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太师也有些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侄儿在骗自己。
当时他因为公事忙,也没有多问。只听他口口声声说,被神秘人挟持,惨遭狠狠一通折磨。可若是被残忍折磨的话,又怎会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有让人误会的红痕?
所以真如传言所言那般,根本就是他自己出了丑,为了挽救名声才闹这么一出?
仔细思量,却还真有这种可能。以他的身份,以太师府如今在这京城之中的地位,谁敢随便招惹他?
庞太师无奈地叹口气,感慨这孩子太过顽劣,居然连他都敢骗。
“若论诬告罪,大多都是伪造的证据,诬告别人陷害。他只不过是说自己受伤,并没有牵涉到别人,算不得什么诬告。”到底是自己的侄子,庞太师还是要护着他的。
“正是这个道理。开封府虽遭他胡闹一通,但谅他年小,再者看在太师的面子上,我们本不该计较的。”
周老判官语气诚恳地说着,倒让庞太师阴沉的脸色放松了些许。
“可是——”周老判官一脸无可奈何,奉上昨晚最新出炉的小报给庞太师,“这事儿闹得实在是太大了,小报上都写了,您瞧瞧。下官这一查才知道,二爷在来开封府之前,好一顿宣扬消息,那些文人雅士、官贵子弟,还有不少百姓,都盯着开封府,等处理结果。”
周老判官再度万般无奈地表示,事态发展成这样,众目睽睽,影响颇大,他无法随便糊弄处置了。
“只要暂且关他几日,给他一个教训,等风头过了就可。”周老判官打商量道。
庞太师微微眯起眼,“我这侄儿自幼父母双亡,可怜得紧,这次许是有些胡闹了,但到底没碍着谁,犯什么大错。这点罪名于你们开封府而言,是可罚可不罚。周判官这是不打算卖老夫的面子了?”
“下官不敢,下官也是无可奈呀,实在是——”周老判官又要重复之前的说辞。
“行了!”庞太师可受不了这老头的念叨,甩袖起身便走。
此事随后就上报到宫里,庞贵妃忙到皇帝那里为自己的堂弟求情。皇帝自然动容,正打算下令放人,便有御史台的众位官员联名上疏,弹劾庞太师纵容侄子胡闹开封府,枉顾律法肃正,衙门威严。
皇帝见此事闹得挺大,再细听御史们所说的经过,以及开封府的处置方式,方知自己之前偏听偏信了,此刻倒不觉得开封府的处置有任何问题了。
一方面遵循了律法,一方面也顾及庞太师的面子,在惩罚上留有余地,不过只是让庞昱在牢房里住上十天而已。
最后,皇帝不仅没有下令放了庞显,还特意下旨褒奖开封府秉公办案,不畏权贵,给了赏赐。
庞显在第一日住进开封府大牢的时候,十分气不过,一直在放狠话,嫌弃这嫌弃那,闹腾得一宿没睡。可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他也没等来太师伯父来救他,这才开始心慌了。
他看不上开封府给犯人供给的猪食,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到傍晚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庞显还是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寄希望于有庞家人出现,会带他出去。
等到熬到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庞显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晓得自己是真住进了大牢,他的太师伯父竟没有办法将他救出去。
纵然他再想骗自己,他心里也清楚,外面的人肯都知道了他坐大牢的消息。他的名声毁于一旦!别说东京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保不住了,他以后的名声恐怕连纨绔子弟都不如了,他不甘心!
怎么这样?从前他是何等风光,为何一夕之间他竟这般狼狈。
肚子咕咕叫起来,庞显捂着饥饿的肚子,几乎虚脱了。他真的好饿,这会儿让他吃草他怕是都肯吃了。
忽然有一股香味儿飘过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香,比牛羊肉的肉香都好闻。
苏园提着食盒走到庞显的大牢前,“听说你两日没用饭了,我们可不敢让你这么贵重的贵客死在开封府大牢,所以我特意给你送饭了。”
苏园拿出一盘丸子送到庞显跟前。
那丸子圆圆的,表面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刚才闻到的味道原来竟是这丸子发出来的。
庞显还记着苏园的仇,强撑着面子,狠狠瞪一眼苏园,不愿理会她。
“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苏园见庞显仍旧不为所动,伸手欲取回盘子,“你若不肯吃,我可就拿走了。”
庞显低眸看了一眼,还是闭紧嘴没说话。
“算了,我懒得收拾,便丢在这吧,回头自有狱卒清走。”苏园又把手撤回,提着空食盒走了。
“站住!”庞显喊道,“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知道错了么?”苏园问。
庞显狠狠瞪苏园:“我何错之有?”
“我何错之有?”苏园也回一句。
庞显气恼不已,以为苏园在学他说话。但等苏园身影消失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苏园这话或许也是在反问自己。她何错之有,却要被他那般针对?
庞显冷哼嗤笑,骂这蠢女人自以为是。像她这种如蝼蚁一般的贱民,命都不如一头牛值钱,竟妄图想和勋贵们讲道理。她以为她是谁,她害了他最好的兄弟便就是彻底错了,早就该死了!
庞显厌烦了一阵儿之后,最终还是抵不过腹饿。
他看看左右,见没人看他,就拿起一颗香喷喷的丸子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味道还真香。
这里面不会下毒吧?转念想,她应该不敢,若他真死在了开封府大牢,倒霉不仅仅是她,还有整个开封府。
庞显接着就放心地把一整颗丸子都塞进嘴里,原来不止表皮酥脆,里头竟有更酥脆的馅料。嚼起来可真香,他竟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倒不知那个蠢女人从哪儿弄来的吃食,看来为了让他吃饭,它费了不少心思。
抓他入大牢如何,还不是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庞显哼笑一声,又拿了一颗丸子,这次他故意咬一半,想看看丸子里有什么馅料。
他一边咯吱咯吱吃着嘴里的半颗丸子,一边观察手里的剩下的半颗。
倒不知这馅料是什么,剁得很碎,黑黑的一团,因大牢里的光线暗,看不太清,但好像有木耳,那就不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黑了。
反正吃起来挺香的,干脆就不纠结了,填饱肚子要紧。
庞显就一颗接着一颗把丸子吃下肚,吃到盘底最后一层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庞显感觉自己好像要到了一颗大个的东西。
他把嘴里咀嚼一半的丸子吐了出来,看见有一块黑棕色的东西混在咬碎的丸子当中。
他拨弄了一下,发现这东西有触角,有毛毛的腿,还有翅膀——
是虫子!
庞显一惊,立刻甩掉手里的东西。然后他有些恍然,想着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就去扒来盘子里剩下的丸子。
这回他没在丸子里看到剁碎成黑黑的一团馅料,而是两只非常完整的蜚蠊。在微弱的光鲜照耀下,那黑棕色的虫身甚至反射出光泽。
庞显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吐了出来。
庞显本就富贵生活过惯了,受不了牢里这等潮湿昏暗,以及四处脏兮兮散发霉味的环境。他昨天闹腾了一宿,如今发现自己竟将蜚蠊直接吃进了肚子里,身体里外都觉得难受了。
而且他越想越觉得之前吃的那种剁碎的馅料里肯定也混有蜚蠊,不然哪会有那么脆的口感,不似骨头,又不似肉,那就可能是蜚蠊的壳子。
庞显满脑子都是蜚蠊,他觉得脑子里、胃里,好像都被这无数密密麻麻的蜚蠊给覆盖了,不停地抓挠着。源源不断从他胃里涌出,爬满五脏六腑,穿进他每一次寸血肉。
庞显尽管吐了好几遭,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还没吐干净,抠着嗓子逼迫自己吐出来。
此后就闹腾了一夜,但不管他怎么谩骂,怎么闹腾,牢房里的狱卒根本不理他。怪就怪他之前那一整天闹腾得太狠,那些狱卒们早好像习惯了他如此。
庞显这么闹腾,可苦了附近跟他同住大牢的犯人。他不睡觉,别人还想睡。
头一天住大牢,闹腾也就算了,第二天还闹,要不要人活了?
后来得知他竟是庞太师的侄子,大家便能忍就忍。
可有的死囚,本就没几天活头了,烦躁得很,偏偏身侧还有个人闹腾,便十分不爽,吼起庞显来。
庞显也是猖狂的性子,哪里会怕,就跟人对骂起来。
再后来,要到天亮的时候,双方都骂累了,才消停了。
庞显睡着之际,隐约感觉到隔壁有铁链的响声,却也没理会。之后他继续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浇在他脸上。
庞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竟是隔壁牢房新来的一名犯人正冲他撒尿。
庞显疯了一般,立刻弹起身怒吼。
那犯人哈哈大笑,扬眉凶狠地瞪他:“你小子不是挺有种么,那便过来,我们比试比试。”
庞显一听声音才分辨出来,这是昨晚跟他对骂那名的死囚。
本来隔着好几个牢房对骂,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如今人怎么搬到他隔壁了?
庞显见那死刑犯凶戾阴狠的样子便怕极了,连连后退,保持跟他最远的距离,靠到另一面的牢房边上。这时,忽然有一双手从栅栏那边伸出来,环住了庞显的腰,一只手往上摸,一只手往下摸。
“呦,好俊朗的人儿,我早就想摸一摸了呢。”男人声音有几分娘里娘气。
庞显大惊,慌忙挣脱开这厮的束缚,两边的方向他哪儿都不敢躲了,就蜷缩在牢房正中间。
他一边听着死刑犯辱骂,另一边听着那娘娘腔的调戏羞辱,加之他饿得腹中空空,屈辱、不甘心和愤怒各种情绪交杂,逼得他渐渐想要发疯,甚至有几分失智。
苏园随后令人去通知太师府,今后庞显的一日三餐由他们负责。理由就是因为庞显不愿用饭,挑剔开封府供给饭食,所以便破例让太师府可以送饭给他。
太师府那边得了偶这消息,还以为开封府不敢轻易开罪太师府,还算有分寸,知道要善待庞显。
可给他送饭的小厮从大牢里出来后,便哭着告知庞太师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说庞显被折磨得跟疯了似得,而且拒绝吃饭。纵然被影劝得喝了两口粥,但转头就吐了。
庞太师询问是否有开封府用刑苛待庞显的证据,却也没有。“甚至可以说开了特例,给庞显单独准备了一间牢房。开封府大牢位置有限,一间牢房惯例是要住至三名以上犯人。”
昨天在面圣的时候,御史台那边还拿庞显做例子。如今正在风头上,若无凭无据,实在是没有办法在皇帝金口玉言的情况下,提前把庞显救出来。
忍,只能忍了。
八日后,庞太师接回出狱的庞显,这孩子饿得两颊塌陷,奄奄一息。
庞太师却也无法问责开封府,因为负责送饭的是他们太师府,这明显不是虐待,而是庞显自己不愿用饭。
好容易将这孩子慢慢调理,睁开眼了,却神思恍惚,见人就躲,尤其见不得男人。
庞太师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听大夫诊断,说是庞显胆子小,大概因为这次对他名声的影响太大,严重打击到他了,所以才会令他偶触惊疑,情志不遂,且心烦喜呕,整个人精神萎靡。
“此为百合病,时久必伤肝、脾、心、肺、肾,须得好生用药,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机会痊愈。”
庞太师一听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只是‘有机会’痊愈,心顿时就凉了。本来因这孩子撒谎骗他,他还有些恼怒,想教训一二。如今却别无所求了,只盼着他能早点好。
次日,有玄真观的道士前来作法驱邪,道士便建议庞家人寻一处风水好的僻静之地给庞显养病,才容易好得快。
庞家人便问何处风水好,这卜卦一推算,道士告知东南靠海之地,最利庞显的八字。
道士还留了安神香,对庞显竟真的好用,用香后令他整个人正常安静了不少 。
不日,庞太师便安排人送庞显去了海州。庞家在那正好有一处宅子,那宅子建造的时候,特意请了道士甄选的风水宝地,应该极利于庞显养病。
最后庞显离京消息的苏园,其实有几分意外。说实话她没想过庞显会那么脆弱,她不过是给她做了一次黑暗料理罢了,没想到他整个人会越来越颓废,最后疯了。
殊不知这其中有老捕快和众多衙役狱卒们的一起出力的功劳。
除了调换了几名犯人牢房的位置,他们还趁着给牢房内添稻草的时候,放一些蜚蠊、臭虫以及让人身体发痒之类的草药。对于一般犯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但庞显自小养尊处优,哪儿受过这种罪,特别是蜚蠊对他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最终人不想疯也得疯了。
至于那名道士,则是白玉堂找来的。现在的庞显虽然神思恍惚,但东京城内最不缺的就是好大夫。调养些时日,人若正常了岂不可惜?
所以他很干脆麻烦了一下朋友,令其在合理的情况下,游说庞太师送走了庞显。
天高皇帝远,那庞显纵然清醒了,回头想闹腾些什么,也得先赶路走半年再说。而这半年能不能抵达京城,还要看白五爷的心情了。
开封府一众人等为庆祝庞显被送走了,特意去醉仙楼吃饭喝酒,大家都十分高兴。
对比之下,苏进敬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不仅饭吃不下饭,还气得摔了一盏价值不菲的白玉茶壶。
他好容易费心思搭上庞显,还给庞显送了不少贵重礼物,没想到事情还没开始办,他人就疯了,被送走了。所有安排都毁于一旦,要重新开始。
李氏在旁吓得噤声,等苏进敬的气消一些了之后,她惊悚地总结道:“这孩子还真邪门,数一数和她作对过的人,竟没一个有好下场,照顾她的许婆子及其儿子,图谋过她的平远侯及其子曹谨,如今再加上庞显。”
“别忘了,她还是个命硬的,克死了苏峰。”苏进敬随即讥讽李氏一句,“所以你之前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是何其可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们撕破脸了,人肯定很难认回了。现有开封府护着她,连近身都不容易。”李氏犯愁道。
“总有办法。”苏进敬渐渐冷静下来,随即抬头,见到儿子苏方明从外头走了进来,温润地行礼,给他们请安。
苏方明惯来如此,礼节无可挑剔,对谁都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但相处久了,便发现他这人有些疏淡,难以更亲近。纵然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一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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