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得很。
赵徵当然熟悉了。
他捏着草蚱蜢,垂眸看了半晌:“我从小就认识他们。”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杜蔼,庞进德,栗泉,薛志山。
这些父亲昔年的心腹大将,尤其后者,不少都是从青年小将被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
赵徵是战火中长大的孩子,兄弟俩是跟着父亲在马背上在军中长大的,他是幼子,身上没有继承人的压力,父亲对他情感更外露,是极疼极宠的,他就像个小牛犊子般跑来跑去,当时和这些人,是一点距离感都没有的。
随手一捞,大家就把他捞上肩膀上骑着,捉弄他逗他哈哈大笑打成一片,他可以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甚至栗泉和庞进德,还是他父亲亲卫营出身,他初学武时,父亲太繁忙,就是这两人轮着手把手教会的。
那时,他喊他们“叔”和“哥”。
“吕衍是父皇麾下老将了,跟着了阿爹三十多年,在阿爹还是齐州留守的时候,他就是父亲的心腹大将。”
这个纪棠知道,吕衍可以说是帝资历最深最老的心腹,在帝还是梁朝一方大员的时候,吕衍就是他手下执掌军事的校尉官。
吕衍五十多了,比帝年纪还大,照说他这个年纪,忠心耿耿大半辈子,如果不是想自己上位,再去折腾这些其实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所以一开始分析,纪棠就觉得他几率最低。
赵徵轻声说:“他的笑声很大,我还记得旧时他的大笑声。还有父皇去世后,皇兄每有成长建树,他看皇兄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欣慰目光。
就像是赤地千里后农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青苗终于长成了,那种极深刻的,极努力收敛的,但还是忍不住,绽放在伤痛和风霜之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赵徵长长吐了一口气。
“至于庞进德,还有栗泉。”
这两个人,在他童年记忆中亦有着许多许多至今仍未褪色的色彩。
“还记得亳州大战,中军遭陈芳骑兵突袭不敌,父皇不得已,只得率二千兵甲急转房州。”
帝固然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但创业期间,也不是没有吃过败仗的,最惨烈一次,就是亳州与信义王陈芳的大战。
当时几路大军尽出,帝身边仅仅剩下二千兵甲,被陈芳高歌猛进围追堵截,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
当时帝身边还跟着赵徵,被追杀着一路紧急奔逃,当真是风萧萧马蹄凌乱,最后身边仅仅就死剩下数十骑亲卫和庞进德栗泉两员大将。
“最危急的关头,追兵和我们就差数十丈,我们人伤马乏,箭矢如蝗,但前方道窄,仅容二骑通过。”
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栗泉暴喝一声,提着刀翻身就掉头迎了上去,他去断后!
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断的后!为主公和小主子争取一线的生机。
“栗泉身中一十八箭,援军一至,砰然倒地。”
真得扎得像马蜂窝一样,他能活下来,当真是叨天之幸。
“父皇伤势也很重。”
重到连赵徵都抱不住了,在追兵一度追上的大战之中,赵徵被一震直接栽了下马。
是一条手臂及时捞住他,庞进德为了捞他,生生挨了一刀,那条臂膀抓住他的同时,鲜血直接喷在他的脸上。
“之后一直到脱险,都是庞进德带的我。”
赵徵这辈子都记得当时的这条手臂和那声暴喝。
他惊慌偎在马背上,身后那堵坚实胸膛是他唯一安全的倚靠,他紧紧抠住他的铠甲,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赵徵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对吕衍、栗泉、庞进德的情感比杜蔼和薛志山要深不少。
他不希望是这几人。
在一开始对内鬼一无所知那时,他情感上其实更希望是杜蔼或薛志山。
只可惜啊,现在事实证明不是杜蔼,薛志山的嫌疑也很低。
以吕祖眼下隐示,必是池州这三人之一无疑了!
赵徵冷冷笑了一声。
半晌,他再开口,声音却变得沙哑了很多,“阿棠,你知道吗?我和皇兄一直都怀疑父皇并非意外战死。”
“皇兄从前一直在查,可惜进展并不顺利,许多相关人事都找不到痕迹了。”
他身为人子,却连父亲死亡的真相都不知道。
现在连皇兄都不在了。
这件事到了赵徵的手里。
“阿棠,我怕自己查不到。”
暗部一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可惜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这个纪棠是知道的。
赵徵眼睛泛红,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不怕费尽心思,不怕历尽艰险,他只怕全力以赴,却还是徒劳无功。
他心里压力很大,这个深冬的寒夜里,他终于吐露出心里最深处藏着的那种唯恐无能为力的害怕。
纪棠伸手,把他斗篷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眉目颤了颤,伏在她的肩膀上,纪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的,现在敌明我们暗了。”
“我们不是商量出法子了吗?”
赵徵反复扫尾布置,就是要确保冯塬不知道他们最后接触过吕祖。
如无意外,这次可以把这个内鬼揪出来了。
“这人跟着父皇这么些年,又暗通皇帝这么许久,想必知道一些的。”
“可以的。”
“说不定,这次我们正好一次弄明白了。”
柔声软语,兜帽和她的身体遮挡了寒风,让他感觉温暖,她纤细的手轻轻拍着他,他手伸过去,用力攒紧那只手,深吸一口气,他哑声道:“嗯!”
……
纪棠模拟了一下吕祖垂死一直张嘴想说出的人名,他那口型,感觉,有点像“po”。
但她也没说什么,该看的大家都有看到,大家心里估计都有想法,但大家都没说。
翌日天未亮,赵徵率人下山。
之后没有再回池州大营,而是安排人动起来。
在这一片大肆寻找,寻找“吕祖”。这般过得几日,放不得不接受现实“放弃”。
之后,赵徵重新消失在冯塬的视线内。
“只差一步和真相失之交臂”的赵徵,自然是愤恨到极点在池州大营内暗地里大肆查探的。
直至年底,冬季快过尽了,他才“不甘不愿”回了山南,并同时留下大量的人手继续查探。
回去的当然不是真的赵徵。
但他的布局,到此时,已经全部完成了。
……
时间回溯到吕祖刚死的十一月。
一日,池州大营给冯塬送出一封信。
吕祖突然失踪,事情闹得很大,这个人当然知道的,作为知情者,他一下子就明悟私下有事发生了。
偌大的将营,他眉心蹙起就没松开过,心腹近卫低声:“主子,不如去信问一问?”
这军中,有一条专门为他而设的传信渠道,没有任何泄露的风险。
那大将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写了一封短信。
冯塬接信时,才刚刚在山中出来,他提笔亲自回信,言语很客气,道:请他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暂不动即可。
这封信,很快回到那大将手里。
偌大的将帐,猛虎下山青松屏风后,这人静静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那封短短的回信。
他盯着烛火,有些怔忪。
这么些年,他很多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不必饱受煎熬,无需品尝情感和理智时刻在拉锯,午夜无眠独自品尝悔恨。
自可如少年时一般意气风发,一往无前,虽死无悔。
半晌,他目露黯然,自嘲嗤了一声。
大错已铸成。
现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低头,以手撑额,久久,才慢慢抬头,将那将薄薄的纸笺伸到灯火上烧了去。
……
距池州大营四十余里,一个叫良乡的小地方里头,一家不起眼的一进小院。
纪棠也在挑灯火,“不知这个是什么人?”
只要传信,就必出!
吕祖拼尽一口气,说得可够斩钉截铁的。
她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能这么有力。
屋里就纪棠和赵徵,小院里还有陈达领着三四个人,就这么多,其余人已经被赵徵尽数安排出去了。
明面上,由于即将开春,他不得不返回新昌备战了。
但其实他们悄悄留下来了。
他们判断,最近应该会有收获了。
这一个多月时间来,赵徵这边一直在准备着,密锣紧鼓在布置,所有通往池州大营的必经之道上的驿站客店都安排了人手。
花费了巨大的人手量,筛选过后,把能调的都调往这边来了,以至于连赵徵本人身边都只剩下寥寥几个护卫。
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拦截这个“卑乡”来信。
要从舆图上大海捞针这么一个小地方太难,尝试几次无果后,赵徵索性舍弃这个方法,而是将人手投入到会更有效果的前者。
他和纪棠一致判断,年前年后,这“卑乡”肯定会给此人来信。
若不是,吕祖不会这么说的。
吕祖说那两句话虽极短,但透露出来的意思可不少。他把“卑县”放在前面了,放在了主动位置上。“卑县”只要一传讯,他就必会出。
是不是品出那么一点非公事的味道来?
既然不是公事,那就是肯定平时就有联络的。
年节,不管在今人还是后人心中,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这个就不用说的了,尤其现今!若是平时都有着这种千丝万缕的私下联系,年下少不得去信一封的。
大将和吕祖不同,他这个身份地位,哪怕是皇帝,都必然视其极珍贵的。
吕祖不知道有什么把柄落在冯塬手里,被他这么操纵控制又追杀又逃亡的。
但这一套换到大将身上,是肯定不适用的。
冯塬肯定不能操控对方,对方必然是有着极大的自由度的。
卑县和大将的通信,必然不会通过冯塬。
赵徵网已经布好了,又适时“离开”了池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果然,在正月初三,池州大营往东九十里的驿道小店,成功截获了这封等待已久的卑县来信!
……
夜半收到的消息,赵徵纪棠立即动身。
风挺冷的,赵徵特地翻出了纪棠最厚的斗篷,她冲他一笑,接过披上,“走吧!”
赵徵点点头,信步出门,两人翻身上马。
半夜疾行,至一半路程,他们弃马飞掠,以防惊动冯塬。
虽然据信报,他们已经由明转暗成功了,无人知悉他们最后见过吕祖一面,但还是以防万一。
越近地方,赵徵脊背绷得越紧,那双斜挑的利眸带着一种阴沉沉又极凌厉的锋芒,整个人像一张挺直的标枪一样。
他们终于来到这家小店。
赶了近百里的路,现在已经天色大亮了。
那个家仆打扮的人洗漱穿衣完毕,打了个哈欠,在大堂吃早饭。
纪棠看了一眼,这人有些功夫底子,但总体打扮和气质更像富贵人家的看门护院。
她和赵徵对视一眼。
刘元低声道:“此人户籍和路引,正正是卑县流云庄!”
现在的住店需要户籍路引登记的,查这个不难。
刘元正好是管这一片的,昨夜他就到了,观察试探过后,他道:“这人怀里有一封信。”
那仆役吃饱之后,歇了歇,才跨上驽马拉着的小车,不紧不慢前行。
按他这个速度,一天大概走三五十里。
赵徵就没动。
果然,当天入夜仆役也没到,而是继续投了一家客店。
夜深了,风声呜呜。
这正是个酣睡的好时刻,夜半,偌大的客店内外都沉浸中好眠当中。
后院的廿二号厢房,窗纱被轻轻戳开,一支竹管伸进来,吹进一缕青烟。
不多时,窗格无声推开,跳进几个人。
赵徵行至床前,纪棠一矮身,正要伸手进这人枕下摸,被赵徵拦住,“我来。”
他总怕有陷阱会伤到她。
赵徵长剑一伸,连剑鞘探进枕下,片刻勾了一封信出来。
他伸出二指捻起,端详两眼,纪棠忙扶着他的手臂凑过去一起看。
没有署名,空白的信封。
抽出里头,薄薄一张纸笺,内容也极简短,只有一句话——
“二郎生辰,可归否?”
很娟秀的字迹,柔和婉转,清隽淡香微微浮动,随这张普普通通的白笺流泻而出。
第一眼看望这句话,一种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一个温婉美丽的声音,在轻轻问出这句话。
纪棠一愣:“不会是个女人吧?”
她不禁和刘元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陈达也咽了咽。
实在是这一句话,和这话的内容,真的很有内眷询问家中孩子生日男人回不回家的那种感觉。
纪棠不由得就是这个想法。
这真是一个俗而老套的猜测。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桥段之所以能这么俗这么老套,根本在于经久不衰,就是因为始终有人受,所以才屡见不鲜啊。
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招使了也好几千年了,后世不一样还有各种各样或黑或白的大小人物栽在这上头!
红颜劫?
只是吧,纪棠瞠目结舌:“什么女人才能有这么大的魅力呀?”
最重要的是,什么女人才能这么牢牢地将这人捆绑在皇帝的战车上?!连解脱都不能?
毕竟,帝能建下这样的功勋,创下这样的基业,他的眼光毋庸置疑是值得肯定的。
67/128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