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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作者:墨宝非宝
  何家大房于清末做钱庄出身,对钱财看得极重,而后何至臻再嫁,正是东北军在北平地位最高时,借夫家地位重振旗鼓。
  在大房眼里,何至臻处处为家族着想,嫁得两次皆带来福气。
  何未则相反,自幼反叛,屡屡与革命党扯不清,更是害父亲下了监牢。
  大房对她恨之入骨,多年未有往来。
  但何至臻是个生意人,万事从利,为同她合作,难得示了好。姐姐劝母亲遣了婢女来,叫她一同出城去寺里住两日。她应允了。
  “那个法会,我会去。”何未轻声道。
  不止去,她已借母亲的名义出钱,办得更大更风光了。
  “到时,我看情形……避开。”
  她见三人不语,又道:“我方才不说话,心疼得是几个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还要被彻底打上汉奸之后的烙印。
  大的那个,和继清差不多年岁。
  何未抬头,瞧着回廊里的一串老旧的红灯笼。
  属于前朝的印记。
  ***
  夜里,她心神不属,早早上了八步床。
  谢骛清光着脚,走上踏板,来到她身边,先放了左边的床帐,要去解右手的金钩子,被何未拉住手臂。“看这个呢。”她扬扬手里的账本。
  谢骛清瞧着她,看穿她。
  何未手的账本,被他拿走,摆在床头矮桌上。
  湖色床帐内,谢骛清解了配枪,放到枕头外侧。
  他打仗,从1911年到如今,未曾停歇。从推翻清王朝,到军阀混战,再到今日的抗日。腰上的配枪不离身,睡觉不敢脱衣,随时做好躲暗杀、上战场的准备。
  “今天坐着的那条长廊,还有印象吗?”她的手从他身后绕过来,搂在他腰上,“你第一次离京,赴堂会,和我道别……都在那里。”
  想想,她又道:“那时你一个反军阀的革命军人,和军阀们一起,在最主张复辟的小王爷的王府,一同听戏,比戏还精彩。”
  仿佛无须谢骛清的回应,她再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什么想的、做的,差别如此大?”
  谢骛清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问:“难过了?”
  何未脸挨到他后背,隔着衬衫,感受他的体温。
  “南北和谈时,北上的代表团目标一致,一心统一南北,救国救民,”谢骛清轻握住她的手背,轻声道:“后来各奔东西,换了不同的军装,走了不同的路。”
  北上代表团里,有后来始终坚持救国的;有在济南为国捐躯的;也有卖国的,对日本人一让再让,签下丧权辱国的停战协定的。
  眼看着昔日好友变对阵之敌,亦有失落和心痛。
  “你们打仗是什么样的?”她轻声问。
  “我们?”他回忆,“永远都是以少胜多。”
  何未笑了:“多说些,报纸上只有南京政府的消息。”
  “将士们很艰苦,极度缺装备,”他们不像南京政府可以向各国借款,购买军备、请专家来打内战,“有时候几场大仗打下来,已经没枪可用了。我们有个师长就撸起衣袖,一根根发长矛,对大家说,子弹打完了,咱们就用长矛!打出气势来!”
  何未情不自禁搂紧他的腰。
  谢骛清笑了:“让我先躺下。”
  “抱一会儿,”她撒娇地小声道,“没这么抱过。”
  因谢骛清过于清瘦,她从背后抱着他,能感觉到他被皮肤包裹着的脊梁骨。一节节,突出,但笔直。
  “你这根骨头真直。”她收回一只手,从上到下滑动,摸着。
  他笑。
  军人的脊梁,怎能不直?他们的身躯,可是守住民族故土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68章 血祭英雄灵(1)
  何家在清末时,喜好香山。
  这一回做法事的寺庙,仍在香山的碧云寺。此地远离四九城,藏在群山当中,方便隐匿行踪,逃出关外。
  何至臻大手笔,包下十几辆马车,还原了清朝末年何家最鼎盛时,秋日赏枫叶的阵仗。昔日的姐姐妹妹们年纪大了,为掩盖岁月痕迹,胭脂涂抹得手法极重。满头珠翠,在染过的黑发间微微晃着,在马车的颠簸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极尽所能端坐马车中,享受着路边寻常人的目光。
  何未有意晚到,午后方至。
  她下轿车,和扣青沿石阶攀山。碧云寺有两道山门,等进了寺院,何家跟来的车夫、小厮们和婢女们汇聚在一处,好奇望向她们两个女孩子。
  那些个宗亲男人们,聚在百年松柏的树荫下,三两成堆,时不时冒出爽朗笑声。这里边没有女孩子的身影,哪怕如今权势最大的长房长女何至臻,也须在佛堂后的屋子里,与一众女眷休息,不便露面。
  她自轿车下来,长发挽在脑后,前刘海蓬蓬松松照在眉毛上,短袖的白布旗袍,脚下是白丝缎布鞋。作为二房仅剩的人,她坦然走到雕花排门前的白石阶前,对众人略颔首。各房长辈、男丁皆在,有尴尬,有麻木,也有好奇的,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
  知了声声。
  “何未啊,”三房的叔叔,开腔道,“这几年你们二房和我们走动太少了。无论如何,都姓何,同根同宗,不可生疏了。”
  众人附和。
  “血脉亲族,分不开的,”何未笑着道,“二叔临终前交待过,二房终究是何家的一支,各位叔叔伯伯有难处,尽管开口。何未能帮的,都会帮。”
  华北局势不明,何未有召应恪的关系在南京,还有航道,这种富贵亲戚,谁都不想得罪。但碍于过去何未亲爹在,不便示好,而今何未亲自开口,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宗亲们的热情,仿佛开了闸的滔滔江水,把何未围在当中,从她帮助运送物资去关外,到支持长城抗战,称颂航运的大义与民族担当。
  何未稍陪着说了三两句,笑道:“斋膳前,须先拜见母亲。稍后再叙。”
  进了暗红的雕花排门,穿杏黄袍子的僧人引她去了偏殿。
  里头,何至臻吩咐人摆了几个桌子,女眷们围坐在几处,陪何家老夫人吃茶。素斋无油的点心,粉红翠白的,堆到碟子里。
  “过去啊,讲究一个赏花,”一个姑姑道,“崇效寺看牡丹,天宁寺赏芍药,法源寺闻丁香,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
  另一个表姑姑看到何未,满面堆笑道:“未未来了,这要问未未,她见多识广。”
  满屋子女眷这才见到她。
  “还有海棠,”何未道,“花之寺的海棠。”
  “是了,就是花之寺。”
  她走到生母面前:“母亲。”
  老夫人自从丈夫离世,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浑浊的双眼凝着何未,没答。未几,苍老的手持起一杆子烟枪,往一旁递过去。何至臻划亮了火柴,点了烟灯,给母亲烧烟泡:“母亲的风湿病太重,没得治了。”她对何未解释抽大烟的缘由。
  “坐吧。”何至臻摆出了长房长女的气派。
  有人为何未搬了凳子,她和何至臻一左一右,在母亲身边坐了。
  姑姑们自赏花说到茶楼,再到今夜斋膳。
  何至臻时不时望烟灯,心神难定。
  何未接了一旁婢女递的茶,把杯盖子掀开,凝结的透明水珠儿落到她的裙上。
  “少爷和小姐们起了吗?”何至臻问身边的婢女。
  “刚醒。”
  何至臻轻“嗯”了声。
  “你父亲……”何未母亲握着黑黝黝的烟枪,烟嘴儿的泛着黄,烟垢可擦净,但使用的痕迹抹不去,“走时,你没露面,更没给他守灵,不孝啊。”
  何未没说话,和母亲对视着。
  “今日办这个法会,能有如此阵势,你也算出了力气了。稍后在你父亲的牌位前跪上一晚,尽个孝吧,”母亲轻叹,“稍后我和宗亲们商议,把汝先的牌位放回去。不计较了,不同你们计较了……”
  “母亲是大度的,还将你看成亲生女儿,”何至臻道,“虽你从未尽孝。”
  余下女眷未出声,这不是她们该掺和的家务事。
  自得知何未要来昭寺,且承担大半车马租用的费用,各房私下交待过女眷,见到何未须客客气气的,切不可得罪这位富贵人。
  何未似猜到母亲的为难,笑了笑,放下茶盏:“我早随先父过继到了香港何家,如此草率在此跪着守灵,实在无法向那边的人交待。”
  “说到底,你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女儿,难道到这一天了,还不肯尽孝吗?”何至臻不悦看她。
  “不孝的名声,从十几岁跟着我,习惯了,”何未仍然笑着,清水般的眸子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无可否认,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可自古忠孝,难两全。”
  众人不懂,何未为何扯到“忠”这个字上。
  母亲握着烟枪的手指,微微一颤。何至臻亦是愣住。
  偏殿静得仿若无人。
  氤氲的香炉,飘出檀香香气。香炉底座上,可见隐隐的锈绿斑斑,经年累月的痕迹,是岁月厚重的杰作,如这数百年的寺庙,如这三千多年的城池。
  何未轻声道:“而此生,我也只能尽孝一人。为男儿,顶天立地,为父亲,慈善正直,为家国,鞠躬尽瘁,为民族,从无私心。”
  她又道:“我父亲何知行走前,遗憾于当今局势,写了一幅字留给我,一句古人的话。至臻姐姐和我自幼一同背过,你七岁,我五岁那年,教书先生连着诵读了数次,你嫌先生啰嗦,说你早记住了、背下了。不知姐姐可猜得到?”
  她看向面色阴晴难定的何至臻:“但悲不见九州同,家祭无忘告乃翁。”
  何至臻心慌至极,只觉得亲自挑选的檀香过于浓郁,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未未啊……”母亲从恐惧里挣扎出声,“何必说这些。”
  “方才提到尽孝,便想到了。”何未道。
  她把茶盏重新端起,轻抿了一小口,惬意品着茶。
  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多年历练出来的脾性和气度,并非偏殿内的女人凭着富贵女的名头能压得住的。大家见她喝茶,方觉空气流畅,纷纷端起茶杯,跟随一道喝。
  何至臻虽重开钱庄,但多是做着暗里的勾当,由她第二任丈夫在背后指点帮衬,架子虚,没等何未喝第二口茶,便唤了婢女,轻声吩咐,给小少爷和小小姐们早用膳。
  “姐姐从未去过何二府,”何未忽然道,“不如今晚带着孩子们,去住一晚,你我姐妹也好叙叙旧?”
  何至臻怔了一怔,旋即笑道:“今晚我在寺里。”
  她回:“孩子灵性大,住山里不妥,还是回城得好。”
  凭着亲生姐妹的血缘关系,何至臻从何未眼睛里窥探到了什么。
  何至臻下意识想离开座椅,但怕行为突兀,克制住心底涌出的惧怕。
  “姐夫上次匆匆见过一面,没打过招呼,”何未仿佛闲谈,忆往昔,“好像在山海关沦陷前,是不是?”
  “是,”何至臻强撑着,轻声道,“你记性好。他如今出关……做生意去了,脱了军装,不再管战场上的事了。”
  “虽对不起曾栽培他的郑老将军,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何未瞧着何至臻的眼睛说,“总好过关外投敌的畜生。长城砖墙上的血,迟早有一日要用那些汉奸的血来祭的。”
  女眷们附和连连,提起卖国贼,同仇敌忾。
  有年少的女孩子见何未提到长城,主动说到,长城抗战时,自己去给将士们收尸,抬着伤员往北平城内送的往事。
  还有女孩子壮起胆子,对何未说:“何未姑姑,我们真心仰慕你的,运送物资出去。”
  何未笑了笑。
  “何家历代从商,享过寻常人未有过的富贵,到该出力的时候,就不能躲开,”她对那个女孩子笑着说,“你若有心,来航运公司做,我让人安排。”
  那女孩子喜悦应了。
  母亲的烟枪早灭了,没留意,她坐于两个亲生女儿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无论对疼爱偏宠的大女儿,还是早早过继出去的小女儿……都没了掌控力。
  偏殿门被推开,何至臻身边的婢女悄然入内,小声道:“少爷和小姐用过斋膳了。”
  何至臻心慌难抑,小声道:“知道了。”
  “我虽没姐姐孩子多,但有了斯年后,也有了做母亲的心思,”她望着何至臻道,“斯年常常问我,何时有人能出关抗日,倭人才能被赶回去。她虽小小年纪,对国格和人格倒是有了认识,姐姐的孩子们,如何看待抗日的?”
  “他们……”何至臻目光闪躲,“年纪小,不如斯年懂事。”
  何未轻叹,又道:“斯年他们命好,生在北平的何家,虽家中无人有功勋,至少都在竭尽所能支持抗日。那些汉奸的孩子就可怜了,也许父亲是软骨头,可孩子生下来,如何能选自己的父母?一旦父辈叛国,日后的路如何走?作为一个母亲,心疼无辜的孩子。”
  先前对何未的言辞,何至臻还抱着侥幸心理,而今到这一句,如冰水浇头……她不觉回视,眼底的慌乱再难掩饰。
  何未反而看偏殿外,夜幕将至。
  “天要黑了,大人们留在山里无妨,”何未道,“孩子趁天亮送回城,对他们好。”
  血色,从何至臻的脸上渐渐消失。
  何未带着善意,轻声劝道:“我是孩子们的亲人,姐姐交给我,只管放心。”
  何至臻五内俱焚,如被火烧。皮肤滚烫,血色重回脸庞,色泽越来越重。她已难呼吸,像在做着挣扎……
  “倘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一同回去,”何未又道,“毕竟,孩子们离不开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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