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态和上次急欲回归与纪棠分享胜利的激昂很不一样,情绪明显低落。
柴义心里不安:“殿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
赵徵摩挲平安符片刻,放回襟内,整理好铠甲:“不必再多说。”
他打断对方,淡淡道。
柴义一到,他低落神色顷刻就收敛起,面无表情,步履刚硬,玄铁铠甲摩挲发出冰冷的轻微“索索”声,他越过柴义,伫立在山坡上。
环视山坳里外卸去伪装的精锐兵甲,他抽出长剑,斜指沉沉坠下的夕阳:“将士们,听我号令!”
“目标,三十里外的怀县,全速奔袭,必须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
“出发!!”
……
进军的时间刚刚好。
夜晚将至未至,暮色笼罩大地,极好地遮蔽了行踪,而怀县紧邻平阴山,从上到下的所有人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越过上雒城突袭,根本没有一丝准备。
时辰未到,县门未闭,怀县守门衙役被乔装的甲兵扑倒,转眼间,已听见沓沓军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
赵徵率兵长驱直入。
县令惊慌往上雒报了信,人紧接着就被拿下了,他滚下台阶,举手投降。
赵徵非常干脆利落取下怀县,关闭县门,下令原地休整,又遣重兵把守古径,并火速运回第一批军械补给。
整个上雒都震动了。
上雒太守卢非大怒:“兀那小儿,好大的胆子,他找死!!”
卢非犹如一头被触犯了领土的雄狮,怒发冲冠,当场掀翻怀中姬女,调遣麾下一众武将,要立即出兵,将此子擒杀!
“不过剿回山匪侥幸得了胜利,就敢越平阴山袭我上雒!!”
卢非是错愕平阴山竟有通道?但这些许错愕顷刻被愤怒掩盖,他连发三道整军大令,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真是岂有此理!气煞我也!!”
那“被剿”的山匪廖勇也在场,他自带兵马和父亲留下的大批钱财投诚,因而也有一席之地,闻言不敢说话,只忆起似喋血修罗一般的斩杀他兄长的赵徵及那九死一生的围剿场景,却心惊胆战。
“……大人,此子甚是勇悍,又颇会用兵,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哼!”
卢非轻蔑看了廖勇一眼,在他看来,这廖勇是被吓破胆了!那寥信居然也轻而易举被个毛头小子杀死兵败,河北寥氏,不外如此。
“传我令,马上整军!”
左右武将对视一眼:“是!”
……
“来得好。”
夜色笼罩大地,山南的风已染上几分燥意,赵徵伫立在城头眺望上雒城方向。
就在刚刚,上雒的眼线将情报送抵。
很好。
赵徵冰冷的眉峰在夜色下比更显凌厉,他盯着上雒方向,利眸闪过一抹志在必得之色。
卢非果然自大。
他没有选择固守上雒城等赵徵来攻,而是气势汹汹杀将过来,这正中赵徵的下怀。
他预计明日一战解决卢非!
以最快的速度,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攻下上雒!
赵徵转身,铠甲摩挲,他快步下了城楼:“传我令,大军休憩,养精储锐,明日三更整军,迎战卢非!”
截至到目前,整个计划进展得非常顺遂!如果顺利的话,大约五天他就可以轻骑返回密州了。
只不过……
赵徵手指摩挲了腰间镶铁圆环一下,他想,……他还是不回去了,遣个人回去把选好的州丞书佐等文官带过来就好。
他就待在上雒这边吧。
赵徵抿紧唇,这些日子一再反复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对阿唐不好……适当拉开距离也没什么不好,他努力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压制起来,克制自己。
时间长了,那颗负荷过大的心脏似乎变得麻木起来,仿佛也真有了那么一点成效。
晚风拂面过,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等他再在上雒待上几个月,大概就会更好一些的……吧?
赵徵掌心收紧,片刻松开。
军靴落地沓沓,快速步下石阶。
……
赵徵的计划很周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山而过抢占怀县,卢非果然大怒点兵迎战,双方将很快在上雒往东的旷原上展开一场平原战。
一切也顺利地向着最理想的方向而去,如无意外,三天内他必取上雒城。
他为防差错,事前也对上雒周边的军阀都做出了深入评估,确保短时间内的这几天没有人会来驰援卢非。
他评估得一点都不错。
可偏偏最后却出了个意外。
这个意外是人为的。
……
赵徵在和冯塬抢时间。
他抢赢了。
可冯塬也非庸才,他心思之敏锐诡变远非常人所能及。
放出信鸽当日,他遣退了跟前所有人,当即叫赵宸和他一起乔装改扮,放了替身在建州,却带着赵宸一起悄悄乔装潜往密州。
这个时候,冯塬已经接到密州出兵的线报了,赵宸眉心蹙了蹙:“冯相,你……莫非你要大乱赵徵后方,切断他的粮草供给?”
但似乎并不实在,赵徵怎可能没防备?
冯塬哼笑两声,此子心思深沉诡诈,但到底还嫩了些,“大乱后方有何用?”
不过治标不治本。
他没有再说,只垂眸盯着手上的山南地图,阴着脸在思索。
马车擦过密州,冯塬犹豫了一下,吩咐掉头,绕隘道,奔山南方向。
很快,他就接到了皇帝的火速回信!
带信的是皇帝亲自驯养的信鹰,乃皇帝心爱之物,昔日还曾在战场立过功,轻易不出的。
信鹰落地,爪子上挂着一个不大的布囊。
打开一看,内里不但有皇帝匆忙写就的亲笔信函——予与冯塬一切便宜行事而无罪之权;另还有一雪白一明黄两张丝帛,明黄布帛上绣双龙戏珠,雪白丝绢上盖了一方掌大的鲜红印鉴,乃皇帝玉玺。
这竟是一卷已加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这是以备冯塬便宜行事之时可能会用到的。
但此时,他们已经接到赵徵顺利取下怀县的消息了,还有卢非在上雒的动静。
冯塬破口大骂:“蠢货,蠢货!!”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怀县竟然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
还有这个卢非,蠢成这样!关闭城门以逸待劳不好么?赵徵远道而来,攻城比守城难多了好不好?赵徵只有三万人,他能力再不济也能守上个十天半月吧?
卢非竟然蠢到,抛弃自己的优势,率兵直奔怀县!
这姓卢的能守住上雒这么久,真托赖他亲爹给留的两个心腹大将还有上雒的地利优势!
把冯塬气了个半死,“不好,不好。”
怀县城墙不高,没多大优势,赵徵多半会舍弃守城,正面迎上卢非展开平原战。
以卢非这轻视赵徵的心态,他第一战就大败的可能性并不小啊!
甚至很有可能,一败就彻底败了,赵徵旋即顺利将上雒城收入毂中。
冯塬站起,脸色阴沉,来回踱步。
赵宸眉心紧锁,他心里也沉沉,赵徵强大,对他的后续发展影响也是很大的。
不过他也并没忘记自己的人设,没有说什么过分露骨的话,只道:“这么一来,怕上雒要被靖王所得了。”
“不可,绝对不可!!”
冯塬刹住脚步,脸颊肌肉微微抽搐,面庞看着凶狠了很多。
“必须截止他!”
不计一切代价!
卢非无能,那就换一个!
冯塬一拂摊开山南地图,快速睃视,在长兴王段广威的甘陂三州以及陪州太守张醇的雍陪之地思忖片刻,他果断选择了长兴王段广威。
段广威屯兵的甘州府距离上雒东不算太远,最重要是距离冯塬他们也不远。卢非还有两个心腹大将撑着,只要段广威肯出兵,连夜急行军,应该能赶上的!
但赵宸皱了皱眉:“这段广威只怕不会出兵。”
需知段广威和卢非的关系十分复杂,这两人是有仇的,卢非于段广威有夺妻之恨,段广威必然是十分乐意看见卢非被人灭了,然后他还可以出兵去抢上雒。
至于为什么他不早点出手呢?
卢非之父是段广威的老师,天地君亲师,眼下一个师如父的时代。更重要是卢父救过段广威的性命,他临终就一个请求,不求守望相助,但求勿谋上雒。
段广威答应了。
这事被卢非宣扬得人尽皆知,被架起来的段广威反悔的代价太大了。
另外最重要的是,卢非虽然没本事,但他有一个超级厉害的妹夫,正是那和新魏在池州大战的悍黑军刘黑思。
刘黑思是山南最大的军阀,占江北十三州,拥兵多达二十余万!
赵宸摇了摇头:“谁都可能出兵,唯独段广威不可能!”
冯塬却勾了勾唇角:“无所谓不可能,不能只是利益不够!”
他迅速铺开盖印雪绢,提笔蘸墨,飞快写下一封圣旨,令手下立即镶裱!
赵宸吃了一惊,实在冯塬所书,惊世骇俗——他竟以大魏皇帝之名,承诺倘若有朝一日攻下山南,段广威照样是长兴王!
上面甚至还有些私密之语,一旦展露出来,对皇帝的名声损伤不小,算是送上一个恰当的把柄。
倘若是这样,那对段广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魏朝如今差不多占据半壁江山,手下猛将谋臣如云,实话说,山南这么些军阀没有这个隐忧,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旦刘黑思没支持住,山南至江北距被魏朝鲸吞也不远了。
倘若刘黑思不败,大家也不知道私下的事,段广威自好好维持现状当他的长兴王;假如真到了被鲸吞那一天的话,有这张圣旨在,届时他弃暗投明,顺利成章加入魏朝跟着南征,再立下一二军功,将来怎么也不会差。
至于刘黑思,段广威的地盘和刘黑思并不相邻,对方正和魏朝在鏖战,就算暂时休战,有魏朝虎视眈眈,估计也不会愿意分太多兵力,他得慎防两面开战。
若是五六七万军,段广威自能对付。
这利益和风险两厢一权衡,段广威还真可能会答应的。
但这冯塬胆子实在太大了,皇帝敢给,他还真什么都敢往上写!
只不过,问题也不是没有的,赵宸瞥了眼正在裱的圣旨,微微挑眉:“要取信段广威,只怕不易吧?”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段广威会马上相信吗?不能吧?等他或思忖或查证二日再做决定,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时间太紧了。
减去从这边赶去甘州的时间,再减去甘州出兵的时间,留给他们的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绝对绝对不会超过半日!
冯塬一笑,他褪去了阴沉凶狠之色,重新变得从容疏狂,冯塬抖了抖袖子,微笑端详赵宸半晌:“这就需要殿下亲自出马了。”
赵宸就藩建州,这两个皇子落户山北,隔山与他们做了邻居,山南这些军阀怎么也会关注一下的,画像肯定看过。
最重要的是,昔年讨伐寥苁残部的盟战时,段广威和皇帝见过面。当时皇帝把几个年长些的孩子带在身边濡染,也一起见过,赵宸是长子,得到的关注肯定最多。
人长大了,轮廓仍在。
赵宸不正是最好让取信对方的人选吗?
冯塬慢悠悠一句,赵宸闻言登时脸色剧变:“冯相,你!这,这怎么可以……”
他当即皱眉。
万万没想到冯塬竟然打他主意!不过这人胆大包天,连皇帝的隐秘都敢写出来送给人当把柄,怕没什么他是不敢的。
可赵宸怎可能愿意蹚这浑水?!
一旦他去说服段广威,这不但完全与之前他言行作为相悖逆,更重要是留下了痕迹,这于日后可是大大忌!
赵宸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幸好,他有先前的人设在。
赵宸心念急转,当即蹙眉摇头,神色沉沉又挣扎,他吐了一口气,闭目栽倒坐下,不断摇头:“不,我不可以的,……”
若换个人,他就成了,毕竟时间紧迫,但可惜——眼前这个是冯塬。
冯塬笑了,还装啊?
他拍拍赵宸的肩,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赞道:“殿下年纪轻轻,就有此城府,真真难得啊。”
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很欣赏赵宸的。
但这也不妨碍他让赵宸出马去说服段广威,掌下肌肉一僵,冯塬冲赵宸笑笑,细细给他分析:“殿下来前,答应过陛下何事?”
“唉,靖王,陛下心腹大患也。”
“此间事情,陛下必要详知,我等臣下肯定得如实上禀的。”
就算不是冯塬,也有其他人。
“殿下年少,还是适时回斡的好的。”
演过了,失了圣心,可就不妙了。
“需知四皇子殿下也颇得陛下赞誉啊!”
两位皇子,母妃一般尊贵,又都是庶子,甚至因先帝二子的原因,赵宸连长子名头也没捞上,这宁王和潞王可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再多支持,也不及陛下最终心意的。”
所以冯塬真诚建议,赵宸可以在他的迫使下,跨出这一步了。
冯塬这话呢,狂是狂了点,但不能说没有他的道理,赵宸却一僵。
他黯然挣扎神色不变,眼珠子微微一动,余光冯塬冲他点点头一笑,拍拍他的肩,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屋里干净了,就剩他亲卫首领徐镇,徐镇也一脸愕然,欲言又止。
赵振收敛表情,站了起身。
他阴着脸沉默站了片刻,冷声:“速速更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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