然就觉得胸口憋闷,眼前的字都发花,头也发胀,只觉得疲惫不堪。”
“那会子,只想要躺着歇着。可朕是皇帝,笔下那向朝廷要粮米赈灾的折子,关系到成千上万条性命,朕怎么能倒下?”
“后来朕想起了丹药,也用起了丹药,这一用就到今日——朕已然没法在不用丹药的情况下集中精神批折子了。”
所以这些年来,他对所有抨击他丹药的人,都只能冷漠回绝。
他总不能说,不是这些道士攀附富贵要贴着皇上,要蛊惑皇上服用丹药,而是皇上离不开药物了。
宋嘉书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皇上,若是旁人臣妾不敢说,可若是怡亲王,他必然会理解您的全部苦衷。您实在不必觉得,不敢见王爷。”
皇上侧头看了看她的面容:“可朕有时候在想,当年朕第一次以太过劳碌为由吃了丹药……正是从那以后,十三弟做事才越发周到勤谨,许多事都是拼了命的去做,甚至手里的差事越攒越多,以至于有人诋毁他热衷权利,要做一人之下的王爷,揽事揽权。”
“可十三弟还是这么做。”
“朕想着,他就是不想朕再劳累过度以至于服用丹药吧,可在他呕心沥血,早早离世后,朕却不得不再用上丹药。来日九泉之下,朕又要如何见他。”
这回便是宋嘉书也无言以对。
好在皇上也没准备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答案。
他只是又将目光转移到夜空中,望着星辰璀璨,轻声道:“十三弟临走前,问朕他做得好不好。”
“可朕如今又要去问谁呢。”
这一晚,皇上坐到更深露重,这才回屋内去,也并没有叫宋嘉书留下,仍旧是自己在九州清晏独自呆着。
——
整个五月里,因怡亲王和太后的忌辰,别说九州清晏了,整个圆明园的宫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一点错误,引得皇上心烦。
宋嘉书也就这样一页页撕去自己的日历,见它越来越薄。
而在众人平安度过五月份后,谁也没想到,六月里,皇上的脾气却越发暴躁起来,连着苏培盛这种伺候老了的人,都险些挨一下砚台飞击脑门。
苏培盛甚至忍不住到万方安和馆来诉苦:“求贵妃娘娘常去九州清晏劝慰皇上吧,横竖皇上如今也不理政事,那边没有什么前朝大臣,您过去无妨的。”
他跟很多宫人都有同样的疑问,皇上明明是休养,怎么越养越暴躁了呢。
宋嘉书闻言便问道:“皇上是不是近来不用丹药了?”
苏培盛先是一愣,然后才点头:“正是呢,奴才近来确实没见着皇上服用丹药,只是皇上喝着太医院的药,所以奴才想着,大约是怕药性犯冲,就暂停了丹药。”
宋嘉书心内明白,便婉拒了苏公公的意见:“若皇上相召,我自然过去。”
正在戒断期的皇上,就像是困在陷阱里的老虎,她不打算去摸两把找找刺激。
苏培盛也只得泪眼朦胧的走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嘉书见皇上很少,似乎在那一夜说过这些话后,皇上有些羞于见到她似的。
宋嘉书自然也不会主动去皇上跟前晃悠,提醒一个帝王,自己心底的隐痛。
正好夏日炎炎,于是她连湖边也不去散步了,只呆在万方安和馆,坐在屋里看着一日日光阴流逝,日升月落。
而皇上这回不怎么肯召见贵妃,就给了一直住在圆明园的谦嫔某种错觉,于是她打扮完便往九州清晏去了。
她的儿子弘曕被过继出去后,谦嫔也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不过年轻且蠢的人有一桩好处,就是很容易安慰好自己,不会有那种看清局势后的绝望,总是有种充满幻想的战斗精神。
谦嫔先是听了旁人所说,果亲王没有子嗣,弘曕过继过去必然是世子继承王爵,又是皇上亲子,不会降等袭爵,将来必然是铁板钉钉的亲王,也就觉得这个儿子归宿不错。
既然儿子的未来不错,谦嫔就开始谋划自己的退路:毕竟现在自己名下可没有孩子,将来没法出府去做被王府奉养的尊贵太妃。她可不想到时候留在宫里,跟先帝爷那一群没有子嗣的嫔妃一样,挤在宫里潦草度日。
于是她的解决方法就是,再生一个孩子!
皇上如今还不到六十岁呢,当时先帝爷晚年孩子也是一个个往外蹦——比如那位王嫔,就给先帝爷生了仨儿子,先帝爷最小的儿子,比如今的四阿哥五阿哥还小呢。
于是谦嫔对着这个奋斗的目标就动起来了,她将自己精心妆点完毕,便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往九州清晏求见去了。
此时圆明园的消息,宋嘉书已尽数知道,听说谦贵人居然又去九州清晏了,想想现在正在戒断期暴躁的皇上,不由在心里给谦嫔点了个蜡。
果然,去的时候还是谦嫔,回来的时候,这位就变成了常在。
皇上还说,既然是常在,就让她终身‘常在’圆明园,不许回宫,才不辜负这个位份。
且不说自寻倒霉的谦嫔,不,常在。
只说宋嘉书在日复一日中,终于到了日历上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纸宋嘉书没有撕下来,只是连着封皮一起烧了。
这些年来,白宁已经见习惯了,娘娘喜欢每晚烧一页纸,烧完一本再连皮烧了,此时见了就道:“说来日子过得真快。奴婢还记得,这是娘娘有一回病后,让白南做的纸本,那时候做了十八本,今日竟都用完了。”
宋嘉书看着火苗:“是啊,都要完了。”
白宁问道:“娘娘想要,奴婢再给您做上十来本?当时咱们凝心院到底东西有限,不能做多好的,如今看来十分简陋,可现在娘娘想要什么样的估计都有。”
宋嘉书摇头道:“不必了。”
当年白南做这个的时候,她还记得,那是七月二十九日,如今,已然是十八年后七月二十九日了。
第120章 太后
当太医来报皇上骤然病重晕厥时,宋嘉书一瞬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反应。
白宁倒是生恐娘娘受打击太大,支撑不住,便连忙叫白露一起扶着她,白霜跑去拿了薄荷油和安神药来。
宋嘉书都推开:“不必了,这就往九州清晏去吧。”
来报信的苏培盛额头上全是汗,引着她走到九州清晏的偏门时,就已然能听见附近纷乱的脚步声。
苏培盛一溜小跑过去探了探道:“娘娘,是张有德去请的在圆明园留值的鄂尔泰大人和其余几位官员到了。张有德也按照皇上从前吩咐过的,与侍卫弛往京城去请宝亲王和亲王与张廷玉大人、讷亲大人、海望大人了。”
宋嘉书不由问道:“皇上早吩咐过的?”
“是,自打怡亲王仙逝,皇上吐血病倒那一回,就曾力逼着礼部给他筹备丧仪,当时也格外吩咐过奴才和张有德,若有不虞,如何行事。”
先帝爷是骤然驾崩,以至于皇上哪怕继位,也始终被人诟病。皇上亲历此事,对此便有防备。
因前朝大臣到了,苏培盛便先引着宋嘉书往后殿坐了片刻,然后自己去前头候着。
不久后,苏培盛就回来了:“回贵妃娘娘,皇上已然醒了,与鄂尔泰大人交代了两句,命他看好圆明园的官员尤其是兵士。”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皇上想要见您。”
宋嘉书走进去的时候是带着泪的,只是这泪水本都是准备好了的——她怕自己哭不出来,还带了薄荷油。然后将自己的泪意控制在泪盈于睫的程度:既要不露出要即将做太后的欢喜,表露出对皇上病重的悲伤,但是又不至于过于悲伤,像是皇上已经驾崩了似的。
她不是个圣人,相反,她是个从现代社会过来,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很多年来,她一直等待着做太后的日子,哪怕做了太后也不会真正自由,仍然留在这宫墙之内,但起码可以是不用见了人就跪的日子。
于是她生怕这一日要到来时,她哭不出来。
可当见到皇上虚弱地靠在床上,那种哪怕太医不说,也看得出已然大不好的病气暮色,宋嘉书还是当真有些眼眶发热。
皇上见她伤感,便道:“坐吧。陪朕说说话。”
这话皇上说过许多次,只是这一回听来格外虚弱些。
苏培盛闻言便退了出去,只轻声道:“皇上,奴才就在外头守着。”
皇上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似的,很是看了宋嘉书一会儿,才道:“你哭了。”
不知是病痛中无力,还是真的情绪,宋嘉书听到有史以来,皇上对她说的语气最温柔的话。
“朕实在少见你哭,那日一见,朕当真吓了一跳。说来,这些年,你从未为了自己委屈找朕哭诉过,倒是为了万里之外的象群们大哭了一回。这便是你的性情了,最是纯和善良。”
宋嘉书摇了摇头:“皇上谬赞臣妾了。”
她并不是个多善良的人,她只是觉得比起人类来,动物更加无辜。
皇上似乎是累极了,闭了闭眼,然后道:“叫他们给朕端一碗参汤来吧。”
参汤虽然提气,但于病入膏肓的病人并无什么好处,在宫中多年,宋嘉书耳濡目染,也有些知道。
她不信皇上研究医药多年,不知道这个道理。
于是有些犹豫。
皇上便再次道:“无妨,叫人去端吧。”
一时苏培盛亲自端了参汤进来,小小一盏被皇上端起来饮尽,这回宋嘉书没有给皇上递蜜饯,皇上也没有伸手拿。
苏培盛带着空碗退下后,皇上开口道:“熹贵妃,朕有些身后事要交代给你。”
哪怕到了这一刻,宋嘉书仍然感受到了那个冷静地自己,虽然也有些伤感动容,但口中说出的仍旧是最正确的话:“皇上别做此不祥之语,臣妾不过深宫妇人,皇上别交代给臣妾什么,臣妾只等您好起来,一切自有皇上定夺。”
皇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你不要怕,也不要自欺欺人,朕也不会。”
皇上于病榻上倚着道:“十三弟当年没有怕死,他临走前所惦记的仍是家国,仍是朕,最后的时候,他还主动要参汤喝,就是为了保持清醒,多跟朕说两句话。他是弟弟都如此,朕为兄长,自然也不怕。”
宋嘉书低头擦了擦眼泪,这才道:“皇上,您有什么要吩咐臣妾的?”
皇上便一一嘱咐过去:“弘历虽是个稳重的好孩子,但到时候朕去了,他一登基,必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数不清的麻烦。那些朝臣宗亲的明恭暗讽,阳奉阴违,朕都是亲自经历过的。你叫他别怕。”
宋嘉书不期皇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不是一个皇帝嘱咐继承人,而是一个父亲最后在关怀儿子:会有人为难你,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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