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几人都下楼,燕三郎才重新落座,慢条斯理取了一根扒羊条子吃。这是善和楼的招牌菜,软嫩鲜香,原本直接上手抓着吃才地道才够味儿,但这里有身份有的客人多,久而久之,大伙儿也都斯文起来。
又等上一小会儿,桌子底下才冒出一个黄色的小脑袋,钮扣眼观顾一下四周,才敢放心说话:“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
话说到这里,燕三郎和千岁就一起喝斥他:“闭嘴!”
黄大愕然,噤若寒蝉。
千岁这才对燕三郎道:“在你右肩,也就是风立晚刚才拍过的地方,有一粒风鸣籽,你将它取下。”
燕三郎伸手往肩上一摸,好一会儿才摸到一个蒲公英种子,中芯有点硬,但边上一圈儿软毛,入手绵密。
千岁与他的对话,只要她愿意,旁人都听不见,这时就可以放心大胆道:“碾碎它,才可以随意说话。”
燕三郎指尖一用力,它就四分五裂了。“风鸣籽是什么?”
“它们是风鸣虫的一部分,脱落以后可以飘飞去远方,附著在其他事物上。”千岁显然对这种东西有所了解,“圆籽表面的软毛可以收集声音,交给风鸣虫分析。如果它认为这颗草籽所在的方位安静安全,本体才会往那里蠕动过去。”
“也是窃听工具?”燕三郎懂了。
“当然。”千岁嗤之以鼻,“但范围太小,音质太差,比起鬼面巢蛛差远了。”千岁大人要用就得用最好的,这种劣质货,她才不屑一顾。
风鸣籽被捏碎,也就没有传音功能。她和燕三郎成日价拿鬼面巢蛛对付别人,所谓打人一拳也要防人一脚,当然不会吃这种暗亏。
“鬼面巢蛛培养不易。”养大鬼面巢蛛就挺不容易了,这玩意儿娇气,心情不好还会闹自杀,更不用说还要待它孵化幼蛛才能开始用作监听手段。
相比之下,风鸣籽的成本就低廉得很,可以铺开来大范围使用。燕三郎端详着手里的毛籽:“风立晚是将军,这东西……”
“嗯,这东西常用在军事窃听。”拿来对付小P孩是大材小用,千这才对黄大没好气道,“行了,你放吧。”
黄大立刻兴致勃勃:“小主人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把风立晚骗走了!”
“……”他俩方才给这货按下过暂停键吗?
燕三郎不接话。
“这就叫道高一尺高魔一丈!咦不对,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黄大没脸没皮接着往下夸:“这风大将军瞧着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千岁的声音也从木铃铛里传出来:“装腔作势越发厉害了!说,是不是偷偷在家练了很久?”这小子装得辣么天真无邪,风立晚要是不打算放过他,她看这小子大概是打算当场号啕大哭给人家看。
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厮说飙泪就可以飙泪?
到时候这里人人都怪几个壮汉欺负半大孩子,不要脸。
燕三郎先下手为强,约风立晚在人来人往的酒楼见面,大概就存了这个心思罢,让他不便直接对自己动粗。
风大将军还是要脸面的。
“你这变脸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有戏子天份哪。我们真该回云城去,让你拜苏玉言为师,说不定五年八年后又出一代名师。”
讥诮的话,她从来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燕三郎面不改色、直接过滤,只对黄大道:“你以为,我真能骗过他?”
“额。”黄大瞪圆了眼,“不、不能吗?”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巧合就意味着不对劲。”燕三郎低声道,“他精心策划的陷阱还被你踩了,任我舌灿莲花,风立晚也不会相信,否则你也太看轻这位梁国的将军。”
“他到现在还会想着,到底是谁指使我这么做,是不是他的对头?”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里苦笑。谁能指使他这么做,木铃铛吗?黄大是春深堂的下人,说他自作主张,风立晚会相信么?
即便和盘托出,鸳鸯谱这种说辞太过荒唐,只会让风立晚觉得智商受侮。
这种情况下,说真话和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反正人家不信。既如此,他就说浑话吧。好在他自己也真就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年纪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有时真该善加利用。
面对孩子,成人总会显得宽容一些,否则哪来那么多熊孩子?也是他没有家长,要不他闯了祸,别人怒气冲冲上门的时候,长辈还可以对人来一句:“他还是个孩子,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那、那怎么办?”黄大担心了,“他打算对付我们吗?这人看起来手下不少。”今天下午还像狗一样撵着他跑。
他最讨厌狗了。
“暂时不会。”千岁悠悠道,“如今他在明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喂,小三,你觉得风立晚接下来会怎么做?”
燕三郎想也不想即道:“先认真打听我和春深堂,他要拿到消息不难。”上一次敬酒,风立晚压根儿没将他放在心上,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这么一打听,燕三郎过往事迹尽都了然。世上的聪明孩子有的是,虽说燕三郎有点特别,但也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第287章 别出心裁
“我是去年夏末就到春明城的,从时间上并非追逐他而来。他对我的怀疑可能减少,但不会消失。”燕三郎静静道,“我是个孩子,最容易受人怂恿和利用。他还会怀疑背后有人利用我,但最好的办法还是顺藤摸瓜,暗中监视我,找出他要对付的人。”
倘若风立晚抱着这个想法,就不会跟燕三郎较劲儿了,只需要监控他,等待幕后人露出马脚。
“否则他何必在我身上拍下风鸣籽?”
黄大一听:“啊?还怀疑我们哪?我还以为一劳那个什么逸了。”他挠了挠脑袋,“那今晚小主人为什么找他来?”
“找他来大庭广众之下,总好过他去春深堂寻我们晦气。只要稳住他,不让他跟我们正面起冲突,也就可以了。”千岁冷冷道,“以后我们出行,身后少不得要跟几条尾巴。我倒无妨,你们这几头黄鼠狼才是麻烦!”
黄鼠狼白天是人,夜里就变回本体。要是春深堂被风立晚派人监视,这秘密能保守多久?她也不清楚。
黄大一听,浑身皮毛炸起。他只想切断赵丰和风立晚的姻缘,却不想给老爹和弟弟妹妹惹麻烦呀。并且他虽然还有几分懵懂,却觉得这事情好似越来越麻烦,原本他只不过想向赵丰报恩,现在却连小主人也被拖下水,自己一家人更要受到监视。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事件进程一步一步扭成了现时这样。
他磕磕巴巴道:“能、能不能杀掉风立晚?”
回到他惹下的麻烦,鸳鸯谱把赵丰和风立晚两人绑定在一起。那么现在风立晚如果暴毙,是不是赵丰的姻缘就要另牵,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千岁笑吟吟地:“好,好极,这想法当真不错。”
黄大难得被她夸上一次,赧然道:“您过、过奖了。”
“你觉得,这法子我和小三不曾想过?”千岁的声音一下转冷,仿佛零下十几度,“还是你比我们更聪明,嗯?”
黄大大惊:“没,不敢!”
“既然我们打算纠手鸳鸯谱产生的错乱,就不可能不跟风立晚、赵丰这两人产生交集。你已经用过两次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了,还没认清后果吗!”虽说一饮一啄未必前定,但世事因果纠缠,那真叫千丝万缕,直接杀掉风立晚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和燕三郎都不清楚。
但这绝不是木铃铛的主人该做的事。
他们要补合因果,而不是破坏它,令它的裂缝越来越大。
黄大瞠目:“两次?不就这么一回吗?”也就是自作主张给风立晚泼了桶脏水……而已,哪来的第二次?
“撕扯鸳鸯谱也算一次。”燕三郎洞悉千岁的算法,好心给他解答,“你一个动作就解决掉风立晚和赵丰各自原有的姻缘,还不够粗暴么?”
“至于你——”她说的是黄大,“给我们惹出来这样的麻烦,回去再跟你算账!”
黄大顿时苦了脸,他还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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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巳节不到五天。
春明城里的杂货店和赵丰的灯笼铺子都是顾客盈门,只愁灯笼没得卖,就没有卖不掉的。
赵丰更是加班加点,直到亥时中才打烊。
这天送完店里最后一个客人,他正要去取门板,却见外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人。
这个身影,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风灵昭。
“九小姐。”赵丰笑着打了声招呼。微寒的夜晚见到这个人,他心头就涌上一股暖流。
风灵昭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看他店里灯火通明,人来客往。有个孩子看中一盏灯,母亲带的钱少了,赵丰也很爽快地折价卖给她。
这么做生意,不亏么?风灵昭摇了摇头,这才走了过来。“你的手怎么了?”
“手?”赵丰今日忙得晕头转向,顺着她目光抬起左手,见到食指上切入皮肉三分的伤口,才赧然道:“削竹条子,不小心。”
时间太紧,他只做了止血处理,这会儿伤口上的血早就凝固,又沾了点灰,变成紫黑一片。
风灵昭从腰间掏出一只玉瓶,塞进他手里:“伤药,好用得很。”
“多谢。”赵丰把门板合得只剩两片,这才返身去后堂打水洗净伤口。涂上药,伤口清凉一片,抽痛的感觉瞬间被压下。
果然是好药。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有薄茧。抹药时,风灵昭就在一边看着:“看你生意极好,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劳?”
赵丰抬头,见她笑靥如花,少了平日的凝重,多了几分爽朗,不禁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这家铺子是风家出租给他的,若无风灵昭去找风老爷子说道,他哪里能拣到这样的旺铺?
风灵昭原本只是逗他,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下意识掩口一笑:“那你怎么感谢我?”
赵丰想也不想即道:“我请你吃饭。”
“地点任选?”她知道他本质上还是个穷光蛋。
赵丰用力点头:“对,地点任选。”
“那么现在就兑现吧。”风灵昭侧头看着他,“正好我饿了。”
“我这就关店。”赵丰心里欢喜,从后堂取出一盏提灯递给她,“提着走罢。”
佳节将至,春明城人已开始提灯夜游,水岸边星星点点,俱是灯光。
赵丰的制工一如既往的精细,但这盏灯并不是时人讲究的喜庆造型,不是花儿肥鱼,也不是棱瓜或者六角的宫灯,而是一只有角有獠牙的怪兽。可它的造型抽象,身子滚圆,三分威猛之外还有七分可爱,就连原本瞪圆的巨眼、狰狞的爪牙,看起来也格外招人稀罕。
这盏灯太特别,风灵昭拿在手里,眼睛就移不开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奇特但吸睛的花灯,可以想见上巳节那天,谁能提着它在水边走一圈,一定就是街上最靓的崽。
这么一盏灯,光是打样都不容易,何况赵丰还把细部都做到尽善尽美。这也是他生意比其他灯笼铺子都好的原因:匠心独运。
第288章 翻盘
“这是什么怪兽?”抽象成这样,看不出来了,只觉有趣。
“饕餮。”赵丰指了指怪兽的长角,大嘴,铜眼和肥肚皮。别的灯笼里都放一盏灯,这只却要放两盏,光芒正好从怪兽的两只大眼里绽出来,很凶猛却也很可爱。
风灵昭嗤地一笑:“好,我要了,多少钱?”伸手去腰间拿荷包。
“不用钱。”赵丰摆手,“卖不掉,送你了。”
风灵昭妙目在他身上一转,笑意微敛。赵丰当然在说笑,这么有创意的灯笼只要摆上墙,分分钟就会被人买走。这灯笼样式繁复,看起来很不好扎,若非特地为她所制,赵丰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力气。
她不喜欢那些个花团锦簇的灯笼,他记得,才为她特制了这一只。
赵丰旧铺子刚被烧掉不久,原先扎好的灯笼付之一炬。手里这盏灯,必是最近新打的。何况他最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兀自要偷空编制这么繁复的一只灯笼送她。
她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才轻声道:“多谢。”
“好,走吧。”赵丰立刻披起外衣,“想好去哪家馆子么?善和楼?”
沿灯笼铺子往外走百步不到,就是善和楼了,这条街上最高档的酒楼。在那里吃顿饭,能吃掉赵丰三天的收入,但他并没有半点舍不得。
“看来你最近收入颇丰。”风灵昭眨了眨眼,打趣他,“连善和楼都敢去了。”
“偶尔一回,不伤筋骨。”他实话实说,并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风灵昭却往反方向一指:“陪我去翻个煎盘如何?”
“啊?”那东西味儿不错,经济实惠型,但是烟火气息太重,堂堂风九小姐吃得惯么?
“你不喜欢?”
“喜欢,都喜欢。”赵丰给铺门落了锁,陪她一起往街尾走。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褪去隆冬的严寒,河流重新流淌,但早晚还有几分料峭之意。两人走过一段河边小路,夜晚的河水平滑如镜,倒映着岸上的灯光。
那光温暖又柔和,照得人心里熨帖,才有勇气直面前方的黑暗。
风灵昭提着那盏饕餮灯,嘴角不自觉弯起弧度。偶有路人走过,望见美人配奇灯,都是频频回头。
走在她身边的赵丰却觉得,灯笼里的光跳跃在她眼里,生动又俏皮。
风灵昭向着对岸一指:“都这个时候了,那里好似还热火朝天。”
赵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与两人所行的暗道不同,对岸灯火通明,还有许多人影闪动:“那一段河道及岸线上要布置花灯,上巳节快到了,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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