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化十三年的五月,老太傅病过一场,待到病势好转,他们启程前往陵川,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是以当洗襟台坍塌的噩耗传来,他们还在路上,张远岫至今记得那个送信官兵脸上哀默的神情,“出事了,洗襟台塌了,大公子与许多登台士子都陷在了楼台下,包括小昭王……凶多吉少,太傅大人、张二公子节哀。”
张远岫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是不信的。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沧浪江水里化作白襟,长兄如父,张正清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从小到大,张正清告诉他最多的就当年士子投江是何等壮烈,父亲虽逝,他们该当以此为荣。
以至后来昭化帝要修建洗襟台,即使最初朝廷有颇多非议,张正清也力持先帝之见。
昭化十二年,张正清赶赴柏杨山之前,对张远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待到来年草木苍郁,柏杨山中,将见高台入云间”。
于是张远岫也一直向往能见到那个高耸入云间的楼台。
可是,明明那样无垢的楼台,怎么就塌了呢?就像哥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没了呢?
马车疯了一般往陵川赶,及至见到楼台坍塌后的人间炼狱,张远岫才真正明白,哥哥也许真的不在了。忘了是哪个大员对他说的,“登台的士子,很少有活下来的,尸身陷得太深,挖都挖不出来,张二公子节哀,朝廷会彻查到底,会找到真相的。”
可能人伤心到极致,总会做一些无用的事。
那年张远岫还不到十六岁,听到这句话,脑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所谓是非所谓真相,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的样子他也不记得了,他只有一个哥哥,哥哥也只有他,而今哥哥不在了,他说什么都要把他的尸身带回去。
朝廷不帮他找哥哥的尸身,那他就自己找。
好几个日夜,他不眠不休地跪在废墟上,徒手渴盼着能挖出张正清的尸身,途中或有人见了不忍,想要上前相劝,却被老太傅拦下,“随他吧,也许这样他心中会好受一些。”
后来的一个清晨,张远岫终于支撑不住,在废墟上睡去,待到他醒来,远远瞧见一个穿着青裳的小姑娘身轻如燕地躲过了侍卫的巡逻,四下找着什么。
他沉默片刻,刚要过去,忽然见这个小姑娘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带着往远处去了。
带她离开的那个人是一个穿着祥纹幞头的太监,张远岫知道他姓曹。
虽然难过到了极致,张远岫还是瞧出了端倪,在这片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是伤心人,有谁会刻意避开侍卫的巡逻呢?
隔一日,张远岫找到曹昆德,“被你救走的那个人是重犯吧?你想包庇重犯?”
曹昆德打量了他一眼:“咱家认得你,你是张家的二公子。”说着,他又道,“不错,洗襟台总督工温阡之女,正是咱家救走的人。”
张远岫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便往山下临时的衙所走。
曹昆德悠悠道:“你想害死她么,要去衙所揭发她?”
“她的父亲督造的洗襟台坍塌,我兄长丧生在楼台之下,我如何不能揭发她?”
曹昆德摇了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曹昆德身后的门虚掩着,曹昆德招了招手,让墩子撤开,很快,昨日那个穿青裳的小姑娘就出来了,她再度去了山间的残垣之上,和几日前的他一样,跪在废墟之上,拼命挖着什么。
曹昆德慢慢靠近,“孩子,你在找什么呢?”
“我阿爹。”过了许久,青唯才道,“我阿爹被埋在下面了。”
她说这句话的一瞬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温阡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是辰阳山中匆匆一别,便是她和父亲的最后一面,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接连不断地砸在手背上,眼前的石块沙土上,可是她整个人是无声的,抬袖揩了一把双眼,又继续往下挖,手指上遍布血痕。
这一刻,张远岫忽然觉得同病相怜。
曹昆德于是回过头,看了张远岫一眼。
张远岫看懂了曹昆德眼神,他好像在问,“现在,你觉得这座高台坍塌,是她的过错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有一天你会懂的。
后来的确渐渐懂了,他开始明白,洗襟台的坍塌,是因为有人偷换了底层梁柱的木料,以至楼台根基不稳,支撑不了许多登台之人。
他甚至开始明白这座楼台的坍塌,本不应该怪到一个人的身上,有人借此牟利,有人居心叵测,甚至楼台的建与不建都在两可之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即便找到了偷换木料的罪魁,即便查清了一切真相,哥哥便能回来吗?
每每夜中入梦,他总能看见将赴陵川前,那个立在院中,踌躇满志地说着“柏杨山中,将见高台入云间”的张正清,看到那个在每年士子投江的忌日,带他跪在父亲牌位前,教他说“江水洗襟,白襟无垢”的兄长。
张远岫遗憾的只是,到了最后,张正清都没能如他所愿见到那个“高耸入云”的洗襟台。
也许是遗憾太深了吧,后来不知怎么,这个楼台入云间的梦,便从张正清的梦,变成了张远岫的梦。
他想,他要帮哥哥完成夙愿。
第188章
马车到了旧邸,白泉早就在门口相候,张远岫从车上下来,白泉立刻呈上一封信,“章大人来信了。”
张远岫没接,径自往府里走,“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道谢。”
回京之后,张远岫和章鹤书一直不曾见过,章鹤书是为了避嫌,张远岫却是懒得登门,本来也不是一路人。
章鹤书在家中多日,见朝廷官兵没有找上门来,知道是张远岫帮忙,自然让人送信答谢。
张远岫散值回家后,都会先看半个时辰书才用晚膳,白泉知道他的习惯,到了书房,打来清水给他净手,犹豫着道:“公子,老太傅要回京了。”
张远岫正在插手,闻言愣了一下,“何时的消息?”
“早上听说的,似乎是太傅府有人说漏了嘴,老太傅得知京中士子闹事,临时做的决定。”
老太傅年纪大了,这几年每年入秋,都要搬去庆明临郊的庄子上,否则冬天不好过。那庄子建在山中,消息闭塞,太傅府的人也不杂,是故饶是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老太傅也不曾耳闻。
眼下三司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朝廷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朝廷如果不查翰林,那么至少在外人看来,翰林就是无辜的,名额可能是从地方官府漏出来的,一旦朝廷查了翰林,哪怕只是传审了老太傅,案子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因此私心里,张远岫是不希望老太傅在这时候回来的。
张远岫直觉老太傅回京是为了自己。
就像他当年为他赐字“忘尘”一样,这几年他总担心他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忘了来路,所以想方设法地拽住他。
曹昆德问,如果重来一次,还愿意让温小野上京吗?
可能是温青唯将这一把野火点得太旺了,一切超出了他的预料,扳倒了何家重建了洗襟台还不够,还烧到了章家,翰林,包括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张远岫当时没答,此刻只想反问,如果他不让,温小野便不会来吗?
脂溪矿山爆炸的那一刻,他站在半山腰,其实看到了那个策马狂奔而来的女子,她穿着黑袍,脸上似乎沾了血污,青丝在风中翻飞如浪,山摇地动也只让她停顿了一瞬,可能是担心岳鱼七,随后疯了一般地往山上赶。
那一刻张远岫实在羡慕她的义无反顾,他甚至想就这么算了,管那些证据做什么呢?就让所有的真相都大白于天下,反正章鹤书罪大恶极,他何必要帮他,不如把一切放下,就这么离开吧。
可是他不能,如果枢密副使、翰林,包括先帝全被牵涉进来,洗襟台就再也重建不成了。
至少那座楼台是无垢的。
可能是天意吧,张远岫到了山间的空地,刚好看到了那个被曲茂扔在一旁的锦囊。
这是离爆炸的山洞最近的地方,附近几具躯体早就没了生息,远处甚至还有残肢,曲茂是唯一一个能坐起身的人,他扶着章庭,慌得连眼眶都红了,不断地道:“你撑一会儿,我给你请找大夫,多撑一会儿,求你了……”
所以他根本没注意到张远岫。
但是章庭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意外的山中来客。
他看着张远岫把锦囊拾起,沉默地审视过里面的证物,随后将其中两样藏入袖囊里,然后,露出非常非常失望的目光。
于是他问:“忘尘,洗襟台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
“至少在我眼中,只见洗襟无垢,不见青云。”
忘尘,你真的能够忘尘吗?
大周男子除了极少数幼时就有尊长赐了字的,大都是十八岁取字。
嘉宁元年,张远岫十八岁,老太傅问:“远岫平生可有什么愿望?”
张远岫回说:“学生仅有一个夙愿,就是为逝去的父兄修筑洗襟台,有朝一日,若能见柏杨山中,高台入云间,学生此生足矣。”
老太傅听后,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为师为你想了一个字,从今以后,你就叫忘尘吧。”
老太傅想拉住他,张远岫知道。
可是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注定的,单凭一人之力,如何改变既定的轨道?
就好像哪怕他不给曹昆德写信,温小野还是会上京;那个在黑暗中沉眠的昭王还是会睁开双眼,揭下面具;而蛰伏在深宫中的帝王,静待时机到来,还是会揭开旧案的一角。他们已经各自走得太远。
张远岫看完半个时辰书,出了书房,天上的云层竟比白日里更厚了,低低地压在穹顶,沉得像压坠下来。
快要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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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落,周遭就清朗了许多。上京城一扫前几日阴云密布的阴霾,看着天穹放亮,似乎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这日雪一停,江家便也热闹了。人还没走近,东院里就传来说话声,“竹枝三捆,木柴两捆,米糊装了一整罐,奴婢和留芳穿破的袄子也带上了。”
“够了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干净又清澈。
“足够了,少夫人。”德荣道。
“行,走吧。”
几人没从正门走,而是从东院的侧门出去的。德荣是长渡河一役的遗孤,蒙顾逢音收养,才不至于饥寒交迫。自己受过苦,便想着为他人挡风雨,路上遇到乞儿,总会施舍一二,当年在中州,他和朝天勒紧裤腰带,给小巷口的病老叟送过三年馒头。京中富庶,他们又住在官邸,需要帮助的人少了,德荣便喂起野猫。他在江家住了几年,这附近的野猫都认识他,一到冬天便来跟他讨吃的。野猫很灵性,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绝不跟着进府,吃完东西“喵呜”一声便离开了。
今年的初雪来得急,云头在天上酝酿了几日,仓惶间落下,把野猫后巷的窝给压折了,德荣说要给猫儿搭个新窝,青唯朝天几人便跟着一块儿去。
谢容与远远看过去,几个人动作利落,尤其是青唯,她似乎得了温阡的真传,手很巧,不一会儿就把窝棚搭好了,野猫见是德荣在,其中一只没有走远,就在一旁舔爪子,它竟是第一个瞧见谢容与的,叫唤了一声。
青唯下意识别过脸去,见是谢容与回来了,她将手里的破袄交给驻云,嘱她铺进窝舍里,起身拿帕子揩手。她今日穿着襦裙短袄,明明厚实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却显单薄利落,可能因为她瘦。谢容与却知道她并不太瘦,至少脱衣之后抱起来,该有肉的地方都是有的,跟她这个人一样,富有勃勃生机。
谢容与把袖炉递给她,看着她因为专注微微泛红的眼角,笑道:“小野姑娘‘差事’忙完了?”
青唯点点头,“这里办好了,待会儿还得扫雪,我几日没练功夫,院子里雪都积起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早几年她没人庇护,都是凭真本事活着,练功夫几乎从不偷懒。这些日子为何懈怠,原因只有谢容与最清楚。
朝天适时过来:“少夫人,那小的扫雪去了。”
“快去快去。”青唯道。
谢容与牵了她的手,跟她一起往院子里走,他今日一早去了廷议,本来该回衙门,外头有差事要办,正好要路过江家,便回来看看她,“过会儿我就得走了。”
“小野。”谢容与顿住步子,“今早我去宫里跟母亲请安,我母亲说,她想见你。”
青唯正待将袖炉交给留芳拿着,还没递出去,被这话吓得手一颤,袖炉往下跌去,她眼疾手快地勾手接住,望着谢容与,“长公主要见我?”
她上一回见到荣华长公主是意外,因为她擅自闯宫,当时长公主待她颇严苛,一连好几问也有些咄咄逼人,她总觉得她给长公主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青唯心里有点发毛:“长公主为什么要见我?”
谢容与觉得好笑:“她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娘子,不该见么?”
第189章
“该见,可是……”青唯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与长公主说什么。”
她有点怵她。
谢容与道:“一家人能说什么,一些家常罢了。我母亲可能会问问辰阳那边纳采、纳吉有什么规矩,岳前辈有什么喜好,到时我会陪着你的。”
纳采、纳吉这些,不是成亲才有的礼俗么?
青唯道:“可是我们都这样了,还用得着问这些么?”
“我们怎么样了?”谢容与的声音含着笑意,握着青唯的手稍稍紧了些。
他总是适可而止,顿了片刻道,“不管怎么样,当年结亲用的到底不是你我的姓名,眼下再结一回不方便,该有的体面不能短了你,至少该把聘礼补上不是?”
他又笑了笑,“也不是今日就见,我母亲近来住在宫中,不方便回公主府。”
这事青唯听说了,皇后身怀六甲,后宫诸事都落到荣华长公主身上,得闻还能缓个几日,青唯不由地松了口气。
回到东院,院中厮役呈上一封信函,“公子,劼北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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