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誉与宋思哲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神色都有些一言难尽。
啤酒厂的办公区不大,只有一座老旧的二层红砖楼。
进入办公楼,宋思哲拉着戴誉走在后面,小声嘀咕:“我在日报社学打字的时候见过他,他学的日子比我还短呢!没准咱们这趟得陪跑了。”
戴誉心下叹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厂办在二楼,几个厂长的办公室隔壁。
一行人跟着孙主任上楼,刚转入走廊,便听到副厂长办公室里传出一道隐含怒意的女声,没过几秒更是有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
孙主任像是没听见似的,若无其事地将三人引入办公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此时,杨副厂长的办公室里。
“你这是什么态度?工作完不成,还不能接受批评了?还敢在我的办公室里摔杯子?我看你的入党考察期需要再延长!”杨副厂长被气得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的。
被她说教的年轻女干事已经哭成了泪人,委屈巴巴的。
找不到拍摄画报的电影明星又不是他们宣传科的错,那个边洪波还是杨副厂长找来的呢,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了,跑去给绿岛啤酒拍了广告片。
临时去请人家那些知名影星救场,哪有那么容易!
宣传科长吴玉珍见势不妙,赶紧当起了和事佬,一边给手下干部擦眼泪,一边解释道:“杨厂长,这次的事情主要责任在我!没有与徐晓慧传达清楚厂里的决定,她以为没有电影演员,在省话剧团或者咱们厂里找个长得精神的男同志拍也可以。这才耽误了!”
杨副厂长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此时得赶紧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杨副厂长原是市烟酒专卖公司的计划科长,被派来啤酒厂做驻厂代表,本就是镀金的。任满之后要么回去升副处,要么留在厂里接替许厂长的位置。
她当然是想接替一把手的位置了!
不过因为是女干部,又不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上级领导对于由她接替许厂长的位置还有诸多顾虑。所以她才会这样火急火燎地上马进军南方市场的计划,想要在其他方面凸显自己的优势。
万事俱备,第一炮即将打响,却在宣传画报这样芝麻绿豆的小细节上出了岔子……
“杨厂长,要不我们再等等首都电影制片厂的消息,看他们能否派人过来出趟公差?”其他几个制片厂早就回函拒绝了,只剩这个还没回信。
算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都这时候了,还让人家跑什么,我们这边要主动一点,带着东西直接去首都请对方出人配合,态度一定要好!”杨副厂长对于宣传科僵化的工作形态十分不满。
徐晓慧这会儿也顾不上哭了,瞪着一双烂桃眼,打断两位领导:“首都厂昨天下午已经回函拒绝了!”
“……”
“啤酒销售旺季就这么几个月,这个时机必须把握好!机会转瞬即逝,不能再耽误时间!”杨副厂长当机立断道,“干脆别用真实人物了,让印刷厂的绘图师傅直接画个宣传画报!虽然少了些特色,但也比用省话剧团的那位男同志强。你们先去联系吧!”
杨副厂长所说的省话剧团的男同志,那长相气度与电影明星边洪波相比,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边洪波是很洋气的长相,而那位话剧团同志单看还好,被边洪波一比,就有点土里土气的。
届时两个厂的宣传画报被摆在一起,自己这方明显会被对方比下去。
那可真是不战而溃了!
徐晓慧被杨副厂长安排了新任务,知道自己刚刚冲动摔杯子的事,算是暂时含混过去了。
心下稍安。
为了争取立功表现,她与领导们打个招呼,便马不停蹄地跑去联系印刷厂。
然而,徐晓慧刚离开没两分钟,又风风火火地推门冲了进来。
她跑到吴科长面前停住,一脸惊喜道:“科长,我看到那个男同志了!”
吴科长对于她的莽撞有些不满,皱眉问:“谁啊?”
“你忘啦?就是咱们前几天在中国大街上偶遇的!在马路边拍照片,长得贼俊的那个!”
一墙之隔的厂办内。
戴誉几人甫一进门,就发现了角落办公桌上的那台崭新的中文铅字打字机。
“这是考试题,你们将它快速准确地打出来就算通过。”孙主任递出的,是一份字迹潦草且有明显涂改痕迹的手稿。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工作人员,见到终于有人会用这台打字机了,都围过来看热闹。
戴誉运气不错,被安排在第二个。
他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若是被放在第一个上机,肯定得抓瞎。对于中文打字机的使用,他与纸上谈兵的赵括没啥区别。
戴誉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台打字机。
与他在影像资料中看到的近似,常用铅字盘是固定的,铅字顺序与顾江海送来的那份拓印版本相同,是按照偏旁部首的顺序设置的。
围观完打字机,戴誉又去观察打字机前宋思哲的操作。
然而少刻他便发现了不对,宋思哲居然迟迟没有动作,不知是被人群围观得紧张还是怎样,额角一直在冒汗。
戴誉主动与孙主任搭话道:“主任,咱这台打字机还没用过吧?”
“对,打字机按照厂长要求买回来的,可惜没人会用!”孙主任也发现了宋思哲的异样,面上很是严肃。
“我帮宋同志一起弄一下吧,新机器,他自己忙不过来。”戴誉请缨。
得到孙主任的同意,戴誉不知宋思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能先帮他找出油印蜡纸,放进滚筒里,转动着滚筒调整好蜡纸的位置,又设定好字距和行距,这才拍了一下宋思哲的肩膀让他赶快回神。
宋思哲满头汗地坐在打字机跟前,已经在心里将教自己打字的师傅骂个狗血淋头!
真是白瞎了他那些好烟好酒!
估计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那个师傅居然还留了一手!
原来,宋思哲每次去学打字时,那蜡纸都是早就备好的,他只要熟记铅字顺序,上手打字就行。
这人也是榆木脑袋,从没想过要去问问油印蜡纸怎么安装调试,一直傻乎乎地以为那蜡纸就是打字机自带的……
被这么一闹,宋思哲的心态彻底崩了,打出来的纸上通篇错字!
这时的打字机还没有删除功能,错了便是错了,多打的错字仍会印在蜡纸上,只能用水笔涂抹。
宋思哲只能哭丧着脸先去一旁等待另两人的考试结果。
轮到戴誉时,他吸取宋思哲的教训。
先快速浏览一遍手稿,确认是否有罕见字,以便提前从备用字盘中找出来。
这份手稿是一篇单位内部《全体党员集中学习中央最新指示精神的通知》,内容并不复杂,总共只有两百多字。
他读了两遍,还修改了原稿中的一个错别字,才去调整油印蜡纸。
一切准备就绪,办公室里便响起了噼噼啪啪按压键盘的声音。
戴誉对中文打字机并不熟悉,刚开始时的动作甚至还很生涩。好在他做事专注,为了避免出现太多错字,注意力高度集中,渐渐动作便流畅了起来。
是以,专注敲字的戴誉并没发现办公室里突然多出了几个不速之客。
这几人在人群外围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悄然离开。
厂办外,徐晓慧激动地问:“杨厂长,您觉得刚才那个同志怎么样?是不是比边洪波还俊!”
杨副厂长也不含糊,一锤定音道:“就用这位男同志拍画报!”
她觉得这位同志比边洪波还更显英气一些,虽然名气上不能与影星相比,但这已经是他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徐晓慧迟疑道:“我们上次在照相馆碰面时,邀请过他,不过被他回绝了。”
杨副厂长却自信道:“我看他打字挺熟练,应该能考上打字员。你在这等他出来,问他是否愿意帮厂里拍一组画报。拍这个画报算是在关键时刻为厂里做贡献,他以后还要在我们厂工作,你与他讲讲其中利弊,若是觉悟够高,他便不会拒绝。”
言外之意,若是不同意,就是思想觉悟低了。
徐晓慧虽然觉得这样有点道德绑架,但完成任务要紧,还是应了。
杨厂长想得没错,若是按照速度和准确率来算成绩的话,戴誉确实可以被录取为打字员。
三人中,他的准确率是最高的,只打错了七个字。另外两人的错别字都在两位数。尤其是那个眼镜男青年,出错率几乎与发挥失常的宋思哲相当,速度还挺慢。
按理说,就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这唯一的录取名额也应该是戴誉的。
不过他此时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他居然被实名举报了!
举报他的人正是那个眼镜男青年,名叫许家庆的。
许家庆立在办公室中央,指着刚被孙主任宣布录取的戴誉道:“虽然这位戴誉同志的错字比较少,但啤酒厂是国营厂,录取干部时是不是也要考察一下被录取人员的背景!”
此时办公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仅是厂办的工作人员,其他人听说这边有热闹看,也都挤了进来。
孙主任与他一唱一和道:“哦,既然你举报戴誉同志,那你就得拿出证据来。”
许家庆是孙主任的内侄,因着打字员的工资高,孙主任一直以招不到人为由,拖着招聘进度,就是为了给许家庆争取去报社学习的时间,学成后便可以立马上岗。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毕竟这年头会用打字机的人凤毛麟角,未料今天的招聘现场居然杀出了两个程咬金。
宋思哲表现一般,倒是可以顺理成章地被他刷掉。
只是这个戴誉比较麻烦,成绩在那摆着,在这么多同事的眼皮子底下,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徇私,所以也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戴誉的成绩。
许家庆斜眼睨着戴誉,一脸不屑道:“这还需要什么证据!大家去机械厂打听打听,有谁不知道小流氓戴誉的大名吗?整天跟着一群流氓东捱西问的,若是咱们啤酒厂找了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流氓进来当干部,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孙主任一副主持公正刚正不阿的做派,并不只听许家庆的一面之词,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戴誉。
“戴誉同志,你对于许家庆同志的举报有什么要说的吗?”
戴誉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原身的大名在厂里实在是响亮,除非当一辈子小混混,不然早晚是要面对这样的质疑的。
他神色很平静,甚至是有些平静过头了,只问许家庆:“许同志说我整天跟着一群流氓东捱西问,请问你除了能叫出我的名字,还能叫出其他流氓的名号吗?”
“怎么的?你自己出名还不行,还非得带上其他人?”许家庆不屑撇嘴。
“别误会,我只是好奇而已,按说咱们机械厂是有治安队和保卫科的,治安向来好,流氓们是没有生存土壤的。”戴誉感慨,“其他流氓的名字你一个也叫不上来,唯独我的名号最响亮,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最坏呗!”
“哦,那你举例说说我都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吧!”戴誉打蛇随棍上,原身虽是混不吝,但还真没做过什么坏事。
许家庆被他问得一怔,想说他打架斗殴调戏良家妇女什么的,又找不到合适的证据,若是胡乱编排一个,万一厂里上纲上线去找当事人核实,也是麻烦事。
一时便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戴誉心下稍松,整理好心情,看向围观众人,笑着问:“大家知道我为啥这么出名不?”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倒是后面有个年轻的女声混在众人里突然喊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戴誉接话笑道:“是了!大家都是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都是整天在家里呆不住,满大院找事做的年轻人,为啥别人不出名,非得让我出这个名呢?就毁在我这张脸上啦!”
人群里传出一阵笑。
见他谈吐从容,相貌出众,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坏事,因为生得好看而出名又不是他的错……
许家庆已经被戴誉的无耻和颠倒黑白惊呆了!
无业游民,能被他美化成待业青年。
满大院乱窜惹是生非的混子,能被说成是在找事做的年轻人。
许家庆气急道:“快别给你的不学无术找理由了,你那流氓的名头那么响亮,合着还全是别人看脸的错呗!”
戴誉不答反问:“请问许同志是什么学历?”
孙主任看过他们三人的简历,听了戴誉的问话,就想打岔混过去。
可惜,他这个内侄的嘴实在太快,昂着脸便道:“初中毕业!”
这年头,在一众初小高小文化的人里,初中毕业已经很能打了!据他所知连他三姨夫这样的办公室主任,也才是初中文化水平。
戴誉本就比许家庆高出大半头,这会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高冷道“哦,那你凭什么说高中毕业的我不学无术?”
一直旁观的宋思哲也帮腔道:“对啊,我跟戴誉是高中同班同学,戴誉在班级里成绩向来不错。我可以证明。”
宋思哲实在是看不上这个小眼镜,走后门行不通,就开始搞举报那一套。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今天想聘上打字员根本没戏。不过哪怕是让戴誉得到这个职位,也不能便宜了走后门的小眼镜。
何况戴誉挺仗义的,刚刚还帮了他呢!
许家庆没想到戴誉还是一个有高中文化的小流氓,憋着一口气,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应对。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孙主任严肃着面容道:“好了,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这样吧,对于许家庆同志的举报,我们不能偏听偏信,但也要听听群众的声音。”
转头对众人道:“今天的考试先到这里,大家回去等通知吧,我们会去厂里走访调查,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听他打起了官腔,戴誉心知这打字员的岗位必然与自己无缘了。
调查结果由他说了算,而且戴誉也不是真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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