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盖章,自然印饼的中间部分最快见底儿,四周却还有印泥留下。本朝尚俭,本来米甘坊拿到盒子之后,会将残留的印泥刮下来,与新品混合重制。
每天送去御书房的新印饼多大多重,都有严格规定,阙诠没动手脚。可是用剩下的回收品,谁也不在意里面具体还剩下多少。
阙诠动作熟练,取银匙飞快剜了一小圈,把印泥掏掉一半,还留下三成左右,这才盖上盒盖。
如法炮制,三个盒子里的印泥都被取出部分,悄悄放进他随身的帕子里。他不敢全部剜取,否则怕会露馅儿。
从前到后,他也不过用了二十余息。
接着,他收好所有东西,往回廊出口走去。
这是例行公事,米甘坊接到金盒就把残余的印泥全部剜出,并不生丁点疑心。
阙诠回到自己住处,将那方帕子取出,浸在一个陶罐里,又滴入两滴药水。
瓶中有液体。
然后,他才去吃晚饭。
卫王大婚,宫人不仅得了红包,今天的饭食也很讲究,居然有炖得又香又嫩的狮子头,又酸又甜的糖醋瓦块鱼……还有他最喜欢的红烧肉烧百叶结,脂香扑鼻。
可惜阙诠还有事要办,只得嗅着那香气拼命咽口水,一边要了两个大肉包子,揣着溜回自己住处。
红烧肉算什么,今天这票再做完,照例吃香喝辣犒劳自己一番就是。只要有钱,有的是人帮你偷带宫外的好料进来。
回到住处,阙诠把窗子关好,取出纱布绷在木盆上,把陶罐往盆里一倒——
淡红色的液体流了下去,黑色的砂状物却留在了纱布上。
紧接着阙诠把这些砂状物用铁盘装好,再架去火上烘烤。
盘子越来越热,砂状物也有袅袅黑气腾起,但它表面的暗黑却慢慢褪色,露出底下纯金的色泽——
也就是一刻钟后,盘子里只剩下了金色的细砂。
若是贺小鸢或者燕三郎在这里,当能鉴定出这金色砂粉就是攒金粉。
米甘坊用它制作卫王的印饼,而阙诠通过搜刮用剩的印泥,又把它们重新还原出来。
现在他熄了火,快速翻动细砂放凉,最后将它们都扫进一只小瓶子里。
这套流程他已经太熟练,闭着眼都不会出错。
做到这一步,他才长吁一口气,把屋里收拾一遍,带门出去了。
他前去的方向,是御膳坊。
今天宫里要忙翻了天,运送物料的马车来来去去,外头的买办们送无数东西进宫。
这一趟带队的是个笑眯眯的商人,在御膳坊里低声下气,出来后正好遇见阙诠。后者笑眯眯道:“明天还是你来?”
“是啊。”
“那帮我带只泥人斋的烧鸭?”阙诠掏出十几个铜板,两人一交接,小瓶子就到了商人手里。
这一幕在御膳坊外再正常不过,宫人时常托这些买办从外头带点东西进来。
“好嘞,没问题。”商人不动声色,收起了钱和瓶子就离开了。
阙诠一脸松快往回走。他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买办就会再次进宫,把烧鸭和卖掉攒金粉的钱交给他。
要是能在外头,正大光明花钱就好了。
他路过花园,夜间赏不着花,但能嗅见各式花香,其中有一味格外浓郁,好似是昙花开了。但阙诠压根儿留意不到,他想的是现在赶回去,不知道还有没有狮子头可吃。
这个念头刚转完,树后就转出两个侍卫,迳直朝他走来:“阙诠?”
“是、是我。”阙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心头砰砰狂跳。
他有不祥的预感。
“跟我们走。”侍卫不给他反应时间,上前架起了人,就往边上的亭子走去。
红烧肉和狮子头泡汤了,只有园子里的鲜花香得刺鼻。亭子里坐着一人,不苟言笑。
阙诠一抬头看见他,吓得险些当场尿出来。
护国公!
护国公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阙诠一点儿也不觉得荣幸,脑海里只有两字来回盘旋:
完了。
韩昭冷冷开了口:“知道我为何找你?”
他眉毛一挑,阙诠上下牙关打架,咯咯不停,可是喉咙却出奇地干,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里虽是天耀宫,但护国公出入自由,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很好,看来是知道了。”韩昭笑了笑,“给我详细说说,你把攒金粉都送给谁?敢漏一个字,我就挖你一只眼。”
阙诠发抖如筛糠。站在他身后的侍卫突然道:“公爷,他尿裤子了。”
胆子这么小,还想虎口夺食?韩昭摇了摇头,他还什么手段都没用出,这没卵又没用的东西就扛不住了?
“你暂时还不会死。”他缓缓道,“我有用你之处。”
而后,韩昭就看着阙诠一下子停止了颤抖,只是一张脸又青又白,还没从惊骇欲死的状态恢复过来。
“我看见你把攒金粉拿给买办,他是哪一家的人?”
阙诠定了定神,才找回自己声音:“回公爷,他、他不是哪一家……他就是个买办。是我、是我表姐家的外甥。”
“他带攒金粉出宫,而后送去哪里?”
“一部分送去暗市,那里挂牌出售,不直接跟人打交道,比较、比较安全。”阙诠咽了下口水,“还有一部分拿给南方的商人,他们会外运去其他地方卖掉,对外都说这是凤崃山所产。”
“这些年,你偷了多少?”
阙诠额角汗珠滚滚而落,却呐呐不能成言。
他就是米缸里的老鼠,每天偷一点,日积月累也很是可观。
“从印泥里析出攒金粉的办法,谁教给你的?”
第832章 福生子的功劳
“是同芳殿的老太监何弄。”阙诠干巴巴道,“他偷了好些年,又逼着我替他打掩护。但是三年前他跟去赤弩雪山,死、死了。”
当年卫王带着大队人马出逃,宫人当然要随行伺候。赤弩雪山惊变,死去的宫人亦是无数,有些连名字都不知。
“何弄死了,你就决定接他的班,给自己赚钱?”韩昭声音森冷,“还是说,有人让你这么干?”
“是、是……”阙诠都快哭出来了,“是我自己。再有十年就要出宫了,我不想老来无依无靠,想着弄点钱好傍身。”说到这里,他一下扑在韩昭脚下,“护国公饶命,饶命啊!”
卫国长年陷于征战,宫廷开销又大,因此二十多年前卫王就规定,普通宫人年老后就要离宫,以此削减开支。
萧宓继位以后,也因循这些旧例。这些老太监离宫以后孤老无依,也只有多攒一点钱财傍身,晚景才不至于那般凄凉。
少年天子最恨蛀虫,如果阙诠被带去他面前,大概会被活活打死。不过韩昭抚着下巴道:“我可以指你一条活路。”
阙诠给他磕头如捣蒜,韩昭问他:“你多久往暗市卖一回攒金粉?”
“半、半个月。”阙诠老实交代,“半个月才能攒出三两。”
他抠抠搜搜弄点攒金粉容易吗?国君随手一用三四盒,他只能挖点边角料去卖。
“上次何时卖出?”
阙诠想了想:“约莫是七天之前。”而后,他就看见护国公取出一只罐子,拔开塞子放在他面前:“传话给买办,方才那瓶攒金粉不要卖了,和这整罐一起拿去暗市卖掉。”
这是个小酒瓮,能装酒一斤。阙诠一眼看见瓮里熟悉的金砂,不由得呆住。
护国公这是什么意思,要他继续盗卖攒金粉,还、还加大了份量?
他自个儿一次最多卖个小几两,还得攒上好多天。护国公倒是大手笔,一次一斤?
这是什么意思,卖得多刑罚更重吗?
“这,这?”阙诠上下牙关又打架了,“王上、王上那里?”
他好像陷在什么了不得的事里?
“这就是王上授意。”韩昭问他,“你还要不要脑袋了?”
“要,要!”阙诠赶紧道,“我这就想办法找买办回来,晚了他就先送到暗市了。”
“他还没出宫,侍卫会以货物数目不对将他送回,你可以把瓮给他。”韩昭叮嘱他,“跟买办也说一声,攒金粉只卖去暗市,不再卖给别人。”
阙诠哪敢不依?
他被带下去以后,假山后面又站出一人,正是燕三郎。
韩昭拍了拍手,跳下亭子:“平时暗市里出售的攒金粉,顶多就是二三两,现在突然挂卖一斤,不会引起司文睿猜疑么?”
“若在平时,或许还有疑心。”燕三郎淡淡道:“但他现在被福生子附身,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暗市出现大量攒金粉,他八成会当作是福生子的效力。”
福生子的效力,不就是万事胜意吗?他们缺攒金粉,那么暗市里突然就出现大量攒金粉,这很符合福生子的逻辑啊。
韩昭笑道:“谁能说这不是福生子的功劳?”无论过程怎样,暗市里的确出现了司文睿需要的东西,这结果很福生子。
少年接着道:“他现在事事得心应手,反而放松警惕。一个人身边如果桩桩件件全是好事美事,时间久了,他就觉理所当然、稀松平常。”
他抬手按了按脖子,发出咔啦一声:“我这就去暗市。”
“有劳了。”韩昭问他,“抓内贼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还是王上?”
“王上。”
“好,好。”韩昭眼里闪着欣慰的光。萧宓的进步很快,压力当前也没有自乱阵脚,犹能缜密思考,这很好。
今次他们抓盗卖攒金粉的阙诠,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起先萧宓以为内贼出在米甘坊,以为是匠人制作印饼时偷工减料,私下克扣攒金粉去卖。后来他写谕盖章,手拿大印时突然见到印盒里还剩一点底儿,这才发觉自己遗漏了一条重要线索。
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天天见、天天用的东西,有时反而会走眼。
¥¥¥¥¥
“砰”,司文睿一拳打在墙上。
他不管指关节破皮流血,恨恨咬牙:“居然被他逃过去了!”
最荒谬的是民情欢腾!
燕子塔都倒了,险些砸死人,这帮愚民竟不后怕,反而以为这是火凤来仪?
到底谁身上背着福生子,到底谁在交好运,是他还是萧宓?
“我的愿望是萧宓必死。”他转头问廖青松,“福生子还未脱落,怎不奏效!”
廖青松耸了耸肩:“我不清楚。”使用福生子的是司文睿,又不是他。“你现在打算怎办?立刻逃出城外,卫王也追你不着。十日之期一过,燕时初依旧要受罚。”
“但这样一来,卫王就安然无恙。”手背上传来的疼痛迫使司文睿冷静下来,“而我从此见不得光。父亲还不知要被萧宓和韩昭怎样刁难!”
他深吸一口气:“从前日起,萧宓就把父亲留在宫中,找各种理由不许他回府。呵,这是把他当作人质,要挟于我。”
“所以呢?”廖青松暗自评估,这小子可是打算妥协?
“趁着福生子还未脱落,我们还有时间等着后手生效。”司文睿眼里寒光闪动,“我就不信,萧宓跑得了初一,还能逃过十五!”
“它还能再坚持一回么?”廖青松摇头,“福生子已经开始松动了吧?”
司文睿解开上衣,露出胸膛,自己低头看去。
他心口位置趴着一只扁平的金蝉,薄得像层纸,背上无翅,口中却有一根长针刺入皮下。
廖青松知道,这枚口针一直刺入司文睿心脏,吸取的不是血肉,而是谁也看不见的气运。
金蝉若是吃饱喝足状态好,身躯就是滚圆的,和一般的知了看起来没甚两样。反之,就像司文睿身上这只,皮包骨头。
这说明,司文睿能供养它的气运和时间不多了。
第833章 紧锣密鼓
“今天早晨,它还没有这么瘪。”只过了半天,福生子看起来就像纸片儿了。
“那是因为你透支过大。”廖青松仔细观察福生子,“你想让卫王死,那就需要逆天的运气!”
“他不死,我就得死。”司文睿合上衣襟,“不若再试一次,成王败寇。”
“福生子吃不饱,能力也会下降,让你的运气打折扣。”廖青松摇头,“以你现在状态,想再对付卫王一次,难。”
司文睿眼里闪着野心:“如果弄到足够的攒金粉,我就可以再试一次?”
“或许吧。”廖青松抚着下巴道,“如果弄不到,恐怕你都不一定能撑过今晚。”
司文睿冷笑:“我也只要熬过今晚就行!”
廖青松正要说话,外门上忽然响起剥啄声。
“进来。”
进门的是司文睿的亲随,声音有点激动:
“大少爷,暗市有消息了。”
司文睿和廖青松同时站起:“你确定?有多少?”
“足足二十一两!”
一斤多!两人一齐动容,互看一眼才道:“买下来没?”
“涨价了,一两要卖到九百两银子,并且卖家不拆零,要求一次卖完。”亲随垂首,“我们钱不够。”
攒金粉与别的商品不同,因其稀少,数量越大就越贵。这二十一两攒金粉就要卖到一万九千两银子。哪一家主人也不会让亲随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司文睿的随从只有几千两在手,买不下来。
“好极,这真是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司文睿眼中精光闪动,“并且这回数量不小,足够我们支撑到行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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