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二旬许的年轻女子,很美丽,很柔弱,泪珠滚滚而下,颤抖着唇哀求,她侧脸正好对着纪棠,天光从头顶树梢漏下来,这个角度,纪棠望去过,蓦却觉她轮廓有点点似曾相识。
……赵虔。
电光火石,她大惊失色。
纪棠忽问:“你认识赵虔吗?”
那女子哭声一滞,一惊望过来,她怔怔的,和纪棠对视,眼里忽流下泪来。
有点难以形容她此刻的神情和泪水,怔忪,黯伤,浓浓的悲哀伴着泪水滚滚而下,她张了张嘴,却哑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纪棠忽然就明白了吕祖垂死留下的另外一句话了,“……流云庄,公……”
不是宫,是公,公什么?
刘元不明白,侧头看纪棠,纪棠扯了扯唇,轻声说:“罗淑妃曾育皇帝长女,长邑公主,潞王赵虔原有一胞姐。”
“可惜,这位长公主养到十八岁,夭折了。”
在皇帝登基的第二年。
算算年龄,大公主如果活着今年的话,正好差不多二十四五。
刘元张口结舌。
纪棠扯了扯唇,也没有笑意,难怪啊,难怪皇帝能用一个女人,就牢牢把庞进德捆在他的战车上。
盖因,他爱着的这个女人,和皇帝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为了套住庞进德,皇帝毫不犹豫牺牲了自己的长女,让其夭折,设计送到庞进德的怀中,算算孩子年纪说不得刚好得孕了,然后让女儿无名无分跟着他,隐姓埋名,清贫清苦,在山坳里生孩子,日复一日等待着。
啧,这皇帝的公主不好当啊。
……
说起来,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
被流兵冲散的小姐,重伤的将军,种下了一段孽缘,一对苦命鸳鸯。
云娘虽是公主,这一辈子却未曾享过多少的福。
她是赵元泰第一个孩子,却不是男孩,母亲不喜她,因为如果她不是女孩的话,母凭子贵被扶正的就是她而不是卞氏。
那是攻陷乐京前的最大一场战役,河北大战,那时云娘在内宅长到十四岁,因为战事和安全的原因,从原来住的莘城转移到郝州,怎料战场形势突然逆转,本来大胜在望的齐州军一度遭遇重挫,损兵折将,连夜往北战略性撤退。
云娘所在的家眷队伍遭遇流兵冲击,她的侍女仆役全部死伤走散,她扒下侍女的衣裳换上抹脏头脸,跌跌撞撞择个方向乱走。
在那个硝烟遍地,乡民胡乱尖叫混乱奔逃的小镇边缘,她救了庞进德。
她把这个穿着己方军服的重伤昏迷的将军拽着托着背到一个破旧的民房,还去偷了药物救活了他。
他俩在那个小小民房渡过了一个月,将军铁汉柔情,小姐温柔婉转,救命之恩,两人情愫暗生,恋慕彼此。
那时候先帝和赵元泰关系极好,不过云娘还小,她心里畏惧母亲不敢坦言,两人约好等再过二年他就上门提亲。
两人偷偷联系,偷偷欢喜。
这样一直持续了两三年,接下来的事情,就大家都知道了,先帝突然战死,赵元泰登基称帝,两派关系瞬间剑拔弩张。
已经不可调和。
作为先帝托孤心腹,庞进德痛过之后,毅然分手。
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只道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两人已非同路人。
其实他不打算另娶,只盼她觅得如意郎君,他会默默祝福她。
但大公主的命真的很苦。
皇帝审视先帝遗下的一众心腹重臣,寻找破绽,伺机而动,吕祖是第一个,而庞进德是他找到的第二个。
庞进德当时三十多了,却一直不娶妻,新朝都建了,当初许多打光棍的同袍都陆续娶上媳妇,唯独一个他,从前婉拒了先帝赐婚说再等等不急,现在却毫不见动静。
庞进德有仔细抹干净过交往痕迹,但到底从前没有过分隐蔽,只要有心一直去查,多少还是会有一些的,毕竟他不可能连大公主身边的人都抹了。
于是,皇帝设计,借吕祖之手布局,醉酒后,将大公主送到庞进德怀里,并且天助他也,一次就中了标。
皇帝直接让大公主“病重”,然后夭折了。
大公主根本毫无选择余地,父亲就这么抹去她的身份,而庞进德深知,皇帝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他倘若拒绝,等待大公主的将会是一个极度糟糕的结局。
痛苦挣扎后,他最终还是失陷于惶恐又可怜的心上人还有她腹中两人的骨肉。
一步错,步步错。
两人背负着沉甸甸的东西,偷偷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庞进德和皇帝说好条件,接了云娘出来,偷偷安置在卑县。
粗茶淡饭,居隅苟安,但这偷来的几年安宁相守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公主眼泪长流,“他不是自愿的,都是我的不好,是我……”
但其实她也不是自愿的。
历尽艰辛悲苦才在一起的两个人,她这一辈子,都是黯伤,但她知道因为她而害了人,她偷得的安宁都是建筑在他人的血腥和悲苦之上的。
她哭道:“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饶了我的孩子吧,他们还小,他们什么的都不知道的。”
……
女人孩子的哭声吵杂,庞进德剧烈挣扎了起来,他扑向门外,把公主和俩孩子都抱在怀里。
他虎目含泪,刷刷直下,转头重重向赵徵磕头:“殿下,殿下求求你,饶他们一命!……”
“她是个苦命人,求求殿下,殿下!”
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很快见了血,两个孩子惊惶大哭,公主搂着两个小的,紧紧挨着他的后背。
但赵徵不为所动。
“苦命?可怜?”
他冷冷一笑,有他的皇兄可怜吗?他光风霁月清隽无双的皇兄,却已躺在冰凉的棺椁里足足有快两年了。
谁又可怜一下他?
死在池州战场的将士们,谁家又没几个孩子呢?
纪棠站在一边,吐了口气,她移开视线不看那两个小孩子。
她固然对这一家四口没有好感,但在她的三观里,却罪不至这么小的孩子。
只不过,她却不是赵徵,她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
她沉默了一下,道:“庞进德,军中,尤其池州大营的叛徒暗线,还有多少?”
条件交换吧,如果赵徵愿意的话。
赵徵眉峰一动,眸光陡然变得凌厉,阴沉沉的,寒意彻骨。
纪棠提醒了他一件事。
赵徵缓步上前,俯身:“我父皇是怎么死的?”他声音陡然凌厉:“可是赵元泰阴谋杀害?!”
“说!!”
庞进德浑身一震,瞬间如同被扼住喉咙。
赵徵提醒了他一直难以释怀的事,他娶了杀害主子的凶手之女,还襄助对方害了小主子。
再不情愿,再阴差阳错,结果都一样。
他痛哭失声!
他的反应告诉了赵徵答案,他的手颤抖,心头一片彻骨的冰凉。
他厉声:“你,助赵元泰为虐?”
“不!!”
庞进德倏跪直:“我没有!我没有!先帝待我……”但忆起自己所作所为,他没法再说下去,哽咽哑声:“若我有为此事,叫我五雷轰顶,死后直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没有!真的没有!!
这一点,纪棠倒是信的,之前分析过,可能性很小很小。
庞进德连声否认,发誓赌咒,和刚才态度两个极端,良久,他激烈喘息着,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跪伏,额头贴着地面,轻声说:“但末将罪无可恕,已万死难辞!”
他起身,冲进屋里,陈达跟了进去。
很快庞进德开启机括,把藏于床底的一本蓝皮册子取出来,回到院中重新跪下,他哑声:“末将所知,所有暗钉皆记录于此,这些年陆续有添加,一直都如今。”
他顿了顿,垂眸低声:“先帝战死前因后果,亦记录于尾页。”
他一直在煎熬挣扎着,一边不得不为,一边又把这些他知道的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
他紧紧握着这本册子,跪下重重叩首,双手奉上,哽咽:“求殿下放他们娘仨一条生路。”
大公主惊慌爬上前,呜呜哭道:“三郎,……”
庞进德闭目垂泪,一动不动。
纪棠视线落在这本蓝皮小册子之上,若说这一家四口掺着赵徵强烈的个人情感,那么,这本小册子就是他们此趟池州之行的终极目的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但陈达抢了先,并不欲她沾手。
但谁知就在陈达伸手去接这本蓝皮小册子的时候,变故陡生!
一声尖锐的呼哨吹响,有敌!
与此同时,一直利箭比陈达快了一瞬,从斜上方远远的山坡上激射而下,直奔这本小册子!
是冯塬!
冯塬一知庞进德离营,心里就生不安,他立即率人飞奔往流云庄,正正好和飞奔报讯的眼哨迎面碰上。
利箭尖锐的鸣啸,“笃”一声,直接穿透那本小册子直飞十数丈,重重钉门板之上!
“叮叮当当”打斗声大乱,这宅子太小了,冯塬的人蜂拥猛冲,一下子冲进大门!
几条人影同时跃起,但冯塬的人早有准备,抢先一线,将册子取下。
庞进德倏地睁眼:“你!”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他勃然大怒,他和皇帝的条件,皇帝是承诺只要他应就不再过问二人任何事的!
冯塬挑唇哼了一声,但若陛下连庄子具体位置都一点不知道,那他此时岂不是连这整个暗网被人连根拔起都不知道?!
还好他谨慎!特地使个人远远盯着以防万一。
庞进德怒不可遏,但现场已一下子大乱了,兵刃交击骤起激烈,那支利箭一出现,赵徵已反手一抽长剑,疾冲跟着掠出,陈达等人也是!
冯塬跟前十数好手冲出迎上,将人拦住!
赵徵长剑一震,血腥喷溅!
叮叮锵锵,冯塬却半眼不看,一接过册子之后,立即倒退几步进了小厅。
他翻看册子,冷哼一声,往侧挪了几步,抄起灯盏边的火折揭开吹燃,这东西立即烧了才是干净的。
冯塬完全没有反派毁于话多的毛病,半句都不啰嗦,这策略当然是最正确不过的。
但他才抄起火折吹燃,斜楞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对方趁着他低头的吹火折的一瞬,闪电抓住册子,用力一扯!劈手就将册子夺了过去!
这人正是纪棠。
她反应极快,高手过招她不适合冲锋,但没关系,刚才逮人走了一圈,她已经颇了解这宅子的布局了。
当即反手一推厢房的门,冲了进去,沿着厢房翻过内窗一路绕到正厅的侧间,猫在帐缦后面。
所有人都在外面打斗,室内空荡荡,她原本是打算在后面偷袭的,却不想,这冯胖子自个倒退了进来。
灵机一动,纪棠抽出怀里的火折放在灯盏边。
没错,这火折是她的。
瞄准机会,一抽得手,纪棠冲冯塬重重一哼,另一只手一挥,连灯油带灯盏砸在他的脸上,“去死吧你!”
赶紧掉头一溜烟跑了。
第64章 “等回来我有件事和你说……
冯塬嗷一声惨叫,纪棠飞快原路蹿走。
脑后风声嗖嗖,她赶紧往侧边一蹬,笃笃笃三枚精铁流星镖重重扎进前方墙壁!
她连爬带滚,飞快越过刚才那扇内窗,视线余光一瞄,果然刚才就在门边的那两个高手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已急掠冲来,她一落地,飞速狂奔,嘴里大喊:“阿徵!陈达!!刘元!!!”
救命啊!!!
她飞速探手入怀,石灰粉包胡乱往脑后乱洒,千钧一发!“嘭轰”一声巨响!厢房两扇大窗连窗扇带木框都被整个踹飞,赵徵一跃而入,俯身搂住纪棠的腰,将她护在身后!
而陈达李胜已与那两名追上的高手激战在一起了。
“我们快走吧!”
纪棠赶紧把册子揣进怀里,对赵徵说。
东西到手,目的完成,没必要和冯塬在这里死磕了,冯塬带的人手也很多,继续打下去两败俱伤。
赵徵点点头。
陈达取出一枚木哨,吹了一长二短三个音,尖锐的哨音顷刻传遍整个小院,所有人便开始聚拢在一起有节奏撤退。
赵徵纪棠冲出房门,回到院子里。
院子混乱一片,连庞进德也抽出长剑,和冯塬的人激战在一起。
方才紧随长箭之后,有几枚毒镖直奔他而来,庞进德立即闪开并拔剑反击。
他对赵徵伏首请死,但不代表他没有抵抗力,实际庞进德战力彪炳,并不是轻易就能灭口杀死的。
赵徵迅速收拢人手,他回到院中,冰冷的目光冷冷盯着庞进德。
庞进德慢慢垂下长剑,低头不语,半晌,他举起长剑,横剑一抹!
“啊——”
公主痛哭惊呼,扑了过来。
但赵徵的剑比庞进德动作快了一步,虎口一痛,“叮”一锐声,庞进德长剑落地。
赵徵冷冷一笑,眉目阴鸷透着血腥,“想自裁?”
“你做梦!”
就这么痛快死了,岂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起过誓,必要将此人千刀万剐,方可告慰兄长在天英灵!
庞进德心口苦涩,垂头不语,公主赵云娘哀哀哭着站在他身后,紧紧攒住他的手。
赵徵冷冷道:“都带走!”
刘元与另一人腾出手,飞快解下长鞭作绳索,这两人并没有反抗,很快受缚,并且主动配合行走,公主跌跌撞撞,跟在她的男人身后。
现场交战很激烈,且战且撤,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最后还是成功撤走并甩脱了尾巴。
这时已经入夜了,旷原矮树被风吹得索索作响,长草荆棘黑魆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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