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十年左右吧,不管是去盛京谒陵,还是去木兰秋狝,塞外巡视,皇阿玛都带着两人,对他们的功课也格外上心。四爷就被皇上亲自点了名,教导十三功课。四爷还记得想起皇阿玛叮嘱自己照顾十三时,那种洋溢在外的父爱。
可自从……自从废太子之事后,皇阿玛就厌弃了十三。
废太子后的一年,皇阿玛虽然把十三弟放了出来,但赏爵位的时候,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皇子都有爵位,独无十三,这份厌弃朝上人人都看得清。
这两年因着十三的病,皇阿玛总算缓和了点,不至于不肯搭理十三了,但也只是偶然问询病情,许十三进宫磕头罢了。好像这就是皇上开了天恩的怜悯:看,朕连厌弃的儿子,也会关怀一二。
朕是圣明宽宏的天子,错处是儿子和臣子的。
四爷不想提起这些旧事让十三难过,于是换了个家常话题:“今年你的几个庄子上如何?”今岁时节不大好,全国旱涝不定的,四爷这种封了亲王,本身俸禄多又庄子园子多的人,家底厚自然无妨,可十三不同,他至今还是个光头阿哥呢。
十三笑了笑:“年前四哥打发人送去的各色年货我都收了。只是四哥,那也忒多了些。”
收的时候十三都怕四哥家自己不过年了——送来的年货从各色皮子到各色家畜家禽甚至鸡蛋、香油、枸杞松子等果子都一应俱全,简直比自己庄子上的总收成还多。
十三爷现在想想还觉得眼睛有点发热。
四哥是真怕他手里紧不好过年,又要强不好意思说,索性什么都送。
十三顿了顿才说起旁人:“三哥、五哥、八哥九哥也都送了些自家庄子上的上好的御田米和出产的鹿、羊、獐子……”他犹豫了下:“还有十四弟,他送了我些宫里贴着内务府黄签的绸缎、金银锞子。”
这下子四爷的眉毛也不拧着了,而是扬起来,脸色却更阴了。
十四这两年很得皇阿玛的喜欢,甚至从去年过年起,得了可以支取内务府之物,府中一应食用由大内供给的恩典②。明明是贝子,日子过得比亲王也不差啥了。
那贴着内务府黄签的绸缎、金银锞子,自然是内务府给他送去的年下贡奉。十四居然大剌剌拿了这个给十三!
十三十四年纪相仿,年少时又都得意。可如今在皇上的恩宠上有云泥之别,十四却偏偏送了些宫里的东西去,还都是些绸缎金银,这不是扎心吗?好似看准了十三穷的没法过年赏人似的。
见四爷气成这样,十三爷倒是有些纠结:他不是要告状,但四哥是个心细的人,这件事他不说,要让四哥之后从别人处知道了,不但生十四的气,肯定也要生他的气,嫌他不肯跟他说实话。
兄弟里别的人都是面子情,可四哥对他是真的好,十三想了想还是一切都如实说了。
且不提四爷在小茶房里,整个人如同烧着了的茶壶一样气的冒烟。
只说此时在乾清宫外围最远的一个茶房里,还有几位爷。
八爷九爷在里间坐了喝茶说话,十爷十四爷则在院子里,两个人袍子一撩,就蹲在地上兴致勃勃研究一株蝴蝶兰。
这也就是乾清宫,为了招待这些爷,茶房的院子里,都得弄这种好花。
八爷和九爷就揣着手筒,看着两人在外头折磨这盆花。
九爷眯着眼笑:“十四现在真是意气风发,把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比下去了。”
八爷莞尔:“先不说十四弟。倒是我小年进宫请安,听说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只是近来事多,没来得及跟你说。”八爷的手从狐皮手筒里伸出来,在下面略微比量了一下。
九爷一低头就看到,八哥伸出来的四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然后又变成了三根。
他一想就明白了:哦,老四府上的三阿哥啊。
两个人对着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于十三爷的病情,见于《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十七。“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水”
②:关于享有支取官物的符权,由大内供给其一家的食用物品。康熙诸子中享此殊遇者不只一人,自康熙五十四年至六十一年,整整七年,康熙始终特批十四一家支领宫物。
ps:关于吃牛肉的问题,我查了一下,清《竹叶亭杂记》,是说耕牛不能吃,菜牛可以:原文如下:‘禁宰耕牛,地方官之一责也。北地日宰数十百,亦不之禁。或言此系菜牛,别为一种。余以为未尝使之耕耳,若耕未见不可也。张上舍大宗言客甘肃时,曾以问人,据言耕牛脊有驾木之骨,菜牛则无,故不可耕也。’
还有《归田琐记》:(乾隆时期)达椿善啖,“家甚贫,每餐或不能肉食,惟买牛肉四五斤,以供一饱。
第29章 圣躬
宫里的云波诡谲,宋嘉书并不清楚。
九龙夺嫡的过程别说她,史书纷纭都未见清晰。但按着结局,她如今是在斗战胜龙的府上,正在等着过年。
华灯初上的时分,府里的大花厅上就摆了宴。
年侧福晋有孕自然是不来的,但也给她设了虚席。
宋嘉书如常跟耿氏坐在一处,其余三个格格各自沉默的坐着。尤其是武格格,没了李侧福晋在,有点怕她们俩似的坐的最远,低着头夹菜。
福晋的恩典,不但给她们安排了酒席,还命王府养着的女先儿和一班小戏子进来给席上增色。
过年的戏文来来回回就那么些吉利的,其实众人也不爱待在一起,只是福晋的恩典不能辜负,就得看两折。
耿氏看着宋格格那副过年还是心如死灰,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埋起来的样子;再看看郭格格被她一看就如同惊弓之鸟缩着脑袋的表情;再瞧武氏那种离她们远远的,生怕她跟钮祜禄氏跳起来咬她的姿态,就觉得腻歪坏了。
反正爷跟福晋也不在家,这破戏也都是常看的,还不如早点退席。
她转头想叫宋嘉书一起走。
然而这一转头,却发现宋嘉书双目望着台上,颇为有兴致的看着戏。耿氏就不好意思叫她走了。
得了,在这儿继续坐着吧。
然后耿氏也奇怪的看着台上:每年过年都是这几出戏,没什么好看的呀,钮祜禄姐姐怎么还兴致勃勃。
宋嘉书没有兴致勃勃。
哪怕这戏文对她来说是第一次看,但她完全听不懂唱腔好坏,所以其实也是无聊。
不过她会这样安稳坐着,然后表现得兴致盎然。
就像每年过年,她都跟着叔婶和表妹一起看春晚。
觉得无聊的时候,表妹会甩手去屋里玩手机或者跟同学煲电话粥,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觉得陪家长看春晚是件特无聊也特不酷的事情。婶子过去拎她出来,表妹就翻脸就拌嘴。
宋嘉书也有很多时候觉得无聊。
但她从小就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要做什么,该看春晚,她就能做出一脸兴致盎然的专注神情,其实走神想自己的事情。
直到每年春晚播完,新的一年到了,她就起身给叔叔婶子再拜年,磕头,领红包睡觉。
古代跟现代对她没什么不同。
都是要按着规矩坐在这里。这是她的长项。
直到两折戏唱完,福晋留下的嬷嬷跟往年一样来请格格们再点戏文,众人才表示谢福晋恩典,今日已然饱了耳福,来日再跟着福晋听戏。
嬷嬷就按着例赏了戏班子。
耿格格早枯坐够了,站起来笑道:“这个时辰两个孩子不知道睡没睡,你也上我那守岁去吧。”
等明一早,两个孩子也得早早被折腾起来打扮了,跟着阿玛进宫,与朝臣们一起跪着给皇上磕新年的第一个头。
虽则皇上都看不清这百多个孙子的脸,但宫里内务府是要点名给排队的,少了谁得告假。每年都是一场苦差事,于是大年三十晚上,府里都是打发小阿哥们早早睡了,别守岁了,免得明儿进宫没精神。
宋嘉书往淬心院走了一趟,见兄弟俩已经滚在一起睡着了。守夜的嬷嬷也都在外面精心候着,就嘱咐了两句看着阿哥们晚上不能蹬被子,明儿早早叫起的话。然后辞过了耿氏的挽留,回到了凝心院。
路上白宁便轻声道:“格格累了吧。”
宋嘉书笑了笑,倒不是累,她只是想自己呆着。
后来,她工作了,自己换了个城市租房子住,终于不再像一只皮球一样在各亲戚家滚来滚去的时候,才觉出来些过年过节的兴味。
过年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只觉得自在。拿着年终奖出门吃顿大餐,再买上啤酒和炸鸡,选几部喜欢的电影,彻夜看通宵。窗外总有人偷偷放烟火,然后警笛声呜呜开过来。
今晚,她也想自己呆着。
宋嘉书:可能上天训练了我三十年,就是为了我更适合做孤身一人的太后吧。
倒是白宁,见格格神色有种怀念之意,不知她是在怀念独自一人的自由快乐,还以为格格是思念家人了呢。
于是劝道:“格格,初二四爷陪着福晋回娘家,等破了五,格格的家里人也能来府里给格格和四阿哥请安说话一日呢。”
——
然而康熙五十六年,仿佛是不适宜走亲访友的一年。
大年初一清晨。
顶着凌冽的寒风,各公侯伯爵文武大臣们都守在太和殿广场门口排队。等着给皇帝磕完新年第一个头,再去走亲访友。等来等去时辰都过了,皇帝没等来,倒等来一个晴天霹雳:皇上病倒了,今晨没起来床。
宫里宫外都是一片震荡。
以康熙爷现在的年龄来看,病到起不来床可不是一件小事。
好在皇上神志应未失,还传旨出来,将往年磕头后分发的如意、荷包仍旧叫人按着旧例赏了,又命诸位皇子去乾清宫门口磕头。
听说还点了几个妃嫔侍疾,太后她老人家也去看过皇上了。
于是宫里的众人在乱过那一霎之后,不管心里沸腾成什么样,面上还都掌得住,各自按照太监的导引和规矩退出宫门。
然后这个年的味道就变了。
唱戏摆酒?皇上都病了,你家里热闹的翻了天一样像话吗?
起码各位阿哥府上的戏酒都免了。
会亲访友?你这是看皇上病重,要搞大串联拉小山头啊。
估计等皇上病愈,那些到处跑的人,肯定会被人背后告小状,所以自然也免了。
各王府都像是一笼笼的鹌鹑,关好了笼子,各自缩着脖子蹲着。
谁都不想被病中的皇帝,记一笔心思不正。
于是雍亲王府内,各位格格的亲眷自然也都暂免了过了初五走动的例,暂到什么时候,没谱。
四爷和福晋如今是没有心情管这些小事的。
府里的格格们也坐卧不宁。
若是天子一病去了,这天可就要变了。她们这些皇子的妾室,命运也面临着一步登天还是天塌地陷。
氛围紧张压抑的,连宋嘉书这个提前被历史剧透的明明白白的人,都有点透不过气。
原本定了弘历弘昼过完年就要去前院正式读书的,四爷也认真的在年前给两个小儿子找好了师傅——之前的满文汉文和骑射师傅,都跟惯了弘时,四爷没有让他们继续调回来教两个小儿子。
新师傅们年前就到了府里,想着过完初五就拜师开课的,为着皇上一病,这些事也扔下了。
谁家也不敢打墙动土的干什么大事儿。
除了提前发了帖子定好的婚嫁不敢取消(毕竟国丧才取消婚丧嫁娶,这会子要是取消像是咒天子驾崩),其余勋贵朝臣之家都是能不动就不动。
也是为着此事,宋嘉书多了很多跟弘历待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时刻,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弘历常从自己的小书房跑到东侧间来,说练字温书累了,想跟额娘一起喝茶吃点心。
有时候索性带着书就过来,让宋嘉书拿着看他背。
从弘历出生,也就是康熙五十年起至今,朝上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能让整个雍亲王府这样风声鹤唳。所以这回对弘历来说,皇玛法病重,整个府里阴云盖顶的经历,是又新的可怕的事情。
每回给阿玛和嫡额娘请安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前院书房和正院那种无声的压抑。
孩子对气氛的感知是最敏锐的,弘历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连弘昼也变得蔫蔫的。
只有跟额娘呆在一处,弘历才觉得安心。
——
这一压抑便是一整个月。
终于出了正月,可能受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所感,康熙爷这条真龙就又把尊贵的龙头抬了起来。
京城上方笼罩了一个月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
四爷这才让两个儿子正式见师傅。
爱新觉罗家的师傅不好当,比如当年太子爷还在的时候,他坐着,师傅跪着,他犯错,师傅挨打。
可谓是苦不堪言。
雍亲王府虽然不至于这么变态,四爷也教导儿子是尊师重教,但到底是教育皇孙,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多了僭越,不能教少了无能。
于是师傅们的教授方式自然有些刻板枯燥,力求无错。动不动就是:来,把这段背上一百二十遍,再写上一百二十遍。
所以才一天,就搞得弘历回来抱怨:“这一天比一辈子还长。”
宋嘉书摸摸他的大脑门,心道,你一辈子是八十九岁呢,那才叫长。
弘历都如此,弘昼更受不了,回去又开始扯着嬷嬷们的裤腿打滚了,表示让他去上学不如让他去死。
耿氏气的没有办法,又恐人多口杂传出去让四爷觉得这个儿子不中用,只得来找宋嘉书,想让弘历这个做哥哥帮忙说说弘昼。
谁知两个人刚坐在一起,正院就来人了,请两位格格过去侍疾,福晋病了。
宋嘉书颇为意外。
福晋不是个爱折腾妾室彰显身份的人(李氏非常荣幸的除外)。往日福晋不舒服,都会传话不让她们过去,免了请安。
况且说白了,她们这些格格原本也是别人家的小姐,根本不会伺候人,真给福晋喂药没准还呛着福晋,还不如躲远点别让福晋心烦就行。
耿氏也不解,但福晋有召,自然要去。也只得跟着宋嘉书起身往内间去抿抿头发,整理下仪容,准备往正院去侍疾。
一进内间她就忍不住道:“福晋不会是看李侧福晋倒台,只有咱们两个有儿子,儿子又立住了正式读书了,所以要拿捏我们吧。”
宋嘉书摇头:“福晋犯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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