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坐在溪边,低头洗了洗手。
赵徵刚才哑声对她说,说他去去就来,让她在此处等等他。
她取出炭笔,又摸出几张折叠得小小的白纸打开,飞快写了几封简信,叫刘元先安排人传出去。
背对的小土丘之后的不远处,顺风隐约传来一声闷哼,以及倒地的声音。
还有赵徵的恨声。
过了许久,他才回来,带着一身浓郁的血腥味,两手赤红一片。
纪棠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绞了帕子给他擦手上的鲜血,眸带关心看了看他。
赵徵扯扯唇,但笑不出来,他哑声说:“阿棠,我为皇兄复仇了。”
这是第一个,还有一个。
纪棠轻应了声:“那就好。”
纪棠帮他擦了几把手上的血迹,还未曾全部擦干净,他立即就说:“阿棠,册子呢?”
纪棠把怀里的册子取出给他,之前她已经大致翻过了,她抱膝坐在没吱声,他粗喘着接过来,囫囵盘腿就在泥地上坐了下来。
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他借着一点黯淡的朦胧星光,急不迫待地看了起来。
也就短短两页纸,他看了很久很久。
蓦地,有泪滴露在纸页上。
他浑身战栗,切齿对纪棠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我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声音哑着,泣血恨声。
“好。”
纪棠看着他,目带怜惜,轻声答他:“会的,可以的,我们早晚能剐了他,让他血债血偿。”
赵徵兄弟俩怀疑一点都没错。
先帝果然不是正常战死的。
庞进德暗通皇帝也有些年头了,他位高权重,当年又是先帝多年心腹,许多事情只要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能拼凑出大致真相。
这些年断断续续的,他也将当年一事拼凑得差不多了。
皇帝从无居于人下之心,欲伺先帝二子未长成而谋夺上位已多时,冯塬精心设计的毒计,声东击西,诱其深入,环环相扣。由皇帝亲自动的手,细作敌军,他密密布置,终于成功得手。
先帝长箭贯胸而亡。
铮铮铁骨一世豪杰,却惨死在视之如同胞般信任的兄弟手中,妻离子散,母亲呕心沥血而亡,长子英年被害惨死。
“冯塬,赵元泰。”
赵徵牙根咬出了血,铁锈味浓腥一片,他一字一句,泣血恨声。
身躯绷紧到极致,他颤栗了起来,又恨又悲,恨到极点,就是大悲,似崩断了的弦,他骤栽倒在纪棠的肩膀,两点湿热,他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
纪棠轻轻叹了一声,伸手虚虚搂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吧。
他肯定很难受的。
哭出来会好过一些。
她很难不心疼他,但实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把肩膀借给他,让他好好哭一场吧。
苍穹清冷,四下寂静,赵徵哭了很久,哭累了,渐渐止了。
他静静伏在她的肩膀,感受她一下接一下温柔的拍抚。
他闭上眼睛,往她身边靠了靠,夜风冰冷,她是他唯一的温暖。
他低低声问她:“你会永远陪着我对不对?”
他亟待她的答案,急忙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泛着血丝,往昔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哀伤,神色流露一种平日不见的脆弱,纪棠柔声安慰他:“对,对的,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会好起来的。”
她用手帕给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温声宽慰着他,“你不是一个人,别怕。”
“嗯。”
赵徵眼睫动了动,他慢慢侧脸,用额头贴着她的颈窝。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会一直陪着他的。
赵徵情绪终于好了一些,他微微闭上眼睛,贪婪汲取她温暖,有她在,他并不感觉孤单,心渐渐平复回来,无限依恋。
有一瞬,他想和她表白。
他想告诉她,他爱着她,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他又舍不得破坏这一刻的温暖恬静,偎依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纪棠先开口打破平静。
“阿徵?”
“嗯?”
……
赵徵一个舍不得,表白机会就溜走了。
他抿抿唇,有点点懊恼。
纪棠拍拍他的肩膀,直起身,喊了一声刘元。
方才赵徵情绪不对,身边的人都自觉退到适当距离之外了,刘元听见喊声过来,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望赵徵这边,纪棠就把那本蓝册子交给他,“和陈达一起,抄录几份马上传回去。”
庞进德这本册子人名很多,几乎囊括了皇帝这些年来发展出的绝大部分的重要暗线。
毕竟要谋皇太子,对方也是倾囊而动了。
不但有池州大营的,还涉及现驻新昌的密州军,甚至偃州战场的钟离孤麾下和西北柴武毅麾下都涉及有少许。
矛盾也好,赎罪心态也罢,反正庞进德把自己这些年所知道的,都整理成册写进这本名录上了。
有了它,他们终于可以肃清内部了!
纪棠刚才已经把重要的几个人名先摘抄送出去了,现在剩下的就交给陈达刘元抄。
“是。”
刘元接过册子,还是不敢抬头望,把脑袋低成九十度角退下来了。
纪棠回头,赵徵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只眼睛红通通的,她取笑他:“这是咱们骁勇果决的靖王殿下吗?这样儿要是被手下人瞧见了,怕要丢大人咯。”
赵徵有点不好意思。
纪棠轻笑一声,拉他起身,坐在她刚起身的大石头,“来,敷一下,不然等会就该难受了。”
她用剑鞘拍打身后的小土丘,惊走蛇虫,然后让他半靠着,蹲下搓干净刚才给他擦手的棉帕,然后虚虚拧了,展平给他敷在眼睛上。
正月的溪水沁凉,冰冰的,敷在眼睛上,那种热灼烧胀的不适感一下子就被覆盖住了,很舒服。
敷了一会,帕子热了,然后就会被她取下,又再洗涤绞好,重新敷在他的眼睛上。
他就安静躺着,听着她的说话声,她时不时就会站起身,用剑鞘再次轻轻拍打他身边的土丘杂草。
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会保护好他。
激烈情绪宣泄后的倦怠因为有她的呵护,转化为一片安静的恬静,闭着眼睛蒙上巾帕眼前黑魆魆的,他却一点都没有惴惴,在这个静寂的长夜,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
赵徵敷了约莫一刻钟的眼睛,感觉好多了,纪棠揭下巾帕仔细端详,已经不怎么见红肿了。
“好了,等睡前再敷敷,明儿就不难受了。”她笑着说。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赵徵一身的猩红,鲜血差不多濡湿一身衣裳,纪棠肯定是想给他换了的,但没有换洗衣裳是个问题,赵徵倒想脱下直接搓搓再穿上,可纪棠哪里肯同意?
她摸摸他的后背,现在后背还是干的,他这身旧伤,大冷天的穿这冰凉溪水洗过的湿衣怎么能行?
好在不用她多烦恼,两人才刚站起身,梁五就过来了,贴心呈上一套干衣服。
赵徵身上他们都知道,那边这个脱一件,那个脱一件,早就拼凑好一身出来了。
纪棠接过衣裳,还暖的,不知是刚脱的还是一直被谁捂在怀里,她不禁一笑,递给赵徵,催促他:“快些换了,用帕子擦擦身,就随意擦两把行了。”
赵徵本应避到土丘另一边去换的,但他根本不愿离开她,他想待着她身边,就稍稍挪两步,就在她身边换。
纪棠笑骂一声,不过也没说他,这边避风,想在这边换就在这边换吧,她背过身不看,顺手给他搓帕子。
身后嘶嘶索索,赵徵很快换好了衣裳,纪棠把血衣交给梁五处理,“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摸了摸赵徵的手,换了衣服,手果然没那么冰了。
随即动身,疾行一路,至午夜时,抵达最近的一个乡镇小据点,众人立即翻身上马。
但由于马不够,身材偏瘦的自觉配对两人一匹。
于是纪棠再度和赵徵共骑。
她翻身上马,缩起脚,他一踩马镫落在她身后。
两人再次紧紧贴在一起。
而正值脆弱期的赵徵在纪棠眼里是受保护对象,她回头冲他一笑:“这回我带你啦!”
她一扯马缰,用力一夹马腹,膘马驮着二人,往前飞奔而去。
呼呼的冷风,被身前人挺直身躯挡去大半,赵徵也没有争,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慢慢侧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
赵徵放纵的自己的情绪,允许自己偎依在她身边,被他的心上人保护了一整天这么久。
一直到回到山南,踏进上雒。
赵徵已经恢复过来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因为舍不得破坏气氛而没有对她表白。
经过心贴心的呵护,他对她表白的心情如大浪潮汐,一发不可收拾,表白急不迫待!
池州一行虽有波折,但最终完满达成目标,一行人火速往回急赶。
不急不行,冯塬可不是个简单角色,痛失庞进德及蓝册子,他必然会有大动作的。
如无意外,山南大战迫在眼前!
所以纪棠第一批炭笔传书,除了发给各方重要细作名字之外,还有一封就是给现身处稷州的沈鉴云的。
赵徵快马疾奔,紧紧花了两昼一夜的时间,就赶回了新昌城!
沓沓马蹄既急且疾,刚冲进了巡哨范围,就感觉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之感!
疾冲进城门,杜蔼柴兴等人闻讯飞奔而下,个个全副铠甲神情肃然。
沈鉴云也回来了!
发给赵徵东西六百里加急才刚刚冲下来,刚好迎面和赵徵一行碰了个正着。
沈鉴云风尘仆仆,也是前脚刚进城门的,他急声道:“殿下!”
“扈伯彰二子暴毙,稷州军现一分为二!扈伯彰率一半六万稷州军与刘黑思结成同盟!”
“刘黑思异动已生!吕衍将军急飞鸽传书,需马上对山南发动围攻大战!!”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赵徵也不打算再等,再等下去,皇帝就该结束西北大战直奔池州而来了!
赵徵立即下令:“传本王令,即刻整军!!”
……
开战了!
这一场酝酿了一冬的大战顷刻拉开了帷幕。
赵徵整二十万大军,兵分四路绕宜离二州急行军自东直奔稷黎代增四州,成功切断扈伯彰,与吕衍的池州魏军对刘黑思形成夹攻之势。
十二日,赵徵与吕衍同时对刘黑思发动进攻!
旌旗猎猎,甲光粼粼,久违的艳阳终于露头,一线金光自云层洒下,黑压压的大军折射出一片耀目的白光。
赵徵一身玄黑明光重铠,鲜红帅氅迎风猎猎,翻身上马之前,他伸手握住纪棠的手腕。
“阿棠。”
他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有着化不开的浓热情感。
这趟出征,他还是不肯让纪棠随大军同行,仍旧安排她和沈鉴云留守大本营以策应各方,两人暂时得分开一阵了,他极不舍,又心头滚烫。
很遗憾又逢大战,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纪棠笑着给他打气:“旗开得胜,一举干掉刘黑思!!”
赵徵不禁一笑。
“后方一应事宜,都交给你和鉴云了。”
本来这句话是该和纪棠沈鉴云一同说的,但沈鉴云多聪明的一个人,刚说了两句,就自动走开了。
赵徵凝视纪棠,从池州回来,他那满腔的情感就像被寸寸柔化过似的,丝丝缕缕,缠绵难分,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腕,告诉她:“等回来,我有件事和你说。”
纪棠好奇:“什么呀?”
神神秘秘的。
她娇俏笑,眼眸亮晶晶灵动极了,这模样儿给他一种仿佛她也极期待似的感觉,赵徵不禁翘起唇角:“回来就告诉你!”
他翻身上马,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一扯缰绳,策马疾冲而出。
第65章 生死不知
眼前这场大战,将会是山南近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事。
真正的白热短兵相接,硝烟滚滚撼动一方天地。
已经到了你死我活最后一战的地步了,若顺利,赵徵将一举攻陷山南。
赶在皇帝腾身赶到之前,结束这场耗时长达数年之久的山南大战。
这也是他的此战的目标,天时、地利、人和,好不容易俱争取到位,他是要必胜的!
旌旗招展,戈戟如林,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纪棠目送赵徵离去之后,收回视线,提起衣摆匆匆就掉头往回走了。
前线悍然而战,后方事情也多得很。
首先就是粮草补给,他们的粮草大营原来在新昌城后方一百余里的渠城,随着战线的迅速推移,现在距离主战场太远了,必须往前挪。
柴兴已率军直奔稷山关去了,有扈伯彰的叔叔扈元光配合,相信能很快自后方成功取下稷山关。到时粮草大营搬迁到新昌城,通过稷山关供应前线。
——宜州离州到底新降,不管赵徵和纪棠还是沈鉴云都不能完全放心它们。
这次说来,沈鉴云劝降扈伯彰,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最后关头被冯塬破坏掉。
庞进德一死,赵徵纪棠是深知对方必有大动作的,但谁也没想到冯塬在稷州埋的钉子居然有这么深!
沈鉴云当时一接到纪棠来信,就心道不好,火速寻找扈伯彰要其速速防备,但奈何冯塬的信鸽也丝毫不比纪棠的慢,已经晚了。
沈鉴云固然来得隐蔽,并说服扈伯彰在考虑期间继续装出仇视魏军的姿态,只是这冯塬原来的备用计划是不管他在不在都一样的!
他丁点没碰扈伯彰,却很早之前就在扈伯彰膝下二子身边埋下钉子,悍然发动暗杀,扈伯彰二子三孙全部毙命!
真的太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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