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帐篷。
泰公公随卫王去围场春猎时住过牛皮大帐,那里头足有三间房大小,帐篷厚实不透风,比普通住家还暖和,再点上银丝炭,就是一帐温暖如春。
可这眼前什么玩意儿?一个涂了桐油的破布帐,也不知用过多少回,表面好几处污渍,边角还打着补丁。
它还很小,最多就是两丈见方。泰公公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摆一张又小又窄的行军床、一张破桌子,空间所剩无几。
帐底压不实,时不时被溜进来的小风掀得啪啪作响。可想而知,住在这里恐怕有点“冻人”。
泰公公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韩昭知道他是代王监军,还让他住这种地方?故意的吧?
这回小太监先瞄了瞄泰公公的脸色,然后跳了起来,对卫兵高叱一声:“好大胆子,就给监军大人安排这种地方?把镇北侯唤来,让他亲眼看看!”
镇北侯没来,但杨校尉很快就来了,撑起笑脸道:“军中条件不好,军官们住的帐篷还不如您这个大。不然,住去谢家屯可好?那里是正经民宅,有厚墙、有炕,还有火炉子。”
泰公公不置可否,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于是杨校尉带着泰公公一行从军营后边的小山翻了过去,进入谢家屯。
这村子太小了。
韩昭这回指派给泰公公的,是几间平矮的民宅,房间又小又破,从门口一步就能迈到炕边。木门能关上,但寒夜里的山风依旧可以从门缝悄悄钻进来,把被衾吹得又冷又硬。
但杨校尉没说错,墙还挺厚实的,炕底可以加温,壁角还有个可以烤火的炉子。
小太监怒气冲冲:“这狗……够了!你到底会不会办事,监军大人能住这种地方?”他原本想说“狗舍”,可万一换不成屋子呢?住在这里的泰公公就被他骂成狗了。
“谢家屯原本不过五六十户,这已经是最好的房子。”杨校尉斜睨他一眼,强行忍住眼里的鄙夷,顺手向外一指,“军队都只能住四面兜风的帐蓬,侯爷也不例外。”
想起进营时一路所见,泰公公抬了抬手:“行了,就这样罢。”他这么长途奔波也是乏了,懒得再跟这帮兵蛋子耍嘴,只想快些歇息。
小太监赶紧道:“公公,听说最近的娑罗城离这里也不过是几里地,不若去那里住?”他也不想睡在破房子里,连褥子原来是什么颜色都不晓得,搞不好里面还有臭虫!
泰公公不阴不阳看他一眼:“你想去?”
“不、不是。”小太监嗫嚅。他想啊,想得不得了,这破地方是人待的吗?
待杨校尉与其他人都退走,小太监才给泰公公铺床,将冷硬如铁的军被换成自带的软被绵褥,又在屋里点起熏香,驱走不知名的虫蚁。
屋里还有一股子乡下的霉味儿,泰公公打开窗通风,目光望向远处的营地。
那里,灯火通明。
谢家屯原来的村落太小,这几百人住不下,当然要另起营地。事实上,谢家屯的原住民都是攸人,卫军不希望做事还被人盯着,因此营地离谢家屯的农家还有一小段距离。
泰公公被安置在农宅里,说好听点是镇北侯尽力给他安排住处;说难听点,他有意把泰公公和自己的军队隔开。
当兵的也不傻,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果然,这姓韩的心眼儿也多。想到这里,泰公公脸色沉了下去。身后传来小太监的咕哝声:“这镇北侯可真托大。”
这一回,泰公公并没有训斥他。
……
韩昭返回帐内,在埋头公务之前交代亲兵:“传我的命令下去,今后对监军大人都要客气些。”
亲兵应了,出去传令,回来忍不住就道:“那位泰公公皮笑肉不笑,倒像是来找碴的。”
“监军之职,原本就要挑刺。”韩昭看他一眼,“以后有泰公公坐镇,这些话不能乱说。你从北地跟着我过来,没去过都城,不知道这些宦官的厉害。”
第385章 上树还是跳湖了?
天高皇帝远,他手下这些兵都不知道王权厉害,对代表了皇帝来监管军中事宜的泰公公自然也不会有多恭敬。
可是泰公公这个人……韩昭沉声道:“这位监军大人,从前跟我还有些过节。”
亲兵“啊”了一声,难掩惊讶。
“两年前,王上还只是王子,连储君都不是,饮食起居就由泰公公打理。”韩昭摇了摇头,“我回盛邑,见到跋扈子弟带着恶奴当街强抢新娘、打伤数人。我一怒之下踹断他的腿,又抽了他几鞭子。这人叫嚣自己的乾爹是泰公公,我就把他嘴也堵上,扭送署衙。”
亲兵听得提心吊胆:“他还真是泰公公的乾儿子?”
“嗯,还真是。”韩昭啼笑皆非,“恰好督办此案的是我一个老部下,不肯通融。泰公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捞出来,结果乾儿子右腿没治好,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后来呢?”
“后来又有一两次过节,不太愉快。”韩昭喝了一口热水,“王上也知道他与我不睦,才特地派他来监军。”如果泰公公跟他关系太好,王上必会另派别人。
就在此时,底下人捧着一张字条过来,说是有个哨兵返营,后背上就粘着这张条子而不自知,在营地里晃了半天才被人揭下来。
营里的大头兵多半是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一开始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笑闹一阵,才有一个副将看见了,随口念了两句,结果越念脸色越凝重,赶紧将此事上禀了。
“已经验过,字条干净。”
韩昭点头,从亲兵手里接过来一看,上面几行字言简意赅:娑罗巨木内蕴小世界,生灵繁衍自成一界,望侯爷手下留情。
并且字条上还附带通行小世界的办法,先向巨木祈祷,自己会在小世界种下植物,而后取任意种子穿过树洞水体即可。
“胡言乱语。”韩昭嗤笑一声扔下字条,“既是哨兵,怎么连自己何时被贴上字条都不知晓?对方如要他性命,他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传令下去,营地周围加强巡逻。
显然对方就隐在周围监视谢家屯。有敌环伺的感觉,让人如针刺背。
命令一级一级传下去,周围的警戒加强了几倍,再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那张字条,他本不待理会,不过寒风鼓动厚重的帐帘,韩昭从缝隙里望见了那棵大树。
就算大半隐在黑暗中,它也不减威风高大。
字条上说,这树名为娑罗。韩昭心里一动,还是拣起字条走了出去。
娑罗木离山谷入口更近,也就是离谢家屯近。
韩昭围着大树走了一圈,沉吟几息,才顺手点了三个近卫:“爬上去,找找看有没有树洞。然后……”犹豫一下,还是把字条上的要求交代了。
这树也忒雄壮,一个人怕是不好找。
种子?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去找。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哪里能弄到种子?
最后三人都去农家院里讨要一些稻谷、黄豆。毕竟,这些也算是植物的种子嘛。
然后,他们飞快爬树。
寻了小半刻钟后,才有个快爬到树巅的喊了声:“在这里了!”
居然真有树洞?底下的卫兵好奇,视线也悄悄往上挪。
燕三郎离开不久,今晚又没下雪,被挖开的洞口很容易被找到。
另外两人也凑了过去,互相照应,并且在韩昭注视下钻入了树洞。
三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半炷香后,三人又从树洞钻出来,降回地面,向韩昭行了一礼:
“侯爷,树洞是雷击过后形成,很深,能进人。洞底的确有积水结冰,冰层不厚,先前可能有人来过。但我们试过,积水最深就是两尺到底,并不能通往所谓的小世界。”
“你们可曾……”韩昭问到这里就问不下去了。
“我们捏种子在手,也向那棵树念诵保证,一字不差。”这几人身上还是湿漉漉地,在寒天里发抖,“轮流试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泡了一身水而已。
韩昭忍不住按了按眉头,大手一挥:“行了,下去换身衣服再来领赏吧。”
近卫退开,他也是转身就走,一边暗暗自嘲:
真是诡迷心窍,字条明摆着就是恶作剧,他竟然当真了,众目睽睽底下做出这种蠢事。
这时屋宇周围缓慢踱来一人,身披雪狐大氅,身后还有个跟班,人未到,声先至:“侯爷好雅兴,大半夜还来视察,只不知这派人爬树是什么意思?”
正是泰公公来了。
是了,这里就在村口,泰公公举步就能到。韩昭勉强扯开一个笑容:“没什么。泰公公旅途劳顿,还不休息么?”
泰公公和离去的三个近卫打了个照面,见他们头发、衣裳都结了一层薄冰,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不觉好奇。这几人到底是上树还是跳湖了?
“快了,快了。”泰公公初来乍到,哪里睡得着,扯着韩昭就问起了军情。
眼看月上中天,韩昭着急返回前线,却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他。
他的不耐烦,泰公公看在眼里只作不见,继续问道:“侯爷也来了好些天了,何时准备反攻呀?钱将军身亡,攸人占走了好些地。”
那些地,原本就是攸国的。韩昭腹诽一句,脸上却露出肃穆之色:“快了。军机大事,站在野地讨论不安全。还是明日与公公在前线细谈罢。”
泰公公唔了一声:“侯爷莫怪我催得急,实是王上希望侯爷早日竞功,立下不世勋绩。”
韩昭抵达前线不过几日,一方面了解战况军情,一方面还得熟悉周围环境,还抽空打了两场仗,已是紧锣密鼓连轴转了,君王却还不满意,还想让他尽快出击。
泰公公说完就告辞回去了,韩昭却要连夜赶去前线。
谢家屯之行不过是抽空,他必须钉在前线坐镇。
骑马往外走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暗中送字条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着莫大风险靠近营地来戏弄他?
第386章 做贼的遇上打劫的
想到这里,韩昭又下了一条命令:“来啊,把后背被贴字条那厮拖下去,打三记大板!”
字条的出现,就说明巡守有漏洞,人员太松懈。
眼看镇北侯带着一众军官急匆匆又赶回前线,千岁和燕三郎依旧趴在树枝上,半天没有吱声。
“坏小子。”她故意伸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也动什么歪脑筋?”
她若不起坏念头,怎么会用这个“也”字?燕三郎赶紧擦了擦额角,朝着谢家屯的方向一呶嘴:“我在想,那位泰公公或许能帮我们完成任务。”
千岁挑眉低笑:“泰公公是堂堂御用大监军,阻止镇北侯砍一棵树是轻而易举罢?”
韩昭有士气护身,异士拿他没辙,身边又是手下众多;泰公公却不一样,他下榻的民宅在谢家屯里,并且背靠大山,防守力量相比军营要弱了很多。
对付一个弱鸡太监,总比对付镇北侯强罢?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
“有个问题。”燕三郎低声道,“我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
“一旦卫人发现他失踪,一定会在娑罗城附近开展地、地毡式搜寻。”这些地方都被卫人占领,他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才能保证卫人不会搜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毕竟初来乍到,这里不是他们的主场。
地毡式搜寻,这词儿来自千岁。他听了几回觉得,还挺形象的。
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卫人和攸人的眼线耳目,他们每次出动都要小心翼翼,这还是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
如果手里再多一个泰公公,那和夜里提个大灯笼游街也差不多了,谁能注意不到他们?再说这人必定也想方设法向外界求助。
捉泰公公不难,藏起他却成了大问题。
藏进城里肯定是不行的,再说郊区——莫以为郊野很宽广,事实上娑罗城的野外每年冬天都冻死过人,泰公公细皮嫩肉扛不住狂野的北风,塞不进山洞,只能住民宅。
娑罗城外有多少民宅,卫人早就一清二楚,正常住人的、已经废弃的,哪一个他们不是了然于胸?大不了花点笨力气挨个儿搜寻,总能找到泰公公的。
千岁眼珠子一转,给了燕三郎一个真情洋溢的微笑:“那不就有个藏身的好地方么?包准卫人找不到他。”
她抬手一指,燕三郎微有犹豫:“可是,韩昭方才试验不成功。”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千岁嘴角一勾,“相信我。”
直到底下巡卫走开,燕三郎才蹑手蹑脚下树:“走,我们去请泰公公。”遁地符太珍贵了,万不得已才会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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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公公在盛邑锦衣玉食惯了,这次奉命南下监军,二百里路舟车劳顿,实是把他折腾惨了。
屋子破漏,炭火也不够暖和,泰公公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躺下去不过小半刻钟,他就酣声如雷。
边上的小太监倒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过门缝里飘进一缕浅淡的烟气,在昏暗的室内忒不显眼。它并没有什么气味,但小太监闻着以后,脑袋越垂越低,不自禁趴下去睡着了。
面向大山的木窗打开,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千岁和燕三郎挟人悄悄溜进,望见门纸上倒映两个影子。
韩昭派了三个守卫给泰公公,一个守在窗外,已被千岁打晕了拖进来。另外两个还好端端站在门外,没留意到眼皮底下进人了。
她取出一只嗅瓶,放到泰公公鼻下。这人睡着时还下意识抽鼻子,而后打酣打得更响亮了。
“行了,动手。”这一点药物能让他睡熟如死猪,莫说被搬动,就是被丢进水里也不会醒。
泰公公有一百来斤,是成年男子体重,此时的燕三郎搬运他也毫不费力。小少年很熟练地拿出绳索,将他双手和足踝牢牢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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