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煜隔着二层提花珠帘,安静地看着里面的女子,她忽然咳嗽了起来,拿着帕子抵在唇边,一阵咳嗽后,她擦了擦唇瓣上的殷红,习以为常地放下了帕子。
付煜只觉得那抹殷红,让他眼睛一阵刺疼。
太医和素楠他们说再多,都不抵亲眼所见时,带给付煜的茫然无措。
付煜从未有一刻,这般清晰地认知到——他对于这个女子来说,许是真正的灾难。
她本就足够不幸了。
而这不幸中,他占了五成。
付煜紧闭上眼,靠在了墙上,呼吸皆颤抖。
姜韵不知道隔着二层珠帘,有人在看着她。
她在锦被中的手颤抖着,轻轻抚在小腹中,那股隐隐作疼仿佛只是错觉般,姜韵有些似恍惚,似轻喃:
“只是月事罢了……”
她仰起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滴落在青丝间消失不见。
第184章
寒风催梅开, 这些日子,后宫中的女子过得皆甚不是滋味。
晗妃小产。
这是后宫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圣上却是下旨, 晗妃只是身子不适卧床休养, 任何人都不得对晗妃袒露真相。
短短几日, 这后宫落了雪,白皑皑的一片, 映着几片红梅,甚是显眼。
这皇后被废, 宠妃休养,太后也身子不适, 一时之间,满后宫竟然空闲下来。
年宴将至,但这满后宫竟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宫人们匆匆忙忙地,却行走间不留一点声响。
洛瑜来看望姜韵时,听见姜韵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 我总觉得这后宫静悄悄的, 仿佛只剩我一个人了,竟觉这日子过得没甚盼头。”
若只剩自己一人, 那争斗都显得没甚意思了。
姜韵只不过简单的一句陈述,谁知自己说完后,洛瑜竟是怔愣在那里,一脸疼惜地看着自己。
姜韵顿了下, 遂后, 失笑摇头:
“你作甚这副表情?”
洛瑜忙回神, 娇嗔地轻哼了声:“我日日来陪你, 你竟还觉得孤单,可见娘娘眼中根本没有我。”
那一声声怨怪,叫姜韵直想发笑。
可她刚笑出声,喉间就升起一股子痒意,她忙捏着帕子抵在唇边,拼命地咳嗽起来。
洛瑜脸色顿变,心底懊悔不已。
太医说过,不论是高兴还是生气,娘娘此时都不宜情绪波动过大。
瞥见洛瑜脸上一闪而过的自责,姜韵不着痕迹地掐紧了手帕,她稍抿了抿微涩的唇瓣,适才用的药膳似在这时才开始蔓延起一股苦涩。
洛瑜走后,姜韵长吁了一口气。
刘福抬头不解:“娘娘这是怎么了?”
姜韵眼神飘远地看向外间的白雪皑皑:
“明明是本宫身子破败,却连累得旁人在本宫面前连笑都不敢笑,作甚事都要小心翼翼的。”
她低头轻笑:
“倒真是个累赘。”
刘福呼吸稍顿,立即打断她:“娘娘!”
姜韵抬头看他,刘福才恢复理智,尽量平静地说:
“娘娘莫要说混话了,您好好的,我们大家伙都高兴,累赘这种伤人的话,娘娘可不许再说。”
他生平第一次对姜韵说了“不许”二字。
只怪她口中的自嘲都令人太扎心。
姜韵看着刘福眼中强忍的眼泪,她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不动声色地说起旁的话题:
“本宫好像许久未见皇上了。”
这不是错觉。
而是自从她在邱月轩昏迷后,就再未见过付煜。
姜韵不着痕迹地轻轻拧眉。
刘福眼神微闪,低下头:“如今快近年关,前朝繁忙,待清闲下来,皇上肯定会来看望娘娘的。”
如今承禧宫的一举一动都会清清楚楚地禀告到付煜面前。
姜韵和洛瑜的对话,他自然也得知了。
彼时,付煜正对着满目琳琅的奏折,不可避免地失神起来,张盛颇有些不是滋味:
“皇上,娘娘在等您呢。”
付煜回神,他堪似平静地翻开一本奏折,不知在问张盛还是在问自己:
“她当真想见朕?”
许是真的彻底冷静下来,才会看得清。
付煜已经分不清,从头至尾,姜韵究竟对他有几分真心了。
最可笑的是,哪怕他如今明知道那个女子对他许是没有几分真心,他也不忍心戳破,甚至只想让她多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
张盛无言。
他想起这些日子宫人传来的话,轻叹一声:
“娘娘近日越发安静了。”
张盛都有些想不起来,刚见到娘娘时是何印象了。
只记得那时的娘娘,温柔似水,进退得体,行事甚有分寸,笑起来眸眼弯弯甚讨人喜欢,灵动又有生气。
而不是如今这般,安静到近似不存在。
张盛话音刚落,付煜按住了奏折的一角,他怎么会不想见她?
可他不敢。
他怕他看见的是一张虚弱无力的脸,时时刻刻提醒他,她命不久矣。
“这段时间,娘娘心中恐也是害怕的,奴才想,娘娘是希望皇上陪在她身边的。”
毛笔落在御案上,墨水打湿了奏折。
付煜哑声打断张盛的话:
“别说了!”
张盛堪堪噤声。
付煜靠在椅背上,伸手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殿内无人,一片寂静,半晌,张盛才听见皇上堪声说:
“让太医照顾好她。”
付煜近似轻喃:“她想要的还没有做到,她怎么可能放心……”
*********
堪近年关,腊梅清香都传进了承禧宫中,姜韵依旧没能下床榻。
素楠推三阻四地想她躺在床榻上,连沐浴都不许。
若以往,姜韵定然不依,可如今,她却甚是配合。
素楠总和刘福说道:
“我总觉得娘娘好似什么都知道。”
刘福沉默了许久,难得没有反驳素楠的话。
在年宴前这一日,姜韵终于见到了付煜。
付煜一身玄色便装,像极了姜韵初见他的那一日,不得不说,付煜相貌生得极好,声色惊艳。
姜韵有些惊讶,也有些恍然,片刻后回神,她低眸轻笑着说:
“皇上终于舍得来见臣妾了?”
付煜沉默不语。
他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和姜韵二人。
付煜坐到了床榻旁,盯着姜韵看了好久,姜韵平静地和他对视着,半晌,终是付煜败下阵来,他伸手抚了抚女子的脸颊,哑声问她:
“你就一直瞒着朕?”
姜韵只顿了下,就猜到他问的是什么。
她一怔,遂后,轻轻抿唇:“皇上知道了?”
姜韵稍仰头,如同往日一般,静静地看着付煜,她细声说:
“同皇上说了又如何,让皇上像现在这般,连见臣妾都不敢见吗?”
付煜呼吸顿时沉重,他心如针扎般疼,被女子一句话就逼得红了眼,可他百口莫辩。
他的确如她所说,不敢来见她。
明明是她将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她,如今她一句颠倒黑白的话,就将错处全部推向他,变成她不明说是情有苦衷。
可偏生,付煜心中清楚,她不说的原因,根本不是因此。
但付煜不能戳破。
半晌,付煜才平静下情绪,他忽然说了一句话,让姜韵惊讶无比:
“明日年宴,朕来接你。”
姜韵愣在原处。
其实她清楚自己身子的情况,也明白如今的付煜只会比她更在意她的身子,她卧床尚不过半个月,按情理说,该是付煜不许她去参加年宴才是。
如今怎么会告诉她,他要亲自来接她?
付煜走后,姜韵还没有回过神来,刘福知道这件事后,拧眉急道:
“娘娘身子未愈,皇上怎么也胡闹起来!”
姜韵听得双眸一瞪:“口无遮拦!”
她如今在,付煜对她宫中的奴才都有些包容,可以后呢?
他们这些口无遮拦的毛病再不改改,让她如何放心?
刘福哑声,半晌才堪堪低下头。
翌日,付煜当真如他所说,在辰时左右来接姜韵,姜韵身体依旧虚弱,她穿了身宫裙,降紫色大方得体,玉簪束于青丝间,越添了分柔美娇色。
付煜扶她上銮杖时,姜韵象征性地推辞一句:
“今日是宫宴,臣妾和皇上同乘一杖,未免有些不妥。”
付煜盯着她一会儿,这时,姜韵才发现付煜眼底的青黑有多严重,似乎很久未曾好好入睡一般,姜韵稍怔愣,堪堪抬手轻抚,顿时,她的一些小心思消了去。
姜韵轻抿唇,细声说:“皇上何必糟蹋自己。”
付煜别过头,他平静地说:
“无碍。”
姜韵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回的是哪句话。
一路无声。
快到太和殿前,姜韵忽然感觉头顶似被人碰了碰,她抬起头,就见付煜捻在她的玉簪上,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听见他沉声问:
“你昏迷那日,洛贵嫔让朕问你一个问题。”
姜韵眼睫轻颤,心下稍紧:“什么?”
付煜轻轻携住她的下颚,迫使姜韵微抬起头:
“你着装首饰处处沾梅,可你所喜,当真是梅?”
姜韵哑声,一时之间两人相视无言。
半晌,姜韵才低叹了口气,轻声说:“皇上许是忘了,您曾问过臣妾这个问题。”
付煜拧起眉心。
“在臣妾初入府的那日,皇上问臣妾是否爱梅,臣妾说过,臣妾不过一个俗人,只在冬日时格外偏爱梅些。”
付煜想起来了。
他的确问过,可却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她不好意思之下的推辞。
付煜心尖阵疼,他喉间似被堵住,涩涩地疼:
“那你为何身上处处——”
话音未尽,就被姜韵打断:“因为皇上喜欢!”
姜韵倏然抬头,对上付煜的视线,呼吸有些急促,她一字一句地说:
“皇上可能也忘了,臣妾还是一个小宫女的时候,曾问过皇上是否钟爱于梅,自那日后,臣妾才会越发偏爱梅花。”
她说:“从来都不是臣妾爱梅。”
涩涩麻麻的情绪从付煜心中升起,他一心只认为她爱梅,却不想她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来,竟都错了?
姜韵本就是撑着一股气,如今情绪费尽,她堪堪倒在付煜身上,深呼吸了许久,才平静了情绪,付煜搂她搂得很紧。
姜韵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让付煜放开,而是在下銮杖时,低声轻喃:
“殿下,我想念儿了。”
她许久未喊过他殿下,付煜按住扳指,自然知道她这话中不是字面的意义。
如今,她只要喊她殿下,必然是有所求。
她明知他放不下往日的情分,总肆意利用,可偏生付煜如今根本拒绝不了她。
付煜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太和殿。
一进太和殿,就面对满殿的文武百官,姜韵轻轻拧眉,她被牵着和付煜并肩而行,只走了两步,那些朝臣眼中的怪异就越来越重,连姜韵也生了几分无措和紧张。
本朝的规矩,除了大婚之日,皇后可与圣上并肩而行,其余时候,所有人都要退圣上半步。
姜韵有些不安地喊:“皇上……”
付煜置若罔闻,一路牵着她走上台阶,姜韵的位置被安排在付煜旁边,另一侧是太后,太后情绪淡淡的,似乎对这副情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姜韵心惊胆颤地坐了下来,无措的视线滑过付煜,落在太后身上。
怪不得姜韵。
论位份,贤妃甚至应该比她高半级,可如今她却坐在了贤妃之上。
太后轻轻移开视线,她是喜欢姜韵的。
她也愿意成全皇儿的一番苦心,可她如今却不想看见姜韵,因为她知道,若非姜韵,她的皇儿不会如此颓废。
宴会刚开始,就在姜韵稍稍放下心的时候,付煜忽然淡淡开口:
“今日年宴,各爱卿不必紧张,如同家宴即可。”
“近日前朝后宫事情不断,朕亦深感其累,趁此机会,朕也有两件事要宣布。”
众人面面相觑,能让圣上在这个时候宣布的必然是大事,就在这时,付煜忽然转头看向姜韵。
姜韵心下稍紧,尤其是在看见张盛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走出来时,她忽然心脏怦怦得跳。
在张盛宣读圣旨时,姜韵就怔愣地看着付煜。
圣旨有二,封后,储君。
件件和她有关。
满殿安静,没人会在宣读圣旨时反驳。
张盛催促她领旨,姜韵好半晌才回过神,跪在地上捧着圣旨时,竟有些腿软地起不来,似想要的都得到了,她心中紧绷的那股劲顿时消了。
付煜扶她起来时,低声和她说:
“如今念儿终于重回你名下,他依旧是嫡子。”
“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
“所以,你能不能做到你曾说过的话?”
姜韵对上付煜的视线,那刹那间,她忽然意识到付煜指的是哪句话。
——殿下不必担心,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这是她被困住宫中,和付煜相识却不得宣之于世的三年中,她曾经常对付煜说的话。
姜韵不知她是如何回到承禧宫的,她这一日间都有些恍惚,付煜亲自替她解了青丝,站在她身后,动作细致温柔,姜韵终于堪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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