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家的下人很客气,听赵丰说明来意即去通禀。很快地,他就被请进会客厅吃茶。
又候了一刻钟,风老爷子来了,须发皆白但双眼有神,满面肃然。
他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令少年局促站起。赵丰还未开口,风老爷子已然先声:“向良过世了?”
赵丰只得道一声“是”。
“悄无声息死在外头!”风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这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赵丰无言。夫子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但自己总不能说,老先生你说得对。
“混账,简直混账东西!”
赵丰听得刺耳,忍了忍,还是忍不下:“老先生,夫子人善。他离家多年,必有苦衷。”
苦衷?杨向良有什么苦衷,他难道不清楚吗?风老爷子一腔郁怒,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家事,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赵丰顿时闭嘴。
“嘿嘿,苦衷!”风老太爷本想再谴上两句,可这少年与他家毫不相干,大发雷霆实在有失风度,因此嘴皮子动了两下终是欲言又止。
“东西呢?”他听下人通传,这少年是带回杨向良的遗物。
“在这里。”赵丰赶紧递了一面玉佩过去。佩作鱼形,雕工精细,入手温润,鱼眼却是豆红的。
果然是杨向良的遗物,风老爷子拿在手里摩挲几下,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消褪下去。
再气再恼又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
这原本是一对双鱼玉佩,随孙女出嫁,一只留在她那里,另一只给了杨向良。他想起孙女出嫁头两年也是幸福美满,可惜夫妻渐渐不睦,杨向良离家遁走,最后果然应了临行前最后那句狠话:
死生不复相见。
这到底是谁的不是?风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下人禀报过少年姓名,但他当然不记得了。
“赵丰。”
“好孩子,远道而来送还杨向良遗物。”风老太爷招了招手,早有人候在一边,这时就捧出一个四方匣子。“辛苦了,这是一点酬劳。”
匣子里,躺着亮澄澄五只大元宝,哪一只都抵得上赵丰辛苦经营大半年所得。
赵丰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推拒:“夫子待我恩重如山,为他还愿是我份内之事,无须礼谢。”说罢就要告辞而出。
“让你白走一趟么?没有这个道理。”否则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
可是赵丰坚拒不收。
风老太爷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眼下你在哪里落脚?”
“攸街。”赵丰道,“我开了个铺子。”
原来这少年打算定居春明城。他短时间内不走,风老太爷也不急了:“行,去吧。”择机另外找补给他就是,不过这种小事,就不该劳动到风家家主费心。
待赵丰出去,他才将鱼佩重新拿出来细细端详,然后在两只鱼眼上各按一下。
“咔嗒”一声,鱼嘴张开了。
风老太爷早知这个小小机关,也不惊讶,唤人取过银针,从鱼嘴里扎出一个小小纸卷。
他展开来看,上面就一行小字:
赵丰善良敦和,勤勉刻苦,可为莹儿良婿。
杨向良真正要赵丰转交的,是这个字条吧?他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赵丰!不过看样子,赵丰本人并不知晓。
风老太爷忍不住冷笑几声:“异想天开,简直异想天开!”他风家的儿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穷光蛋!
门不当,户不对,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杨向良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这短命家伙自己抛妻弃女,是风家替他养着这对母女。他尽过丈夫、父亲之责么,凭什么以为自己死后还能对风清莹的婚事指手划脚?
风老太爷想到气愤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顺手就将字条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又将鱼佩交给身边人:“去,物归原主。”
再想起孙女会有的反应,他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第267章 邂逅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
赵丰原路返回,刚刚路过一栋暖阁,绿树掩映中走出一名女子,对向而来。她个头高挑,衣袖细窄,裙摆只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洒脚裤,底下蹬一双小蛮靴。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花盆,盆里的兰花已经萎了,叶片从底部发黑。
连陶盆带泥土,至少有十五、六斤重量,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拈起,仿佛手里提着的只是个轻飘飘的纸壳子。
这副打扮便于行动,没有寻常裙装束手束脚的不便,但与赵丰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下意识多看一眼,然后就怔住了。
这女子也看见了他,眼神微讶:“小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算上风雪庙,算上灯笼店,两人这是第三回相遇。
不待赵丰开口,一边的小厮已经恭声道:“赵公子为杨姑爷送来遗物,刚刚已经见过了老太爷。”
“杨姑爷?”女子眉头一挑,“哪个杨姑爷?”
“回九、九小姐。”小厮磕绊了一下,“是三小姐家的姑爷。”
她是太久没回家了,对亲戚也越发陌生,有些只听过一遍的名字就记不住。女子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三姐夫。”她妙目上下打量赵丰,“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杨夫子的学生。”赵丰轻咳,这女子眼神好犀利,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夫子在希吉乡,十余年来都住在我家隔壁。他去世前,委托我代送遗物。”这位九小姐的辈份不小啊,杨夫子都三十多岁了,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却唤杨夫子一声姐夫。
女子微笑,露出一口皓齿:“你在春明城开灯笼店,也是他的遗愿?”
“那,那倒不是。”赵丰赧然,“那是我家传的手艺。”只是乡里没有亲人了,他既已走出来,索性就在这里扎根。
他好奇地看看女子手里的花盆:“您这是?”
“又把花养死了。”她苦笑道,“这些花儿在暖阁里好生生地长了六年,我回来才小半个月,它们就接二连三地死,这是第三盆了!果然什么花草到我手里都活不了。”顿了一顿又道,“听说葬花是个风雅事儿,我正想去花园刨土。”
听她说得爽朗,赵丰忍不住笑了:“兰花本就不好养,未必是你的问题。”
“是么?”她没好气道,“那么长寿花和茉莉呢?”
赵丰无话可说。这两种花生命力顽强,能把它们都养死的也不是普通人。并且这位姑娘看起来对花草还是精心养护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赵丰还未来得及细听,女子就指了指大门方向道:“你最好快走,麻烦来了。”
“哦好。”赵丰当即大步往前行去,半点儿不带犹豫。
女子反觉奇怪:“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她与赵丰并肩而行,速度半点儿也不落下。
赵丰老实道:“你是主人,我觉得在别家作客最好听主人的话。”
女子哧地一声笑了。
不过这个时候,喧哗声越发响亮,像是有人快步奔了过来。
女子耸了耸肩,低声道:“啊哟,躲不过了。”
在别人家里,赵丰也不便迈步跑开,只得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个女声叱道:“站住!”
赵丰脚步不歇,那女声又补了一句:“前面那小子站住!”声音很有些凌厉。
少年只好停了下来,一转身望见个贵妇快步走来,环佩叮当,满头珠翠,看年龄也不过三旬出头。又有一名少女跟在她身边,看上去有些眼熟。
贵妇面貌姣好,但双眼红肿,声音里也带着呜咽:“就是你、你替那个没良心的送东西来?”
“……是。”她一开口,赵丰立知她的身份:
杨向良的遗孀,风老太爷的三孙女,风灵珊。
她手里捏着一只玉佩,正是先前赵丰交给风老爷子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嗯?为什么要递给祖父,是不是怕我盘东问西?”
“娘亲……”站在边上的少女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太激动了,根本不理会她。
她眉目清丽,与风灵珊有几分相像,也正是昨日在街上遭遇抢劫的姑娘。当时赵丰听九小姐唤她为“清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天底下同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哪晓得今日居然也在风府见面。
那即是说,她是风清莹,夫子特地提到过的女儿。
不过这会儿赵丰没功夫同她搭话,因为风灵珊站在这里就有香气随风扑面,他鼻子痒得很,赶紧后退半步,暗道这位师娘性子厉害。
见少年退开,风灵珊再度欺近,激动道:“那死人抛家弃女十年,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找过女人?”
赵丰双手连摆:“夫子洁身自好,不、不曾……”说到这里再忍不住,赶紧偏头打了个喷嚏。
太香了,他自来受不了脂粉的浓香。
眼看风灵珊的手指快要戳到赵丰脸上,边上的九小姐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伸臂将风灵珊隔开,“三姐,稍安勿躁。”
她的声音冷清,甚至带一点命令语气。旁边的下人们暗道一声不好,风灵珊的脾气向来不佳,眼下又是情绪激动。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听话地顺势后退一步。
赵丰下意识看了女子一眼。方才小厮称她九小姐,而她唤风灵珊为三姐,长幼有序,风灵珊比她年长,为什么反而不敢顶嘴,并且好似对她有些敬畏?
女子又道:“人死不能复生。”
就是这句话,让风灵珊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气势一下萎靡,豆大的泪珠却哗哗淌了下来。
她对杨向良还存着感情,就算日也恨夜也恨,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突然就情难自已。
今后,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赵丰心里也自难过,眼眶悄悄发红:“师娘,请节哀。”他既然唤杨向良为师,那么的确应该尊称风灵珊一句师娘。
那九小姐在边上看得一呆:这男人莫不是要哭?娘滴个乖乖,这么爱哭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第268章 老天莫不是瞎了眼?(加更)
她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当下悄然退开,葬她的花去了。
走出去几丈远,她还能听见赵丰轻声细气转达杨向良的话。风灵珊听了,抽泣得更厉害了。
……
风灵珊抓着赵丰追问丈夫生前种种,问到尽兴才放他离开。这时风清莹也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了,没能与他多说。
赵丰口干舌燥,随着小厮远离花园,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位师娘声调有点高、火力有点猛,他好像略微明白杨夫子为何离家了。走出去几丈,他就见到女子站在拐角啃苹果,嘎吱,嘎吱,声音很脆。
他头一回见到城里的姑娘这么豪迈地吃苹果,但依旧很有礼貌地唤了一声:“九小姐。”
九小姐将口里的苹果咽了下去,才瞥他两眼:“从前我只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眼里写着的全是嫌弃。赵丰眼角泪渍未干,闻言脸色一红,低声道:“见笑了。”下意识伸袖擦了擦。
九小姐只是顺口一说,这时丢掉苹果凑了过来。
她离赵丰不过一尺距离,近到他都能数清她的睫毛了。赵丰满身不自在,正想后退,却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明天你再帮我写两封信。”
“啊,好、好的!”赵丰赶紧应了。显然她不想让一边的小厮听见,才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昭儿!”
是个女声,还有点尖锐。赵丰微惊,转头看去,见到廊桥外又站着一名贵妇,年纪比风灵珊更大,在四旬开外,望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悦。
九小姐却撇了撇嘴,然后才转头唤了一声:“娘。”
贵妇冲她招手:“你过来。”
只有赵丰听见眼前的九小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耸了耸肩:“慢走不送。”
赵丰冲她点了点头,赶紧离开。
风家的女子,怎么个个都这么……有性格?不过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九小姐离他那么近,他怎么全未嗅着她的脂粉香气?
没有香气,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就呸了自己一声:出息了啊,怎么净想着往姑娘身上闻味儿?
……
九小姐走到贵妇身边:“娘亲?”
她比母亲还高半个头,贵妇仰首看着她,气势下意识就弱了:“那是何人?”
“三姐夫的弟子。”九小姐看见母亲满脸茫然,补充一句,“三姐夫身故,他送遗物过来。”
贵妇轻轻“啊”了一声:“她丈夫十年未归,竟然就这么去了。”
九小姐拍了拍她的胳膊:“人世无常,不用太伤怀。”她对这些看得很开,鲜少感伤。但是话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赵丰。
动不动就红眼眶流眼泪,他可真不像个男人。
“哎呀,你这话可不好在家里说!”看见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贵妇忍不住矫正她,“对了,你那天去见丁家大少爷,到底把人家怎么了?我问了两次,丁家都不吱声,最后才来个讯儿,说你爽朗,说丁少爷内敛,不合适!”
贵妇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说什么不合适,这就是丁家嫌她闺女不好啊,没相中,可把她气坏了!
“也没怎么!”说起这个,九小姐一下子拉长了脸,“丁少爷个头太矮,以为骑个大马我就看不出来。真不好意思,我眼力不差。”
贵妇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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