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夫人面露茫然,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言说,吕家家主心中气怒愈盛,拍着桌案,边咳边道:“修贞既与公主结亲,吕家与皇家也可攀亲,届时你带她入宫跪求皇后,便说昔日恩人沦为罪籍,吕家不能见死不救,好歹高氏也是皇家女婿的救命恩人,身上又无大过,皇后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公主和贤妃娘娘,也会法外开恩,赦免于她啊!”
吕夫人听他说完,将这一席话在脑子里边过一遍,也觉极有道理,再一想自己所作所为,霎时间惶恐起来:“我,我那时候没想这么多……”
吕家家主看着面前妻子,痛心至极:“若你当初别瞒着我,照我的意思去办,一来不会使得公主与修贞关系恶化至此,二来可免除吕家收容在逃罪女的过失,又何至于此?甚至不会有这桩麻烦——我不信高氏能瞒过我去!”
吕夫人又羞又臊,悔不当初,神情纠结悔恨半晌,又恼怒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显得你格外睿智吗?还不是事后诸葛亮!还是先想想此事该当如何了解才是!”
吕家家主“啊呀”一声哀叹,衣袖掩面,久久不曾做声,再将衣袖放下之时,却是老泪纵横,目光绝望:“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
吕夫人见他这般,心里不是不难受的,用帕子擦了眼泪,哽咽说:“你快想想办法啊!公主说了,明日便叫修贞往公主府去回话,我今日眼见她下令杖杀高氏,实在是怕得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了罢了,我尚且如此,哪里还有颜面说你。”
吕家家主注视她半晌,目光悲哀:“我早知你做不了合格的高门主母,所以从来不为难你,怕你不通庶务,便叫嬷嬷帮你管家,怕你同姬妾内斗不休,也不置纳妾侍,哪知道……命该如此啊!”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坐在椅上默默的流泪。
吕夫人心如刀绞,也隐约察觉到此事大抵是极难收场了,惶恐不安道:“真,真的没办法了吗?”
“成婚不过一月,修贞就纳了个罪籍出身的妾,别说是尚主,寻常人家又哪有这么做的?更别说他此前那般轻慢公主,你这个做母亲的不仅不加以劝阻,竟还推波助澜!”
吕家家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来,心灰意冷道:“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你们去吧。从前瞒得严实,一个字都不肯同我说,现在又何必问我?大不了一起上路,阴间团圆,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可以了。”
吕夫人听得惧怕,心中不安至极,目送丈夫脚下踉跄的走出去,颤声道:“哪里就到这一步了?”
只是她到底觉得害怕,哆嗦着手端起桌上冷茶喝了一口,又一叠声的催促人去宫门口等着,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儿子带回来才好。
……
直到傍晚时分,吕修贞方才出宫,刚与同僚们到了宫门口,吕夫人安排过去的仆从便匆忙近前,道是家中出了大事,叫他赶快回去瞧瞧。
事关父母,吕修贞不敢拖延,匆忙间骑马回府,惊诧的见了吕夫人那张肿脸,惊怒之后,接连挨了几道天雷。
他与燕燕的事发了。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今日一道打上门来了。
燕燕死了。
最最重要的是,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是当初撞见自己时为了活命,故意编造出来哄骗自己的!
真正的救命恩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冷待、现下两看生厌的妻子清河公主!
吕修贞如遭雷击,神情空白,呆滞半晌,方才慢慢缓过神来。
“……阿娘,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他声音艰涩,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为了好叫事情有所转圜,这才故意骗我吧?”
吕夫人一张脸红紫可怖,眼泪涟涟,跟丈夫谈过话之后,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惶恐几乎要将她压垮。
“是真的,那是高燕燕自己承认的,不只是我,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她笑的苦涩,惶然道:“事到如今,我再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吕修贞彻底傻了。
怎么会是这样?!
当年那个善良纯真、百灵鸟一样的小姑娘其实是清河公主?
面目可憎、心肠恶毒的少女却是高燕燕?
老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清河公主……不!
静柔曾经跟他说过的,可是那时候他被高燕燕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居然以为她是在骗自己!
他居然将害自己的高燕燕当成了救命恩人,百般呵护,却如此冷待、漠视自己的妻子,真正的救命恩人!
长久的怔楞过去,吕修贞猛地回神,懊恼与悔恨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叫他窒息,也叫他喘不过气来。
回想起成婚之后他对妻子做过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每一声冷语,都像是一把铁锤,无情的敲打他的心脏。
他怎么能那么做?
怎么能那么对待静柔?
那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啊!
明明一直想找到她,明明一直想呵护她、照顾她一生一世,结果到头来给她伤害最多的人却正是他自己!
吕修贞啊吕修贞,你怎么会如此糊涂,如此的眼盲心瞎!
吕修贞悔恨异常,回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真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他按捺不住,几乎立时便要起身往公主府去,向静柔道歉,恳求她原谅自己的错误。
吕夫人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公主说了,叫你明日再去。”
吕修贞只得坐下,满脸懊悔:“我怎么会……”
又恨恨道:“高燕燕这个贱人!若不是她花言巧语欺骗于我,我跟公主该是一双神仙眷侣,岂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吕夫人道:“人都死了,还说她做什么?”
“死得好!”吕修贞咬牙道:“静柔到底是太过心软,若换成我,非得把那贱人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回想当初,他同静柔还未成婚的时候,她便依依做了衣袍来,时间那么紧,针脚却那般细密,不知是熬了几个通宵才完成的,那是怎样厚重的情谊?
可他呢,全被高燕燕欺骗,根本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而那件静柔亲手缝制的衣袍,也在他的愤恨之下,被高燕燕撺掇着剪碎了。
高燕燕,又是那个贱人!
吕修贞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时间紧急,真恨不能带把铁锹去把高燕燕的坟给挖了。
吕夫人却道:“现在不是回想过去的时候,咱们也该想想将来,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
吕修贞叹一口气,神情怜惜,懊恼道:“静柔她现在一定是恼极了我,我都明白的,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情,都是要生气的。”
他深情款款:“从前是我不好,我对不起静柔,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去弥补,好好的疼爱她,怜惜她……”
吕修贞相貌本就英俊,烛火之下更显得温润,面容皎洁,散发着和田玉一般的光泽。
吕夫人见状,便有了三分底气,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明天见了公主,把姿态放低些,好生向她赔罪,当初还未成婚时,她还是很中意你的,想来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淡忘了……”
她越说越觉得这事儿靠谱:“高燕燕已经死了,我也被她打了,你再主动上门赔罪,大不了被她打几下,行个礼,公主心里边即便有再大的火气,到时候也该消了。”
吕修贞回想起新婚时清河公主温柔静美的模样,不禁心头温软:“静柔她本就是柔淑和善的性子。”
母子二人正做着梦呢,外边便有人前来回话,道是公主府那边来人了,请驸马即刻过去。
吕修贞早就有千言万语想同清河公主说,只是碍于清河公主交待的时间,不曾过去惊扰,现下听那边来唤,便再也按捺不得,匆忙间同母亲道别,往清河公主府中去。
清河公主做了一场噩梦,眼见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面容相仿的女子惨死,心中怒意涛涛、如有火焚,如何也消弭不去。
她甚至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悟,那或许不是梦,而是另一个世界里惨死的自己。
清河公主起身更衣往前厅去,杜女官在外回禀一声,不多时便见垂帘一掀,几个仆婢抬着几口檀木箱子到了廊下,回话说:“公主未出嫁前佩戴过的玉佩和吊坠都在这儿了。”
清河公主颔首,又听人来禀,道是此前吕家家主差人送了信来,盼请公主一览。
若送信之人是吕夫人,又或者是吕修贞,清河公主看都不看,便会将其投入炉中,但吕家家主……
她略一迟疑,终究道:“呈上来吧。”
书信匆匆写就,并不很长,通篇唯有请罪之辞,自陈有失察不敬之过,却没说什么求情的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清河公主不禁摇头,感慨说:“假使吕修贞能学到吕大人半分气度胸襟,也不至于此。”
她没再多说,吩咐人将书信收起,坐在厅中饮着茶,抬头看天际那弯残月。
乌云密密麻麻的萦绕在侧,大抵是很快便要起雨了。
正是初春时节,晚间仍觉凉意袭人,杜女官吩咐人备了暖炉过来,又另点了香,融融暖意与沁人香气交杂在一起,肢体与皮肤仿佛也同时舒展开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便有人前来通禀,道是驸马已至,正在外等候公主传唤。
清河公主心下冷笑,信手扶正肩上狐裘,正襟危坐道:“传他过来。”
吕修贞从前见到清河公主有多嫌恶厌烦,现下便有多愧疚懊恼,顺着长廊走进内院,瞥见身披狐裘端坐椅上的清河公主之后,他目光霎时间亮了起来,心中柔情万千,快走几步到了近前,语气含情:“静柔!”
清河公主没想到他忽然间叫起自己名字来,听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眉看他一眼,嫌恶道:“吕修贞,你是吃错药了吗?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
吕修贞听得微怔,见她神情冷漠,如染冰霜,再回想起新婚时她鲜妍柔淑的模样,心口便钝钝的痛了起来。
当年她救了自己性命,而自己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是他把当初温柔纯真的公主变成这样的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心头悔恨翻涌,口中更是苦涩难言,吕修贞心中五味俱全,苦不堪言,痴痴地注视她半晌,忽然一掀衣摆,跪在她面前,柔声唤道:“静柔——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叫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他深情款款的说:“当年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你,不是高燕燕,我的恩人是你,亦不是高燕燕,可恨我被小人蒙蔽,居然做了那么多伤害你、侮辱你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解的看着他,说:“高燕燕被我下令杖杀了,你不生气?”
“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即便她现在还活着,我也必然饶她不得的!”
吕修贞听她提起高燕燕,眉宇间霎时涌上一股戾气,含恨道:“若非那贱人挑唆,霸占你的功劳,你我岂会如此?当年她便非善类,现下又如此恶毒狡诈,这等卑贱女子死不足惜!”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想不明白:“你不是喜欢她吗?”
“我心中所思所想,唯有公主一人而已!”
吕修贞情绪激动起来,慌忙解释道:“若非那贱人狡猾,将公主的功劳霸占,我岂会理会她?现下她既伏诛,各归本位,我厌恶她都来不及,如何还会在意?”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怔楞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哦,我知道了,此前你觉得高燕燕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喜欢她,现在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我,所以就喜欢我?”
“不,”吕修贞温声纠正她说:“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公主,只是此前被高氏花言巧语所蒙蔽,一时爱错了人。”
清河公主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吕修贞深情款款的注视着她。
良久过去,清河公主道:“你还记得你那块玉佩的形状、材质吗?”
吕修贞笑道:“我怎么会忘?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清河公主颔首,向他示意廊下那几口檀木箱子:“去把它找出来。”
吕修贞愕然:“现在吗?”
清河公主说:“对,就现在。”
两口箱子都被打开,灯火辉煌,夜色明彻,但见珠玉生辉,温润难掩。
吕修贞半蹲下身,一枚枚的翻阅过去,清河公主便坐在椅上等,视线冷冷的觑着他,眸底意味不明。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吕修贞目光忽的一亮,声音雀跃道:“找到了!”
他手执着一枚蓝田玉佩站起身来,眸光温柔看向清河公主,笑意盈盈:“果然是在这里。”
说完,又有些惋惜:“公主既还收着这玉佩,怎么不早些拿出来?闹出这样一场误会,实在不美,倒叫高氏钻了空子,平白惹得你我夫妻生隙。”
清河公主道:“我说过的,玉佩还在,当年被救的人是你,为辨别救命恩人究竟是谁,不该由你开口向我讨要这玉佩的吗?现在怎么又成了我的过失?”
吕修贞见她面有不虞,语气亦冷,忙柔和了神色,说:“都是我的错,不提了不提了。过去的事情都叫它过去吧,以后我必然会好好对待公主的!”
他将那枚玉佩递与旁边婢女,后者呈到清河公主面前去,清河公主捻着玉佩丝绦将其提起,端详几眼之后,淡淡摇头道:“过不去。”
她转目去看吕修贞,笑的讥诮:“脑子进水冷待于我的是你,成婚一月纳妾的是你,辱蔑皇家、大逆不道的是你——敢情就是你把我往泥里踩,期间顺带着纳了个美妾,还搞出了庶子,现在真相大白,又跟我说算了,过去的都叫它过去?这话不该是受委屈的人说吗,怎么就能从你嘴里边冒出来?以后——你也配跟我提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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