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原手上带着铁枷,花白的发须在初秋的寒风中瑟动,他似乎一下就老了,见了曲茂,张了张口,一下贴近囚栏,“五公子,保、保住侯爷,侯爷他纵是做了错事,可是其他人就没有错吗?侯爷他罪不至此,罪不至此——”
第184章
曲茂不明白父亲究竟做错什么事了。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章庭曾问过自己的一句话——曲停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认为的对的,其实都是错的,你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饶恕的事,你该怎么办?
曲茂这才开始怀疑,他这一路是不是踩了别人下的套了?
是不是因为他,封叔才变成了这样,那副《四景图》、还有他和章兰若拼命抢回的木匣子,都是用来害人的——害自己人的。
曲茂一夜未睡,隔一日,他找到了谢容与。
晨间秋寒未褪,曲茂立在风中,懵然问:“你是不是……又骗了我?”
谢容与沉默须臾,“是。有些事我本不该瞒你。”
谢容与于是告诉他,那个陪他一起去上溪办差的护卫邱茗,其实是他父亲的眼线,派来盯着上溪衙门的所有人的。
是谢容与告诉他,当年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正缘由。
那副藏在他父亲中州私宅里的稀世名画上头有读书人的血,有一对父女的生离死别,还有那个被他和章庭拼命抢回来的木匣子里,全是他爹犯案的罪证。
曲茂平生从未面对过这么多大是大非,这一刻他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没有。茫然间,他甚至顾不上去分辨曲不惟究竟犯了什么事,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只抓住他唯一听懂的一点,“所以说,你就是骗了我?”
一旁的祁铭道:“五公子,虞侯瞒着您,也是情非得已,案情未查明前概不外露这是朝廷……”
“我不要听你说,我只听他说!”曲茂愤然打断。
是非对错如飘蓬,风一吹就散了,可满腔愤懑却在胸中越积越深无处可泄,曲茂自知是个胸无点墨的废物,所以他只活一个义气,只活一个真,是故如今山陵崩塌,他也只看到了自己被折断的义气。
他上前一步,狠狠一推谢容与,“为什么啊?你从前扮作江子陵骗我,他们说那是因为你有心病,得顶着一张面具才能活,我也原谅你了不是么?我劝自己,那个真正的江子陵我都不熟,我这几年结交的,一直都是你谢清执!京中这么多名门子弟,我曲停岚败家出了名,同辈中人见了我,恨不得将两眼搁着头顶上,可他们又能好得到哪里去?我是傻,是蠢,但我眼不拙心不瞎,我看得出这些年,只有你谢清执是真心实意地跟我结交,没有一丁点瞧不上我的意思,所以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兄弟,什么事都想着你,可是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及至到了京中,曲茂跪在宣室殿上,听阶前的御史一桩一桩地念他的功劳:呈交《四景图》、拼死与恶徒搏斗、抢出岑雪明遗留证物递交朝廷。
曲茂都懵了,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啊,这些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他觉得自己担不起这样的殊荣,如实说道,《四景图》是他弟妹冒死取的,他只是做了个顺嘴人情,在矿洞里搏斗是为了帮章兰若,还有木匣子里那个锦囊,那是章兰若交给他的,他都扔了,张远岫又捡回来塞给他。
可朝廷上的人听了这话,只是笑说他过谦,说曲不惟有个好儿子,夸他身上不愧有周氏的血脉。
大殿上,那个比他还年轻的皇帝温和地说,他大义灭亲,等案结后才论功行赏。
曲茂听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才真正意识到是自己把父亲送进了牢狱,父亲虽然有时候严苛,私心里是非常非常宠爱他的,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许不会这么做了,至少……至少在山洞里抢木匣子时,他会借机把那匣子扔进火海里,让它消失在山崩地裂中。
从前黑白分明的一切都被罩上浑浊色彩,曲茂跪在宣室殿上,舔了舔干涩的唇,最后道:“我家有钱,我不要官家的赏。”他不求功名利禄,甚至不想当官了,他只想挨父亲的一顿鞭子。
周围的人都笑了。
也是因为他,满朝大员都愿意相信侯府一门的清白,曲不惟的过错,由他一个人承担。只是侯府还是不可避免地凋敝了,数日来,除了谢容与,几乎无人登门造访。周氏礼数周正地在府门相迎,府中上下见了这位小昭王,却敬畏非常。
尤绍又去里院请曲茂,曲茂还是不见。
谢容与默坐了一会儿,谢过周氏,便起身辞去。周氏一路将谢容与送至府外,临上马车,周氏唤住他。
“殿下。”周氏屈膝一拜,“妾身知道侯爷所犯罪孽,牵扯多条人命,万死不能恕罪。这一路若不是殿下为茂儿悉心铺路,这么大的侯府,想不受牵连都难,如何能如今日般置身事外。是故不管府中人怎么想,妾身都该替这一府老小谢过殿下。只是茂儿他……从小就很糊涂,侯爷放纵他,妾身也以为,出身军候世家的孩子,如果不能子承父业,将来必然当不了大官,倒不如糊涂些好。毕竟心事太重的人,未尝能有一日开心,如果可以懵懂无忧地渡过一生,有什么不好?左右家底殷实,妾身是故从不劝他苦学。可惜糊涂的人,难免执着于眼前爱恨,他今日对殿下避之不见,心结难解,还望殿下能够谅解。茂儿他其实不傻,他的心是干净的,请殿下相信他,只要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想明白了。”
谢容与道:“夫人言重了,我本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知道依他的脾气,我眼下不该登门,只是……”
他本想说曲不惟眼下宁死不肯招出章鹤书,恐怕是有把柄落在了章鹤书手中,而当时在陵川,能被章鹤书拿住把柄的只有曲茂。曲茂忽然出现在脂溪矿山这事本就有异,他担心曲茂是着了章鹤书的道。
可是即便他把这些说出来,曲茂就肯见他么?周氏说得不错,曲茂是个糊涂又干净的人,一条道走到黑,一根筋直接从脑子搭往心上,他得自己想明白。
他能想明白的。
谢容与摇头:“算了,没什么了。今日唐突登门,清执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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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侯府出来,还没到午时。这几日都有学生士子闹事,马车路过朱雀街一带,被游街的人群阻滞,几乎不能前行,宫中虽往城中各处增派了禁卫,因为赵疏没有明令禁止,禁卫只能勉力维持秩序。禁卫长见江家的马车被阻在了巷口,上前验看,车帘一撩,里头坐着的竟是小昭王。禁卫长大怔,连忙吩咐随行兵卒开道。兵卒在拥挤的街道分行列阵,两旁的路人纷纷避让,一个穿粗布衣的中年男子躲避不及,撞在一旁的一个学生身上,学生正是义愤填膺,斥道:“做什么推攘?”
粗衣男子连忙拱手赔罪:“对不住对不住。”
学生看他一眼,他的火气原不是冲他,听他赔罪,摆摆手也就算了。
粗衣男子打完揖,逆着人群往另一侧的巷子走,巷子里停着一辆没有挂牌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方脸长眉的中年人,正是章鹤书手下的办事大员颜盂。
章鹤书虽被停职,他在朝多年,在衙门岂能没有耳目。
颜盂今早本欲去见章鹤书,章府和侯府离得近,路上不慎撞见江家的马车,知道里头的人是小昭王,只能在一旁暗巷中避上一时——眼下这个风尖浪口,万事都得小心——等到小昭王离开了,才匆匆赶到章府,被老管家请入正厅。
章鹤书正坐在厅中慢条斯理地吃茶,一见他便笑道:“来得正好,我近日得了些上好的翠螺,正愁无人品茗,老袁,快给宗朔沏上一盏。”
颜盂看他这副闲适的模样,忍不住回身关上门,急道:“我的章大人,您眼下怎么还有心情品茶?您知不知道单这几日,大理寺已提审了曲不惟三次!今天一早,小昭王又去了侯府,那曲不惟纵然是个血性汉子,被您拿住了把柄,宁死不肯招出您,那张调兵令,到底是经我们手脚做的,您难道就不怕被小昭王查出端倪?再说脂溪矿山这事,您不觉得奇怪吗?岑雪明知道那些名额是从我们手里流出的,他手上必然有我们的罪证,可他留下的证物,为什么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您就不怀疑小昭王私底下藏了证据,等到关键时候才拿出来指证我们吗?”
曲不惟为什么不招出章鹤书?很简单,脂溪矿山事发前,章鹤书让人骗曲茂签下了一张调兵令,兵令上言明封原麾下的近千兵马,是曲茂帮忙跟枢密院请调的。眼下曲不惟落网,封原获罪,那近千兵马也成了叛军,这一张调兵令只要交给朝廷,曲茂就是他们的同谋,侯府上下都要受牵连,再也洗不干净了。这张调兵令一式两份,章鹤书在手里留了个底,曲不惟入狱前,章鹤书把它拿给了曲不惟看,曲不惟自然知道招出章鹤书的后果是什么。
章鹤书淡淡道:“调兵令一共两份,封原手里的那一份早就销毁了,我手里的这个底,只要震住封原就行了,做什么会给小昭王瞧见?至于岑雪明留下的罪证里为什么没有我们的?”
他用茶碗盖拨着茶沫子,笑了笑,“还能为什么?张忘尘帮我们把东西隐下了。”
第185章
“张忘尘?他一个乌台言官,如何帮我们隐下证据?”
章鹤书道:“你别忘了,脂溪兵变当日,张忘尘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入山口,后来山洞被炸毁,上山的路被巨岩截断,他早早就等在山腰,只要想帮忙,自然有法子……”
章鹤书说到这里便收住,或许因为章庭也曾为了抢夺证据身受重伤,他竟不愿提张远岫究竟隐下了什么罪证。
颜盂看他不提,便也不好追问。章鹤书的话并没能安慰他,凡做过必留下痕迹,何况章鹤书拿去威胁曲不惟的调兵令,是他帮忙从枢密院请的,万一还有痕迹没抹干净呢,万一那一向糊涂的曲五爷觉察出调兵令的端倪,没有任由人把它销毁呢?可这些话颜盂不好问,问了就是不信任章鹤书,他思前想后,只好把所有当紧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附和章鹤书说道:“不过眼下官家倒是一副平事的态度,手中一碗水端得很平,就说买卖名额这事,头一个就该查翰林,查翰林就要查老太傅,官家兴许是觉得京中士人闹得太狠了,如果老太傅被问罪,这些读书人岂不翻了天?官家担心事态不好控制,眼下已有大事化小的趋势,前阵子居然暗示三司绕开翰林,逼得小昭王没法子,成日跟礼部一起追查什么牌子。”
章鹤书道:“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位皇帝,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他的态度只会比小昭王更坚定。否则凭谢容与一个异姓王,带着天子之师远赴陵川查案,朝里就一点异声没有?御史台,礼、兵二部,私底下跟官家上了多少谏书,那些你瞧不见的风波,都是他为小昭王荡平的。眼下到了这个当口,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为什么不查翰林?因为老太傅德高望重?因为士子闹事?都不是,他是因为先帝。”章鹤书说着,端手拍拍胸脯,长叹一声,“先帝于心有愧啊。”
“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满朝文武主和,直至沧浪士子投江,才有了长渡河一战。投江士子之赤诚固然不可置疑,我且问你,那些主和的满朝大员,当真就是个个怀揣私心,畏而不战?他们中,难道就没有人说的是肺腑之言,在那样的情形下,不战其实比战更好?否则后来修筑洗襟台,京中怎么有士子反对呢?可惜先帝不听啊,先帝他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他……”
章鹤书还没把话说完,下头老管家来报:“老爷,东街绸缎庄的鲁三来了,说夫人前阵子跟铺子上订的软烟罗没了,问是换一种行不行?”
章鹤书道:“都是自己人,让他进来说话。”
不一会儿,老管家就引着一名穿着粗衣短打的伙计过来了,伙计个很高,腰脊挺直,见了章鹤书,立刻道:“章大人,皇后娘娘着小的带话,问外头生了什么事。”
这伙计不是别人,正是受了章鹤书恩惠,时而帮忙往外头递话的宫门侍卫。
但章元嘉是不知道他的,递话的人一直是她身边的芷薇。
章鹤书蹙了蹙眉,“是皇后让你来的?”
“回章大人,皇后娘娘觉察到前朝出事,打听不到消息,这一个月来寝食难安,芷薇姑姑担心危及腹中龙子,只好将传话的这条暗线告诉娘娘。娘娘听后……并没有怪罪芷薇姑姑,只让她带话问家中安否。”
章鹤书略想了想,“你给宫中回话,家中一切都好,让皇后勿需担心……”
“章大人!”颜盂听了这话,刚稳当的心神又焦急起来,“我们眼下哪里一切都好了!分明一切都不好!宗朔知道您想让皇后安心养胎,不愿她为您担心,可是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皇后惊闻噩耗,岂能承受得了?只怕她也会受牵连!眼下皇后既然肯差芷薇相问,说明她并不在意您在她身旁安插眼线,哪怕避重就轻,我们也该把我们的困境告诉她,多一分助力是一分,一旦你我行动不方便,说不定有些话、有些消息,还要通过皇后娘娘往京外递!您忘了士子名牌的事了?”
颜盂看章鹤书仍是犹豫,再度劝道:“章大人,官家与皇后情笃,加上皇后腹中怀有龙子,她不会有事的!”
章鹤书听了这话,终于被说动,狠狠一叹:“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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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叶梢上的露珠还没干,江家的书斋的门就被推开了,祁铭一大早便在府外让人通传,到了书斋,径自将一封手书呈上,“虞侯,士子名牌有消息了。”随后跟立在一旁的青唯见了个礼,“少夫人。”
趁着谢容与看信,祁铭说道:“礼部那边说,当年士子登台所佩戴的名牌虽然不可复制,但是可以改做出差不多一样的。咸和十七年陵川举人、昭化元年进士,以及昭化七年中州的举人,他们的牌符上,都有同样的纹饰。”
当年修筑洗襟台,朝廷一共遴选了一百五十七名士子登台。这一百五十七人都配有一块由礼部铸印局特制的名牌,作为登台士子的象征,因为名牌不可复制,所以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蹊跷的是,后来谢容与在上溪查到蒋万谦,蒋万谦称是曲不惟为了让他不把买卖名额的内情说出去,给了他两块空白的名牌,称是今后待洗襟台再建,另许诺他两个登台名额,就以空白名牌为证。
士子登台的名牌既然不可复制,铸印局也没有铸多余的,那么这些用来息事宁人的空白名牌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谢容与正是抓住这一点蹊跷,才与礼部一起亟亟往下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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