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酿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得道:“隐约听说,祖母那都备着双份的东西呢,姐姐是家中长女,表叔表婶也不能亏待。”
苗儿叹气:“我真是羡慕妹妹,祖母心里念着你,大哥哥也替你打算,这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呢。”
两人说了一番话,苗儿告辞,甜酿送她出门,在柳荫下出了好一回神,回来将门虚掩上,屋里静悄悄的,吃冰的碗还搁在桌上,也不知宝月去了何处,倚窗打了个哈欠,只觉目饧神迷,窝在躺椅上,随手抽了本书打发辰光。
施少连和飞舞的白蝶一道推门而入,没设想是这样的情景,素衣少女躺在椅上假寐,面上覆了幅手绢遮住面容,垂在椅畔的手还握卷书。
他将书卷轻轻从她手中抽出来,淡黄的书皮上几个小字——虬髯客传,捏着薄软的书册发笑,复又去看她,侧身而睡,半边身体背对着他,白纻衫轻薄,层层叠叠,遮住玉色肌肤,却因背臀拱起的关系,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最内里那件主腰的颜色,应是薄软轻透的绡红料子,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淡绯色泽透在白衫下头。
这样的香软娇躯,就当配各种眼花缭乱的色彩,朱红碧青,蓝紫藤黄,不拘什么颜色,只要在那无暇底色的映衬下,都是惊心动魄的娇艳。
他凝神望了好半晌,蝉叫得醒着的人燥热不堪,恨不得提剑砍了求一方清净,又希望它叫的更大声些,知了,知了,知了,好叫那人也知了他一点心思。
宝月从后院进来,手中擎着两株虞美人,见屋里有清华从容的男子,眉眼年轻新嫩,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气度,手里捏着本书,听见声响,淡淡的抬眼瞥她,那眼神又轻又淡,却气势压迫,冷漠摄人。
她见施少连朝她挥手退下,因那一眼的施力,心头微惧,蹑手蹑脚的往后院退走。
甜酿不过是打个盹,隐约听见身旁有声响,以为是宝月,也不甚在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帕子轻轻飘落在地,露出她皎月般的面容,二八年华,青春少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好生的合心合意,一点一滴都用在刀刃上,黑的发、黛的眉,粉的靥,红的唇,雪的肌。
他又生了别的心意,这样的尤物,不该用斑斓色彩去点缀陪衬,反倒要剥的光洁如新生,置在手心,像蚊蚋吸血,黄蜂采蜜,一根空心的食管戳进肌肤里,一点点吸食她的色彩,像吸人精气的妖那般,将她吸的只剩一具白骨架,兴许连骨架都不剩,全都囫囵吞进肚里,在日光下腆着个大肚,打个饱嗝,慢慢等这丰盈的色彩和自己融为一体。
甜酿听见小炉煮茶的水沸声,而后是浓郁的茶香,她其实不太爱喝茶,特别是浓茶,总有一股子醺意,水注入杯的声响伴着茶味冲入脑海,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向宝月道:“这样热的天,你煮茶做什么。”
哈欠顿住,她掩口的动作也顿住,见桌边的年轻男子一手看书,一手握盏喝茶,见她醒来,微笑道:“几个月前送来的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祖母那早就喝空了,你这倒一点儿也没动。”
又抖抖手中的书页:“这是圆哥儿送来的书?”
甜酿急急从躺椅上起来,蝴蝶簪子勾在扶手上,叮一声掉落在地,头上百合髻散披在肩头:“大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坐下。”
她叼着簪子,扶着自己半倾的发,忙忙乱乱去里间窗下针线框里翻梳子,明明记得有一把小桃梳扔在此处,此时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踪影。
“宝月这丫头也不知去哪儿偷懒。”她心头生气婢女惫怠,又不能显露,只得耐心的拢起五指做梳,将头发扶定,簪子挽起,摸摸鬓角,出去和施少连说话。
施少连重温那本虬髯客传,正读到虬髯客旅舍见红拂女梳头,又见甜酿里屋挽髻,会心一笑,微微摇头,将书卷抛下。
甜酿出来拜了拜,在施少连身边的椅上坐下,语气佯装,轻嗔薄怒:“大哥哥即来,要么唤醒我,要么唤宝月,如何留我在旁睡着,自个煮茶看座。”
他瞥了瞥她绯红的两腮,给她斟茶:“想看看你究竟能睡到什么时候。”
她见他唇角微望上勾,眉目舒展,眼尾放松,心情似乎极佳:“这样热的天,哥哥从何处来?”
他挑眉:“只是在祖母那坐了会,听祖母说你近来都在绣阁里呆着,故顺道来看看你。”
她知道最近祖母找了不少媒人上门,给他相看亲事,他十有八九是被召唤去和媒人说话:“哥哥在祖母那挑到合心意的女子了?”
他摇头,淡声道:“勉强有一两个入眼的,都不甚好。”
“哥哥芝兰玉树,嫂嫂也必定也要秀外慧中,兰心蕙质。”
他喝口茶,抬眼看她,淡然一笑,眉尖略挑起,不置一词。
真是奇怪,他那样细长的眼,风流下弯的眼角,薄薄的眼皮,配上微微上挑,长又飒爽的眉,竟显得分外和谐,眉底的凌厉,将凉薄的眼廓都中和的温柔斯文。
甜酿将头埋在茶盏里,听见他问:“我见绣绷上喜服已裁,正在绣样儿,这阵子都忙这个?”
甜酿点点头:“我和苗儿姐姐一道做,她裁衣样,我绣花样,这样容易些。”
他拢着茶盏想了半晌,慢慢道:“还有大半载时间,慢些做吧,别熬坏了眼。”
又似乎是叹气,问她:“嫁给张圆,你心底……满意么?”
他们关系虽然亲厚,却并未无话不说,言语一直克制,甜酿抿唇,只说:“圆哥哥极好。”
施少连点点头,少坐片刻,回来见曦园,在内室独坐。
半晌之后,他从袖间抽出一封信,默读一遍,将银烛燃起,将书信烧尽。
吴江水媚,女子也生的娇柔,又是富庶之地,水路通畅,沿河藏着不少私窠子,个个临水小楼,住的俱是自顾营生的烟花女子,小楼下都泊着小舟,对于南来北往的行商来说,花上足够的银子,在此找个小楼歇歇脚,逛逛附近山水名胜,芙蓉帐帷玉肌香暖,十天半月里松散松散,最好不过。若是有事不得停留,又贪恋烟花,也可邀女子同行,货船后跟着女子家的小舟,陪着东奔西走,夜里舟船上寻欢作乐,若是不用了,给足银两,女子乘坐自家小舟再返回吴江。
施存善是个贩生药材的行商,南下贩货,路过烟花之地,在王妙娘家里盘桓了整整两月,情意缠绵,恩爱不移,原许诺到闽地贩完药材后,回程再过吴江度日,岂料有事耽搁,未经吴江就回了江都,也把那恩爱妓子抛之脑后。
世事难料,施存善几年后再路过吴江,想起旧日情谊,推门进时,却从王妙娘屋内奔出个小女孩,笑喊他爹爹。
原来施存善辞别王妙娘之际,已然珠胎暗结,十月临盆,生下一女。但当年的情事,如何说的清,这女孩儿看着年岁正当,未必是他的种结的瓜。
但当时王妙娘确实有孕,去药铺买过堕胎药,那胎儿却一直未流下来,她怀胎时全靠姐妹接济度日,生产时也请过大夫,十二月的寒雪天里生下一个羸弱的女婴,在王妙娘身边养到满月,因要接客生活,就把女婴送往尼姑庵里代养,几年后,那尼姑庵因事关门,女儿又回了私窠子。
因这小女儿生的一双深深笑靥,故名小酒,生的乖巧,嘴甜又伶俐,骨肉亲情,施存善疼爱不已,取了名字叫施甜酿,竟日不舍得这一对母女。后来又出了赎身钱,将母女两人带回江都,因家里母亲眼里容不得娼妓,故置在杏花巷里,不敢带入施家。
甜酿乖巧懂事,眼色极佳,在杏花巷里养了两年,最后施老夫人点了头,将母女两人带入了施府。
只是为了防人口舌,只说母女两人是在吴江纳的妾室,不透露私窠子的事情,又找人去问甜酿身世,事事时时都能对的上,也就真是施家的骨肉。
赵安人家的沈嬷嬷,正是那尼姑庵里的尼姑,那尼姑庵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收养五六名弃婴,打着菩萨名号,暗地里做着皮肉生意,后来被人揭发出来,甜酿又送还了私窠子,庵里的尼姑打死了一个,病死两个,逃的这个就还俗在金陵嫁了人。
那沈婆子照顾了甜酿几年,许是认出了她。
施少连向来不想理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不想理会这沈婆子,只是甜酿向来谨慎,他不动神色看在眼里,却有了几许期待。
第11章
酷夏的几场倾盆大雨,浇坏了张家半爿院墙,压毁好几盆开的正艳的兰花,睡莲缸又沤坏了凉亭桩子,张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张远舟商量:“明年圆哥儿娶亲,他的屋子也该休整一番,不然以后不好迎新妇,园子里好几处也被雨水沤坏了,也得找人来修修。”
张远舟忙着去学堂:“夫人做主便可。”
张家是言情书网,屋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花园宅子,占地不大,但假山凉亭、藤萝老树看着熨帖,但这么些年栋梁也有些老旧了,十几年前翻修过一次,后来一直小修小补,张夫人想着以后甜酿进门,几个儿媳再添了孙辈,屋子便不够住,想将花园旁侧一爿假山石挪走,做排厢房使用。
过几日张圆从书院回来,听闻母亲要请人来修缮园林屋舍,笑道:“这事好办,何不请况家伯父来,他家就是做园子营生的,做景建屋都可,为人又好,还和咱家有来往。”
张夫人也是这个意思,见张圆要出门:“哥儿要往哪儿去?”
张圆弯眼笑:“正约着和况学去书肆看看。”
张夫人估摸儿子要想着法子去看看甜酿,戳着他的额头:“你呀,亲事都定了,你还成日心里头挂念着,将这些心思放在学问上,岂不是更好。明年考试若能中,那可是双喜临门,娘心里头也高兴。”
“儿子知道。”他笑的腼腆,“母亲不必忧心,儿子心中有数。”
他迈出门,回身又和母亲说:“我去和况家说一声,请况伯父来勘量园子。”
甜酿今日和苗儿一道出门,也不走远,只去自家新开的绢绸铺看些料子,原来施少安去岁南下后,在钱塘看中绢绸生意,几个月前新开了间绢绸铺子,就临着原先绒线铺左面门面,端午节前标船上运来十几大车的丝绸,就此开门迎客。
甜酿和施少连在祖母处说过此事,只说给喜哥儿做两身褂子用,他看着她笑嘻嘻的脸,微笑道:“妹妹若想要料子,我差伙计送些时兴料子来给妹妹挑便是。”
她眯眼笑,扭头看了看施老夫人,柔声回他:“也不光是想看料子,也想看看大哥哥的新铺子,听说是大哥哥定的店铺样式,光磨锃亮的黑油地板,雕花窗棂,还设了株好艳的牡丹,比家里的屋子还好些。”
他会心微笑,施老夫人又在一旁道:“去看看也好,其他人都去过好几回了,就甜丫头闷在家里,连门也未出过。”
“明日我不在。”他嘱咐她,“多带些人出门,若是遇上合心的,不拘多少,拿回家便是。”
姐妹两人带了宝月,又带了喜哥儿和个老嬷嬷,用的是自家的马车,故未带小厮,先给喜哥儿买了包乌梅果仁,再往绢绸铺子去。
绢绸铺子的伙计早知今日二小姐要来,早在楼上准备了茶水,马车停定,没想到打头的姑娘是这样的出众,和少东家都是一样的好相貌,一看便是一家子里出来的人物。
甜酿拉着喜哥儿选了好几块料子,又给苗儿挑了好些,俱让伙计包起来,苗儿拦住她,悄声道:“你给我挑这么多做什么?又不是逢年过节做衣裳的时候。”
“看着都喜欢。”甜酿在她耳边道:“这时用不着,日后孝敬婆母妯娌,定然有用处。”
两人在绢绸铺消磨了半日,见着时辰不早,催着车夫回去,马车行至半道,一棵歪脖柳树下早有两个年轻男子等候。
甜酿和苗儿撩帘,相视微笑,喊车夫缓驾马车。
马车咄咄的缓步走,况学和张圆上前来作揖,各自喊声:“苗儿妹妹,甜酿妹妹。”
姐妹两人也未下车:“正巧,如何在此处碰见你们两人。”
“今日书院放旬假,我两去书肆里寻些夫子要的书,两位妹妹从何处游玩归来?”
“去铺子里看些料子,给喜哥儿做衣裳。”
喜哥儿也钻出个光溜溜的脑袋,脆生生的喊了声:“大姐夫,二姐夫。”
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半烛香的功夫,嘘寒问暖,添衣加饭,张圆递来一本崭新《说文解字》递给甜酿:“妹妹手中的那本用了好些年,我看书肆里有新的拓本,纸张硬厚些,字也大些,给妹妹留了本。”
又递过来一个纸包:“适才有个小贩叫卖新鲜削好的荸荠,给妹妹买了些,吃个鲜意。”
况学也递给苗儿一盏玻璃盏:“听巧儿说你夜里也常做针线,要仔细些眼睛,油灯熏眼睛,用这个玻璃盏,看的透亮些。”
姐妹两人好生一番谢过,和两人依依作别,又回了府里。
那油纸包的荸荠,早在马车就众人分食,跟着喜哥儿的嬷嬷也捻了一块,笑盈盈道:“二小姐和姑爷,都是斯斯文文,落落大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甜酿抿唇一笑,带着喜哥儿进了府里,拜见祖母,又和众人说了一回话,才回了自己的绣阁。
那厚厚一本的《说文解字》已经和绸布一道搁在桌上,她拿起细细翻阅,不由得会心一笑,每页纸上俱有一二文字被炭笔极轻微的划过,轻易看不出来,字字凑起来,倒是一封情谊绵绵,叨叨絮絮的书信。
她眼里光芒闪动,看了又看,嘴角不自觉绽放笑意,细细抚摸着书页,再三回味,只觉心头无比快乐,只盼着时日快转,早得厮守。
宝月见自家小姐呆呆坐在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挂着满满的温柔笑意,唤道:“二小姐,天黑了,奴婢将灯点上吧。”
甜酿回过神来,将新书收拾起来,又将桌上那本旧的《说文解字》递给宝月:“这本有些旧了,字小看着费神,收到书箧里去吧。”
宝月点点头,先将银烛点上,挟着书本往外间走,这时听得门外有人唤她,原来是厨房的人送了一碟新鲜荔枝过来:“是今早漕运码头上刚卸下来的,抬到家时冰还未化净,还水灵着呢。”
宝月最爱荔枝,将书本搁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接过那碟子,又谢过厨房的婶子,蹬蹬往楼上去:“二小姐,有新鲜荔枝来了。”
施少连今日陪着几个做绸缎生意的南客应酬,惹了一身的脂粉味,南客索性歇在勾栏院里,他见天黑,原想去丹桂街度夜,不知怎么的又改了心意,酒醉握不住缰绳,顺儿使唤家里马车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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