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大环境还不够好,”邓元初说,“国际上女外交官凤毛麟角。我觉得你二叔和哥哥培养你做生意是考虑到这点的。起码做生意,可以藏在后边。”
“我也在帮你,”她笑,“等实业起来了,那些国家对你自然脸色就好了。”
邓元初也笑:“何二小姐多辛苦,我等着受你的帮。”
两人相视一笑。
丝毫不像两个曾经都逃过命、避过险的人。
邓元初走后,她在酷暑里坐了会儿。
今日不知怎么了,听知了叫也烦,竟坐不住。
她下了屋顶,回房间换了简单的丝质银白色中袖长裙,在大镜子前挑了许久的首饰,最后将珠宝盒里的那对红玉耳坠儿拿出,戴上。
她摸着耳坠儿想,或许因为见到邓元初,想到了他。
三年,足够发生无数翻天覆地的事。
如今北京已更名北平。
参与北伐的军阀和将领纷纷倒戈,和南京政府打了一年又一年。
而这三年里,他和谢家人都像消失了。
在她的生命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何未在院子里叫人备车,本想去航运公司办公室,但想到这几日总有军阀的幕僚过去,想和她谈天津港口的合作……
她改了主意:“去积水潭吧。”
斯年今天学校开运动会,放学早。
六岁出头的女孩子,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和黑色裙子、白纱袜与小布鞋,背着个干干净净的白色小布包,正进了院门,一见她要出去,书包都来不及放,便跟着上了车。
“我们班上几个同学退学了,”斯年说,接过来何未给她的白毛巾,“说要去南京。她们说,马上南北对立了。年纪最大的那个,我给你讲过的,叫邵问东,他说其实东北军在观望,看谁赢了,就帮谁。”
“你们小,没见过几个月换一个总统的日子。看着就好,不必多聊这个。”她为培养斯年的逻辑思维,和她说话惯来是和同龄人交谈的口吻,一开始斯年总是听不懂的,慢慢就能跟上她的思路了,思考能力超出常人。
她随手拿起报纸看,上边有几篇分析29年美国经济危机的文章。
他们做海外航运,她常看些国外时评。
斯年从藤编的报纸篮里看到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当年北伐胜利时,各大军阀的大合照,每个人穿着的军装样式都不同。
斯年留意的是那些人身上的军装。
小女孩子辨认许久,发现没有一个和谢骛清当初那张照片一样后,神色黯淡下来。但也仅是沉默着,这几年,她想爸爸了连照片都不敢看,怕勾起何未的伤心事,更别说开口提了。
在酷暑里,她们进了新开张的茶楼,到了茶馆二楼。
过去不让在内城开娱乐场所,如今都一个个开起来了,也离家近了不少。
此地曾是皇家的洗象池,其后和运河断开,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野水。如今,叫积水潭,离百花深处不远……
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想到和他有关的。
何未摸着耳垂上的红玉耳坠儿,忽而想到恭王府一排红灯笼下的男人身影……楼下平台上评书先生正说着《七侠五义》,一拍醒木,将她惊醒。
她手里打着个扇子,扇着,想扇去心里的难过。
“斯年呢?”她问。
身后没人答应。
回头看,扣青竟也不见了。
脚步声上来,扣青指着楼下,结巴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小、小姐……二、二、二……小姐……”
这丫头有几年没结巴过了。
她心一紧,忙起身,往楼下跑,唯恐是斯年出了事。
一楼没人,她提着长裙迈过门坎,往西面瞧,还是没有,再迎着日光看东面。
盛夏刺目的日光里,一个身着军装长裤和衬衫的男人,正将军装上衣脱下来,和站在车旁怔怔望着他的斯年对视着。
“为什么跟着我的车跑?”那个男人问斯年。
何未几乎窒住,日光将他周身镀着光,那脸……还有低头看斯年的动作……
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太像他,却不是他。
这个男人太年轻了……
何未怔怔立在那儿,没打断他们。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像的人。
斯年同她一样,认错了人,明知道年纪不对,却还是仰着头不舍地看着这个年轻将领。
浓绿的树影在身旁,斯年顾不上遮阳,而是站在晒得人皮肤发疼的太阳光下,几次张口,发不出声音……
年轻男人严肃地问:“知不知道跟着车跑很危险?你家大人没教过?”
斯年望着他,眼泪忽然掉出来。
年轻男人微微一愣,蹙眉:“哭什么?攸关性命,不是随便能胡闹的。”
斯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停往下掉,掉完用手背抹,抹完接着掉。
……
“将军,你对小孩子说话,尽量语气软和一些。”身旁的军官看不下去了,轻声道。
“你们是不是开车压到她的东西了?”他问军官,“书包还是什么?”
“这倒是没注意。”军官被问得心虚,往开过来的路上看。
年轻男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再看小女孩。
“好了……不哭了,”他尽量温柔,“压坏了东西,赔给你。”
斯年哭着摇头。
“好了。”他不得不语气放得更软。
未料,小女孩满是泪水的手,竟轻轻拉住了他的左手。
他再次愣住,终于认真看了这个小女孩两眼。
方才上车,他被副官提醒有个小女孩子追着车跑,让司机停下,就只顾着严肃教育这个小女孩子,却没认真看过她的容貌。这双清水眼……像极了一个人。
他似发现了蹊跷,努力让声音更温柔些:“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母亲姓什么?姓何?”
斯年猛点头,找回声音:“是,是姓何……”
她着急地望到茶楼,想说妈妈就在楼上,突然看到茶楼门口这里的何未。
年轻男人见女孩子眼睛一亮,跟着望过来,他在瞧见何未的一刹那,似是意外,又似如释重负。他将军装上衣交给身旁的军官,走向何未。
茶馆内外照旧热闹着,进进出出,一见是个将领走近,都短暂地停止进出,让开了。那个年轻男人军靴干净,背脊笔挺地站定在她面前。
“何二小姐?”年轻男人轻声开口,带着稍许试探,怕认错人的试探。
她心跳得愈发快……
“鄙人,”年轻男人低声说,“姓吴,吴怀瑾。”
她微微颔首。
“你……可认识谢卿淮将军?”她听到自己问。
吴怀瑾和何未对视着。
“谢卿淮已经死了,”吴怀瑾说,“死在金陵。”
她愣住,心跳停了一般。
“我小舅舅还活着。”他轻声说。
她仿佛劫后余生,握成拳的手渐松开。
像有一只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水雾,她忽然认出这个年轻男人的眉眼。
八年前,六国饭店西餐厅里的那个……身形瘦长,脸如白玉的男孩子和眼前这个身影重合了。只能是他,也只有他的外甥能和他长得如此像。
猛一见到谢家人,对外应酬自如的何家航运的主人,却突然找不到寒暄的话了。她想问的太多……想问他的小舅舅还好吗?
话到嘴边,被压下来。
室外的地方,不能问太多。
“你和你小舅舅,长得很像。”她轻声说着,努力像普通的寒暄。
“母亲也常这么说,”吴怀瑾已经没了昔日外露的骄傲,在战场洗礼下,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和内敛,“她常提到你。”
她心一软。真好,他母亲还安然无恙。
如同谢骛清说过的,他们谢家护着这个叔叔留下来的唯一血脉,护得紧,哪怕剩下最后一个都一定是谢四小姐。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谢骛清的事,想问他,是否方便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他突然问:“二小姐为什么不问小舅舅?”
“怕不方便,而且,”她轻声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有空,我们现在去个安静的地方。若有事要办的话,我们约个时间,晚上见一面。”
她说完,又道:“随时随地,任何时间我都可以。”
“我来找二小姐,就是为了这个,”吴怀瑾说,“从到北平,一直在找你。”
他先去了航运公司,见到一个叫胡盛秋的负责人,要到一个住址,跟着去了四合院,又被告知在此处的茶馆。
本以为能轻松找到,不承想这里茶馆挨着茶馆,从头找起实在没时间,粗略问过两处后,决定先走,等晚上办完事再去那个四合院儿。
若不是被那个小女孩追着车,恐怕就错过了。
“小舅舅很快到北平。”他低声说。
她刚平复的心,再次跳得飞快,快得发疼。
“很快。”他再次强调。
第41章 古都夏日长(2)
她紧抿着唇,抿得唇发白。
吴怀瑾对她礼貌地一点头,上车离开了。
她站在门外的酷暑热浪里,背上已起了一层层的汗。
斯年难过地看着车远去,轻声问:“他是不是谢少将军的亲戚?”
自斯年懂事,何未就叮嘱过,对外只能称呼谢骛清是谢少将军。方才斯年在茶楼外,听人叫了一句少将军,下意识回头,一见吴怀瑾就傻了,只顾得往前跑……
何未魂不守舍地“嗯”了声。
胡盛秋骑着自行车往茶馆这条街来,看到何未,急急捏下刹车:“见到了吧?”
扣青被逗笑:“胡先生看着比小姐还着急。”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胡盛秋抹去额头的汗,“要是寻常人问,我是不会给地址的……他那张脸,几乎和少将军一样。”
眼前的胡盛秋像极了那年在火车上戴着瓜皮帽,隔着几个军官,对谢骛清挥手的热情年轻人。时间有时会改变人的面貌,却变不了人心。
这个夏天,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九婶婶即将临产。
恰逢学校放暑假,何未带斯年去了天津。
自有了他的消息,她再无法静心,倒不如先去陪婶婶。两地只有半日火车车程,随时方便回来。
九叔从北平医院请来了妇产科大夫和护士,在家里给九婶婶接产。
“北平现在乱,老军阀们全在那儿,”九叔说,“万一打起来,你婶婶受不了。”
小婶婶好笑:“你九叔两个晚上没睡了,你安慰安慰。”
“这西医的预产期也不靠谱,说是前天的,”九叔想想就不安,“我怕你婶婶生孩子,不愿她要,她坚持……”九叔欲言又止,没说下去。
何未难得见九叔如此,心里疑惑,晚上问小婶婶,九叔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小婶婶给她讲,过去妓院里给吃药的,许多人不能生育,婶婶也是。起初那些年,没想着会有孩子,这次一有,大家都紧张。九叔怕婶婶生不来,想让婶婶放弃,婶婶虽坚持,可私下里却怕早年吃的药有影响,怕孩子生出来有缺陷。
倒是小婶婶安慰他们,老天给了个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合计着,兴许婶婶过于紧张,推迟了预产期。
当夜,两人在卧房大床上围着婶婶,给她宽心。
小婶婶笑:“你给未未讲,你和九爷是如何相识的,她不是一直想听吗?”
大婶婶的杏眼一眯:“你们来陪我,怎地让我讲起来了?”
何未晓得小婶婶想让婶婶回忆最好的,附和说:“说吧说吧,我想知道。”
大婶婶脸一红。
她望着壁灯下的柜子影子,轻声说:“那年,你九叔还是个小公子。”
那是婶婶梳拢那日。
婶婶姿色算中上,才艺不错,梳拢日意外卖了大价钱。她不晓得谁出了钱,最大心愿就是给自己梳拢的人千万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种。
那晚,她在二楼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随了母亲的容貌,年轻时漂亮得很,梳着被叫假洋鬼子的短发。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档西装,一丝不苟穿着搭配的马甲。大拇指上戴着个扳指,时不时敲着轮椅的木扶手……身边的富贵公子里有个贝勒爷,和他是姻亲,笑着道,今日他做个东。
那贝勒指一幅美人画,对何知卿说,就是这位。
何知卿没瞧画,直接道:“我若说,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搂着他的肩说:“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搂着姑娘上楼了。
他们想刁难他,特意把他的小厮都支开了,把他搁在一楼中庭。进进出出的客人们,无不叫一声九爷。他坐在那儿,唇边有了笑,却是在笑他自己。
母亲宗族富贵又如何,终究是个残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虽未梳拢,但过去在松竹馆陪这些爷吃喝玩乐,晓得这位小公子被人欺负了。
“小九爷若真不行的话,多哄慰两句……他是个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该不会多刁难你。”老鸨想宽慰她两句,免得她得罪贵人。
“替我准备一楼的房间吧,方便他进去。”她轻声说。
言罢,她推开门出去了。
松竹馆是个双层木结构的青砖小楼,小巧精致,她推开二楼的红木门,而何知卿在一楼木根雕旁,抬头看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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