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终于消停了。
过了小半刻钟,白猫悄悄往火边瞟去一眼,正好看见男孩把吃剩的鱼骨头扔进火堆里。
……哼!
她咂吧一下嘴,继续睡觉。
这一回睡的时间更长,然后——
然后鱼香味儿又飘过来了,敏锐的胡须也被轻轻扰动。
白猫一骨碌爬起来,看见面前放着一只木碗,碗里是焦香的鱼皮、雪白的鱼肉。
剔得干干净净,半根刺儿都没有。
她打量的这会儿功夫,男孩把碗往她跟前又推进半尺,意思很明白:
吃吧,去了刺儿的。
千岁很想一掌打翻他的破碗,可是鱼肉真地香,而她还没吃饱。
猫儿以审视的目光盯着男孩,确认他眼神澄清,没有调侃也没有促狭,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嗯,真香。
男孩放她慢慢吃鱼,自己收拾好东西,又浇熄了营火。
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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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埋头赶路,晚上露营睡觉。在这样的节奏里,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三天过去了。
男孩对路过的城池敬而远之,但是沿途经过村落时,他会买些豆子和草料照顾马儿,顺便给自己和千岁买些干粮。
农家烙的大饼冷却以后,丢在人脑袋上可以砸出血。男孩啃得下,千岁却不能将就,所以他还得再买些肉脯鱼鲞,泡水煮软了再喂猫。
千岁那天吃过鱼肉,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莫非是他的讨饭专用碗?!
从来没人敢拿用过的餐具给她,何况还是个乞丐的。
可是埋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算了。
一个男孩牵着高头大马,独自翻山越岭,身边再有点儿钱,很容易就让人心生歹念。闪舞他自小就不是娇生惯养,也知晓人心叵测,因此从来都找村里的老人或者寡妇家买东西,对年富力强的村人敬而远之,并且注意财不露白。
可即便处处小心,麻烦也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他在一个小村里买了红薯干,离开时后面就跟上两条尾巴。
那是村里的一对儿兄弟。
白猫趴在他肩头,漫不经心道:“他们想要你的马,还有……我。”
驿站的快马与农田里的耕马不同,可以卖出好价钱。方才白猫从篓里露出脑袋透气,也被人家看见了。
异种的长毛白猫,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城里的贵妇和千金们肯定喜欢。这种稀罕玩意儿,说不定能卖得比马还贵。
男孩回看来路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半个时辰以后。
这一人一猫一马从密林里钻了出来,精神抖擞地继续赶路,原本跟在身后的那两条尾巴不见了。
……
太阳下山,折磨男孩三天的痒意也终于完全消失。
千岁在他咽喉上捏了半天,终于满意地缩手:“应是无恙了,出个声我听听?”他一直小心保养,这三天都没发过声。
“啊——”
张了张嘴,男孩自己呆住了。虽是单音节,但声音温和连贯,不再是原来嘶哑不堪的破锣嗓子。
声音,他的声音好了!
他的嗓子不哑了。
他可以说话了!
男孩的下巴一下绷紧,努力睁圆了眼,才没让那一抹湿意漫出眼眶。
渴望了多少年,他的梦想终于成真!
他终于快要变成正常人了!
“这才哪到哪儿?”千岁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像个乌鸦叫就算说话?得字正腔圆才算数。”
别人的话,他听过无数,可是等到自己要张嘴说出,哪有那么容易?
从男孩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是哑巴,因此从未做过发声练习。
然而开声吐字其实是很复杂的咽部肌肉活动,口齿、唇舌、咽部、气流,都要天衣无缝地配合,才能说得字正腔圆。
他得像一两岁的孩子那样,牙牙学语。
……
又过去一天,千岁表示,自己快要抓狂了!
只要醒着,男孩几乎一刻不停地练习说话,偏偏这么短的时间又学不好,只能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无论变成猫还是人,她都嫌弃地离远,留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可恨她的听力太好,又不能真地一遁三千里,二三十丈范围内,他说的每个音节都能清晰飘进她的耳中。
受不了魔音穿脑,她每天都在疯狂地挠树!
打磨爪子那尖锐的咝啦声,都比他的发音悦耳啊!
终于这天傍晚,男孩一瞬不瞬望着她,口中缓缓吐出一个成型的音节:
“千……”
“嗯?”白猫一下竖起耳朵。
有点小激动是怎么肥事?
“千……”
“唤名要唤全,这是礼貌!”她拍拍他的腮帮子以示鼓励,“后面那个字呢?”
男孩沉默一会儿,又努力道:
“千……千……”
“千千……”“岁”字的发音有点难。
“我不叫千千!”白猫朝他露出小尖牙,“别叫这么亲(和)热,我们没那么熟!”
“千千!”
“……”这小子看着还挺机灵的,可真是没有语言天赋啊。
“随便你了。”她无可奈何,“你记着,我们不可能永远在野外行走。你早一天学会说话,就早一天脱离危险!”她向着东边转了转脑袋,“最多再有三天,我们就会走到梁国边界。你认为,那里不会设下关卡吗?”
男孩一怔。这些,她先前并没有说过。可是,不能像绕过城池一样绕过去么?
第62章 瞒天过海(加更)
千岁几天前就从驿卒那里打探清楚了,只是一直压下不提:“梁国与其东部的拢沙界以翠澜江为分界线。那条大江水量丰沛,非行船不足以通过。”
这才叫天堑。男孩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千岁一字一句道:“想要过河、想要逃出梁国地盘,就必须由渡口乘船摆渡,那是你最容易被抓住的地方。”
男孩点了点头,懂了。
“余下时间不多,在渡船之前,你要把话练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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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半之后,翠澜江畔,清凌渡口。
梁国与拢沙界来往甚为密切。除了汛期之外,翠澜江的江面平缓,水情也不复杂,因此每日都有数百艘大小船只往返两岸,运送人货,称得上繁忙。
然而这一天,清凌渡口的运送效率却很低,原因简单:
官方在这里设下关卡,盘查往来客商。
翠澜江走货量巨大,但官方要搜查上船货物,尤其大件货物要挨个儿开箱、开桶检查,耗费大量时间。
甚至带着孩子的客人也被唤去盘查。
这可就耽误进度了,因为拖家带口的船客不在少数。
尽管怨声载道,但官兵依旧从严检查。
时间慢慢推移,天色渐暗,很快就到了傍晚的最后一渡。
夜里行船不安全,走完这一班,船老大就要休息了。
往渡口而来的几支商队接受检查,跟在两个胖商人身后的,是个牵着栗马的瘦小男孩,看年纪不超过十岁。
咦?兵头儿立刻警觉起来,这小鬼的形貌与上峰反复交代的被通缉人物很像啊!
“你打哪儿来的?”
在他的注视下,男孩开了口,声音清朗:“云城。”
云城在拢沙界内,过了翠澜江还要走上二十余里。那里非梁国领土,难怪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氏。
兵头子皱起眉头。查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符合嫌犯特征的小鬼,结果却能说话。
他不死心,又问道:“就你一个人上船?”男童独自上路,还牵着一匹马?怎么看都有点可疑啊。
男孩摇头:“和我姐姐一起。”
兵头子左顾右盼:“那她人呢?”
男孩腼腆一笑,挠了挠头。
“笑什么?”兵头子冲他一瞪眼,“我的模样很好笑么?我问你姐姐人呢!”
男孩还未答话,就有一道女声自外头传进:“来了来了,在这里!”
紧接着人群一阵骚动,连几个汉子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冲进来的却是个女子,迳直站到男孩身边,一边嘟囔道:“真是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几个兵丁都打量着她。这女子一身细布青衣,身材窈窕,看背影极是勾人,脸上却蒙着同色面纱。
“几位兵爷,有什么问题?”
兵头子问她:“到梁国作甚?”
“访亲,我二舅爷住在锦绣城。”
她脸上的面纱实在太乍眼,兵头子道:“把面纱摘了。”
“不妥。”
“哪里不妥!”兵头子留意起她了,“除非你是细作!”
青衣女子压低声量,只有几人听闻:“我从前脸面受伤,留了疤。”
兵头子哪里肯信:“摘了!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特么算术这么差,明明是第二遍好么?青衣女心里吐槽,侧身挡住别人目光,一边伸手解开面纱,露出半脸。
几个兵丁一看之下,立觉毛骨悚然:
她鼻子很挺,脸形很好,然而左脸上果然有个杯口大的疮疤,颜色紫红,表面坑洼,皮肉依旧外翻,实是狞恶。
这么丑陋的一道旧疤太吸睛,旁人甚至不会注意她的五官如何。
“兵爷,可以戴回去了么?”她满脸陪笑。
这一笑,脸上肌肉扭曲,更丑了。几个兵丁看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哪里还会阻止她飞快蒙回面纱?
丑成这样,少看一眼也好啊。
兵头子挥了挥手,不掩嫌恶:“过吧。”
一个丑女带弟弟过江,那孩子还能说话,已经不符合嫌犯特征了。唉,看来明儿还得来这里继续挨风吹日晒。
这对姐弟牵着马,快速上船。
翠澜江水深江宽,往来人货又多,所以航道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三桅高帆的沙船。这种船载重量大,行驶稳当,连人带货带牲畜都能坐上。
两人安安分分坐着,直到开船了,才相视一笑。
最难的一关,过了。
练习说话并不容易,根据千岁预估,男孩至少要花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掌握。然而他年纪太小,不能长时间留在野外,梁国的审查也会越来越严,他们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国家。
这种情形下,她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模拟渡口官兵的问题,让他尽快练熟十来几句特定的答案!
大量的、长时间的反复练习,可以让他说出来的特定字句更清晰。千岁更把自己安排在最后出场,脸上还用树胶和面粉调制了一个假疮疤,这样可以将官兵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让男孩更容易过关。
其实,蒙混的关键在于男孩可以说话。
他一开口,偷溜过渡就成功了八成。
大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两人心情都放松下来。千岁伸出纤纤玉指,在男孩额头上一戳:“为了你,我连面相都牺牲了!”
她是那么惊世骇俗的大美人,扮起丑来,同样也要惊世骇俗不可。
男孩咧嘴朝她一笑,牙很白。
但是很快地,他就笑不出来了:太阳下山以后,江面上风浪明显增大,驶出不到百丈,船身晃得有些厉害。
胸口一阵烦闷,直犯恶心。
头一回乘船,他晕船了。
千岁发现了,赶紧指着船舷道:“趴过去,不许吐在船里!”船上人多货多,本来味儿就不好闻,她缩在这里已经够委屈的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男孩果然依言趴到了船舷边。
这时江心一个大浪打来,船只猛然颠簸,边上坐着的胖妇人手上不禁一松,原本抱在怀里的女童“嗤溜”一下滑了出去。
她的脑袋,正对着底下四爪铁锚的尖角!
事发突然,胖妇人拦之不及,嘴里一声尖叫。
(《木婆婆》卷到此结束,下一章开启新篇)
第63章 云城
男孩还没呕出来,头脑昏沉,眼角余光见一物从身边滑过,本能地伸手一捞——
他抓住了女童的小手。
不过这小家伙块头不大,份量却不轻,沉甸甸地像个小炮弹。男孩年小力弱,被她带得一起往下滑去。
紧接着,两人身体都是一轻——千岁适时出手,将他俩往上一提,拎小鸡仔一般丢到舷边,远离锚头。
她柳眉倒竖:“都病成这样,还不让人省心!”
这一下天旋地转是补刀,男孩立刻趴到舷边,吐了。
千岁火速挪去三尺开外,满面嫌弃。
那胖妇人终于回过神来,把孩子搂回怀里连声道谢:“谢谢姑娘,谢谢这位小少爷!”
她从怀里取出一小罐药油,递给男孩:“在额上抹一点,可以缓解晕动。”
男孩难受得紧,也不推拒,挖出一点药油涂在太阳穴上。鬓边一阵清凉,鼻中一股辛辣,烦闷感果然稍有缓解。
胖妇人找了个话头:“两位要去哪里?”怀里的女童约莫是三、四岁左右,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这时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打量着眼前两人。
“云城。”千岁淡淡应了一句,闭目假寐。
她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胖妇人干笑几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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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船驶到对岸,江畔已经亮起灯火。
随大流下了船,胖妇人抱着女童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走了。
男孩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气冰冷清新,还带着江边特有的微湿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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