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郎也在盯着瞧。对琉璃灯,他充满了好奇,但千岁从来不肯给他细讲:“灯火会变色。”上次那只祸害旅人的怨木灵,在他看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是玻璃灯只用了几息的功夫就消化完毕。以此推断,这支毛笔应该是更高等阶的宝物,才能让玻璃灯饱足许久。
“当然了。”千岁伸手在灯上弹了两下,“那是幽冥之物,琉璃灯格外喜欢,在消化时也会跟着变色。”
到得这时,燕三郎才觉胸口又传来暖意。
他取出木铃铛一看,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而后又是一点金光从铃铛的莲花口飞出,落进千岁的琉璃灯中,另一点青光出来冒了个头,照样蕴进铃铛里。
“原来要将毛笔销毁,才算完成任务。”燕三郎若有所思“为什么?”
“此物不属于人间,也不该由活人持有。”
“它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直到它被彻底摧毁,这一轮因果才算补完?
金光飞入琉璃灯,千岁闭上眼,享受愿力增强的爽悦:“你可听说过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摇头。这名字好似很牛掰的样子,但他从未听过。
“生死簿呢?”
“听过。传说是阎王爷手里的本子,专门记人生死功过。”他在黟城没念过书,但时常躲在茶楼里听人说书,各种野史秩闻信手拈来。他怕死得很,“生死簿”这名字他听过一回就再也忘不掉。
“对啊,有本子当然也得有笔,不然阎王爷也写不了字。”千岁在他脑门上打了个爆栗,“这支笔,就是春秋轮回笔!”
燕三郎用力擦了擦脑门儿:“阎罗王也能弄丢笔吗?”
“这世上的意外超乎你想象,我都能出现,春秋笔为何不行?何况这东西也不止是阎罗所用,它还有一个名称叫做‘判官笔’。”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三尸神自人降生以后就寄居人体,直到这人死掉。在黄泉之下,三尸神也会如实向执笔人报告魂魄生平,这才好评定死者生前的是非功过。否则由着死魂自己说,那和人间断案有什么区别?多的是冤假错案。”
燕三郎依旧是一下抓住重点:“春秋笔唤来的,不是石星兰自己身上的三尸神吧?”
“当然不是,它们的宿主已死,本体都在幽冥,附在笔上的不过是几个小小投影。笔断了,它们也没办法兴风作浪。”千岁抚着灯壁。她心情很好,这会儿有问必答,“那支笔的原主来自地府,三尸神自会老实向它报告。可是幽冥之物本不该由活人掌管,若是强行使用,少不得要折寿,此谓天理不容。三尸神更希望人早死,自会不停推波助澜,引诱你再去用它。”
第97章 捷径
燕三郎沉声道:“无人可以抵抗这种又惑么?”自行代入(诱)。
千岁低低叹了口气:“当你终于找到一个有效又速成的法门,并且尝到了甜头。其他办法,你都不会再去尝试了。”她收起了玻璃灯,“莫说石星兰,你看看苏玉言,即便他没有春秋笔,不也同样找到了重振玉桂堂的捷径?”
燕三郎想起了陈通判。
“走这种路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她走到窗边,望着皎洁月光,声音清浅。
燕三郎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他拿到了木铃铛,算不算走了捷径?
以后除了这条捷径,他是不是再也走不了别的路了?
以及,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相信,即便千岁知道答案也不会告诉他。
他又擦了擦脑门,被千岁弹过的地方,起了一点点红疹。“你未回答,为何石星兰最后一次使用春秋笔会引动木铃铛?”
“因为她想用这支笔直接杀人呀。”千岁凤眼睁圆了,似乎惊诧于他的提问,“她用刀砍、用绳子勒死陈通判,天地都无所谓,每年这么死掉的人也不晓得有多少;可是她用春秋笔直接点人死期,那就是阎罗判官才能做的事。这种越俎代庖还不能引动天机的话,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
“她要是写下陈通判的死期,他就一定会死么?”
“这才是春秋笔的正经用途,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过大笔一挥的事。你以为它是用来窥人隐私的么?”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别怕,它对普通人有效。你快要成为异士了,这东西若没有生死簿配合,效力放在你我身上都会大减。”
“为何?”
他的问题可真多。
“你开始修行,寿数时常就会变化,已经不全由它们把控了。”千岁说到这里已经烦了,“行了行了,吃饭去。再晚点儿,谢元楼都要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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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在石星兰的焦虑、千岁的悠闲中慢慢流逝。
苏玉言的消息隔三岔五就从苍山传来。春宁大典由拢沙宗承办,一切事务都由这个玄门处理,陈通判的手果然伸不进去。
是以玉桂堂的吃、住、排演一直都很顺利。
苏玉言不仅虐众,本人更是一连三日不眠不休,专心吃透自己的新戏本子。一出好戏不光有形,还得有魂。他得嚼烂了、悟透了,这才能将石星兰的心血演绎出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志在必得的决心。
石星兰原本担忧他疲惫过度影响发挥,不过三天前苏玉言发来的最后一个消息说,他会在大典之前休息整日,她这才放心。
终于,十日过去。
春季多雨,云城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而石星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十五、六个时辰都不见醒。燕三郎作为可以进入内宅探望她的少数人,也发现她脸上死气沉沉,尤其睡着时很久都不见胸膛起伏一下。
哪怕翟大夫用最好的药吊着,她的目光也日渐浑浊。这时候她只能吃流质食物,因为连咀嚼米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翟大夫私底下直叹气:“撑不过十日了。”胖嫂哭着去准备后事。
青儿年幼,从小又在母亲荫庇下长大,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家里愁云惨雾,她也闷闷不乐。
燕三郎惯不会安慰人,在这样气氛里只能保持沉默。
这一天雨过天晴,他正在替翟大夫抄药方子,白猫趴在一边的桌上睡觉,老头子快步走进来,脸上难得挂出喜色:“捷报!玉桂堂夺冠了!快,抱我药箱来。”
苏玉言果然拿下了头名?燕三郎站起来擦了擦手,和翟大夫一起去了石宅。
石星兰原本正在昏睡,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这会儿悠悠醒了过来。正好胖嫂拿着那一纸信笺快步走入,石星兰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声音微弱道:“三郎,读给我听好么?”
“不负卿卿所托,言于春宁大典折桂,幸甚!兰儿见信时,玉桂堂已赴雅集献演,不日即返。言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共叙欢情。”
燕三郎读得字正腔圆,石星兰目光却渐迷离,面庞泛起点点晕红,看起来精神健旺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样病入膏肓的也不例外。
“好,真好。”石星兰嘴角泛起轻松的笑意,对胖嫂道,“中午给我加一碗粥。”胖嫂欢欢喜喜地应了。
青儿守在床边,这时蹭到她怀里。石星兰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那张漂亮的小脸,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许久,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出去玩会儿吧。”
青儿内急,迈着小短腿就出去了。
石星兰望着儿子背景,深深叹了口气。
燕三郎退出来时,白猫在他肩膀上踩了几下:“五天。”
“嗯?”
千岁很肯定道:“你的女先生,寿命最多还有五天。这还是她想见苏玉言,有信念支撑。”
“……翟大夫说还能有个九日左右。”燕三郎脚下一顿。
千岁怒:“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你。”他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才让她心情转晴。
“不知道苏玉言能不能赶得及回来。”见上石星兰最后一面。
……
事实证明,好事偏要多磨,人间意外常在。
接下来这三天里,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消息长了脚一般传遍云城,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天空落雨,人们就挤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平民的生活太平淡,难得有这样的趣闻可以调剂,就像往白粥里加一勺糖,吊上点儿甜味。
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的大事,往年归云社也夺过一、两次头名,但玉桂堂还是首回竞功。“我们苏大家往台上一站,活脱脱就是一百年前的靖国女皇,那身段仪态,那铁马金革,啧啧……”云城人说起来都是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上台演过。
此外,王氏通情杀夫案也已经审理完毕,玉桂堂伶角儿刘向远被判定与本案无关,因此无罪释放。
第98章 风波乍起
千岁听说以后就笑道:“当然要放了。陈通判拘他就是要坏玉桂堂的好事。结果苏玉言不受他要胁,玉桂堂还在春宁大典上折桂,陈通判再强留这人坐牢也没用。”
就在这满城热烈中,石星兰从那日接到玉桂堂喜讯之后,一连昏迷了两天。
翟大夫细细把脉,最后摇头:“急转直下,急转直下啊!”
果然不足五天之数,燕三郎对千岁的判断服气了。
事态的发展也和石星兰的病情一样,突然急转直下:
她没有等来玉桂堂的凯旋而归,反而是另一拨人突然闯进石宅。
这会儿乃是申时,突然有人敲开了石家的大门,紧接着有十来名衙役大步闯进,冲着迎上来的胖嫂劈头就问:“石星兰何在?”
胖嫂懵了:“小、小姐正在内院养病……”
为首的役头子扭头喝了一句:“拘出来!”
手下人立刻散开,往石宅深处走去。
胖嫂脸上变色:“使不得啊,我家小姐病情危重,经不起这么折腾!”
役头子横了她一眼:“没你的事,她就是死,我也得把她拘走。”
胖嫂无法,只得差人去寻翟大夫。
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满院乱走,整个石宅都被激得鸡飞狗跳。过了许久,其他衙役才来禀报:“在内厢房找到一女,这院子里的人都指认,但我们不能肯定那就是石星兰。”
“怎么?”
“石星兰今年二十二岁,但厢房里却是个老妪。”
役头子却见他们两手空空:“怎么不带过来?”
手下面有难色:“她一动不动,脸色又难看,真像死了一般。”
役头子想了想:“去看看。”
他走进厢房,见到石星兰,也吓了一跳:“这是石掌柜?!”他在春及堂用过饭,见过石星兰的模样,那可是个温孰秀致的美人,万万不是床上这副模样!
他斜睨着身边的胖嫂,满眼都是不信任:“你说这是石星兰?诓骗官家可是要坐牢的!”
“哪儿敢啊?”胖嫂都快要叫屈了,“我家小姐生病很久了,左邻右舍都清楚。”她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大夫说,这病……”后话不提,只摇了摇头。
石星兰双目紧闭,果然是满脸虚弱和病气。役头子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却还咳一声道:“得罪了,职责所在。”转头对手下道,“去,把她包起来带走。”
翟大夫正好跨过门槛,闻言立刻跟一句:“使不得!”
“翟大夫?”役头子认得这位名满云城的圣手,对他也客气得多。
“她已在弥留之际,经不起颠簸了。你再去动她,那是催命!”翟大夫见他满面为难,又多加一句,“她若是半路上没了,你也不好向上峰交代吧?”
“就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翟大夫斩钉截铁:“就是这么点儿路都不能走!”
役头子挠了挠下巴。上头要他带回一个活的石星兰,人要是死在押运途中,他就吃不完兜着走。看她那风一吹就掉魂的模样,果然不像是经得起折腾的。
翟大夫低声道:“石小姐温淑,又卧病数月之久。她能犯什么事,要被抓进衙里去?”
“我也不知,是拢沙宗下令,要带她回去问话。”
这话说完,跟在翟大夫后头的男孩立刻抬首望了役头子一眼,他没看见,只是继续道:“我这也是奉命行事。玄门那位大人,现今还在衙里等着呢。”
拢沙宗的异士都亲自来了?翟大夫一惊,旋即道:“不若你将实情回禀,由他自作决定。这样,你就不必担这风险。”
役头子也觉这是好办法,吩咐手下驻守石宅,自己转身走了。
石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云城的百姓来说,拢沙宗就像天边的云团一般高不可及,偏偏有一天,云团砸下来了,还直接砸在自己脑门儿上……
燕三郎往墙边退开几步,与其他人都拉开距离,声若蚊蚋:“拢沙宗的异士此时出现,莫不为春秋笔而来?”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千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春宁大典就是拢沙宗所办,我看是苏玉言惹来的糟心事儿。趁着现在麻烦没上身,我们开溜吧?”
木铃铛的任务也做了,春秋笔也被她吃了,他们也没必要一定留在云城,不若溜之大吉。
燕三郎没问出“你罩不住我?”这么幼稚的问题。哪怕千岁的力量恢复得再好,拢沙宗配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领地,就说明它足够强大而且门人足够多。
跟它硬碰硬,不划算。
他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这种时候,也没人会特意关注一个孩子的举动。衙役守着石宅大门,他可以去园子边上翻墙出去。
燕三郎想得很明白,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最重要。至于石星兰,她寿元已尽,也不会因为他留下来而多活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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