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鸿云只道是这女贼闯了扶夏馆,马虎不得,思来想去,到底是求到了太后这里。
太后道:“你想见的人,哀家把她传来,你也见到了,如何,是她么?”
何鸿云犹豫了半晌,“她那斑纹太扎眼了,侄儿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恐怕只有庄上的嬷嬷才能辨认,不过,侄儿是觉得像的。”
太后悠悠道:“那你且自去查吧。”
她其实并不喜何鸿云把心思都花在那庄子上,见他把画卷收了,说道:“转眼九月了,官家日前交给你的差事,你办得怎样了?”
“侄儿已联系了几名药商,一个月之内,必能凑齐药材。”
太后听了这话,稍感欣慰,“当年青州瘟疫,你办得很好,这才得了升官,可五年了,你在工部这个位置上,一点长进也没有,眼下官家把同样的差事交给你,这是你的机会,你可莫要让官家失望。”
何鸿云道:“侄儿省得。”
他回来是为了取画,很快辞别了太后,出了西坤宫,再次展开画卷细看,越看越怀疑起青唯。
扈从刘阊在一旁提着灯问:“四公子,回去后要审问那个莳芳阁老鸨吗?”
梅娘是昨日唯一与女贼有接触的人,想要知道女贼的身份,最快的法子就是审问梅娘。
何鸿云听后,却是摇了摇头。
江辞舟把梅娘交给他,言明今冬雪至,要看梅娘的“梅枝舞”,一旦用了刑,把人折腾得残缺不全,哪怕跳了“梅枝舞”,舞也不好看了。
何况梅娘为什么会进铜窖子,何鸿云心里清楚,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卫玦尚且没能她口中问出薛长兴下落,可见这老鸨是个硬骨头,想要她吐出什么东西,不能用刑,只能施计。
何鸿云一念及此,说道:“江子陵三日后要在东来顺摆席,你们都安排了谁去?”
刘阊道:“那江小爷不是只点了扶冬姑娘一人吗?”
“不。”何鸿云道,“挑几个莳芳阁的妓子,让梅娘带着她们与扶冬一起去。”
如果江辞舟这位新妇当真是闯扶夏馆的女贼,一试不成,她必会再来,有了昨日的经历,她该知道他的祝宁庄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今梅娘是她在祝宁庄的唯一线人,如果能见到梅娘,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引蛇出洞,一试便知。
刘阊也明白过来:“属下知道了,属下会暗中派几个人盯紧梅娘。”
“记得不要给梅娘透露任何风声,只告诉她是带着妓子们陪酒去。”何鸿云叮嘱道,“另外,把这事告诉扶冬,让扶冬也盯着她。”
“扶冬姑娘?”
“她不辞千里来到京城,难道不是为了跟我表忠心?便给她一个机会。”
-
从西坤宫到西华门的路很长,兼之已至夜时,秋露成霜,宫径很不好走,江辞舟牵着青唯,慢步徐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宫门口,小黄门在前头引路,心道是新婚如蜜,古人诚不我欺,连平日最是浪荡的江小爷都能待发妻这般柔情款款,真是叫人歆羡。
德荣早在宫门口等着了,江辞舟先行上了马车,回过身来伸出手:“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扶上他的掌心:“多谢官人。”
车帘一落下,两人立时撤开手。
江辞舟靠上车壁闭目养神,他昨晚压根没怎么合眼,今日又被太后传去宫里一通应付,简直精疲力尽。
青唯昨晚亦没怎么睡,但她比江辞舟稍好些,至少适才坐在观鲤亭里神游多时,算是休息了。
青唯神游不是白神游的,她大概已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太后召去宫里了。
八成是何鸿云查莳芳阁妓子时,疑上了她,兼之有人记住了她的样貌,所以传她前去一见。
青唯不知道何鸿云是否已经确定女贼是自己,她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她好不容易从梅娘那里拿到折枝居的线索,眼下折枝居人去楼空,她必须想办法再见梅娘一面。
祝宁庄她是暂时不能去了,不过,三日后江辞舟在东来顺摆席,何鸿云称要送妓子来?
青唯四下望去,今天上午她去东来顺买的秋露白还搁在马车上,角落里有个柜阁,里头放着酒具。
青唯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闭着眼,“嗯”一声。
青唯取了秋露白,斟满一杯酒,“上回见官人喜欢这秋露白,我今日专程去买了一壶,官人整日没吃酒,馋酒味了吧?”
说着,把手中酒盏往前递去。
江辞舟睁开眼,盯着青唯,片刻笑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跟我去东来顺?”
青唯的手顿在半空。
见微知著,心思神通,活该曹昆德疑心他。
适才离开西坤宫,他走得那样慢,不就是为了算何鸿云在太后宫里逗留了多久吗?
太后今日为何召见他们,他恐怕也猜到了。
但酒都递出去了,断不能再撤回来,他看得这样透,她就更不能瞒着他,毕竟东来顺的酒席并不是没有危险的,那个何鸿云指不定怎么算计她呢。
青唯道:“官人每回出去吃酒,必要喝得玉山颓倒,吃酒伤身,有我跟在官人身边,非但能照顾官人,还能帮官人挡酒。”
江辞舟笑着道:“不好吧,酒席上声色歌舞,百花齐放,娘子在身边,我束手束脚的,莫要说摘花,看花的心都不美了。”
青唯立刻道:“官人不必在意我,看上了那支美人花,只管采摘便是,妾身绝不干涉。”
“娘子既这么说了——”江辞舟伸手去接酒,指尖都要触到杯盏了,忽然朝后一探,径自握住青唯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拽来。青唯有求于他,伸手挡慢了一步,江辞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扇子,伸臂环去她身后,扇柄抵在她背心,将她困在自己身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盏晃荡的秋露白。
江辞舟注视着青唯,声音很轻:“东来顺的酒席,你倒是敢去?”
“不敢去也得去。”青唯道。
车室里很暗,可他的目光却似灼灼,青唯不能直视,移开眼,“何况昨日官人不是说了吗?以后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提前跟知会官人一声。我照官人说的做,出了事绝不牵连官人。”
秋露白迷醉的清香在两人之间溢散开。
江辞舟道:“娘子心意已决,看来我是拦不住了。”
“官人若打定主意要拦,便是把酒席撤了,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去与否全凭官人拿主意,还请官人给个准话。”
“我若把酒席撤了,你待如何?再闯一回虎穴么?”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于是笑了笑,伸手扶上她的左臂:“娘子,还疼么?”
青唯知道他是在问她的伤势。
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易。
要带她去东来顺的酒席,可以,但他希望她能承认昨日闯祝宁庄的女贼正是她。
青唯心想凭什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拆穿她,却妄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青唯不知道江辞舟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但他就没有把柄么?
要认一起认,要么就都不认。
夜深了,德荣在外头驱车,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声音:
“官人在说什么?妾身这几日都老实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哪来的疼?”
“娘子还想去哪儿?娘子一连折腾数晚,为夫没一日能真正睡好了。”
“这不是官人犹抱琵琶,叫妾身好奇么?再说妾身放过官人,官人放过妾身了么?昨夜官人一宿没合眼,妾身不也一样么?”
“娘子始终若即若离,为夫彻夜难眠,再这么下去,为夫若是熬不住了,与娘子两败俱伤,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德荣脑子“轰”的一声,手一抖,险些把马车赶进沟里。
这、这这这……
不过是晚回家了片刻,何至于要急成这样!
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未曾想公子这样的清风朗月不染风尘之人也不能免俗!
车室里,青唯的手肘抵在江辞舟的肩头,江辞舟的扇柄撑在青唯下颌,两个人都被对方制得动弹不得。
青唯耐心即将告罄:“官人究竟带不带我去?”
江辞舟语气冷清:“带你去有什么好处?”
青唯紧盯着他:“今晚让你睡个好觉。”
江辞舟稍一思索,撤开手:“成交。”
第23章
三日后。
“德荣,我埋在树下的十二年竹叶青呢?把竹叶青给我带上!”
“朝天,把我的扇子取来,不是这柄,这柄金镶玉,忒俗了,要那柄翠竹篾的。”
“这马车太素了,凭的扫我威风,换那辆宝顶的,马也换,通通换成玄鹰司的黑马!”
正是酉初,江辞舟站在院中,指点着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不一会儿,德荣提着一壶竹叶青,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公子,您小点儿声!”
江辞舟似乎不解:“为何?”
德荣往东跨院那边望了一眼,“少夫人还在里头呢。”
满打满算,公子与少夫人成亲不过十日,他前阵子去何鸿云庄子吃酒已是荒唐,今夜在东来顺摆席,谁不知他是为了扶冬姑娘?
既这样,还不知收敛,德荣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今夜的事要是让少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动气。”
江辞舟听他这么说,只笑了笑。
不多时,朝天也出来了,他把折扇递给江辞舟,催促道:“公子,快走吧。”
江辞舟问:“马换了吗?”
“祁铭他们已换好了。”
今夜跟江辞舟去东来顺的除了德荣与朝天,还有祁铭等三名玄鹰卫,原因无他,几日前江辞舟在何鸿云的庄子上遇了袭,近日出行都调了玄鹰卫跟着。不过摆席是私事,江辞舟不好公然假公济私,让祁铭几人换了黑袍,戴了帷帽,对外只称是从镖局聘来的护卫。
几人一起到了府门口,朝天见江辞舟又顿住步子,不由问:“公子,还不走吗?”
他与德荣一般心情,生怕青唯发现江辞舟以摆酒的名义狎妓——自从上回青唯弄脏了他的新刀,朝天不知为何,对这位少夫人有点发怵,觉得她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
江辞舟道:“不忙,再等等。”
“等什么?”
“等个人。”
德荣和朝天正疑惑着还有什么人要跟来,只见前院过来一个身穿,头戴玄色帷帽的,正是与祁铭几个玄鹰卫一样打扮。
待她走近了,江辞舟上下打量一眼,笑了声:“还挺合身。”
青唯“嗯”一声,将搭在腕间的黑袍披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青唯于是点了点头,率先往马车走去,说道:“那走吧。”
德荣与朝天包括几日前在玄鹰司见过青唯的祁铭齐齐傻了眼,公子这是……要带着少夫人去狎妓么?
青唯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动静,回过头,发现德荣朝天与一众玄鹰卫全都神色诡异地僵在原地,不解道:“不是吃酒去么?还不走?”
朝天与德荣齐齐咽了口唾沫,看向江辞舟。
江辞舟笑了笑:“走啊。”
-
近日东来顺的生意好,九月一到,接连接了几回大席,今日更是巧了,小章大人与江家小爷一齐在这摆宴,掌柜的一早就守在楼门外迎候宾客。
华灯初上,只见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驶来,车室前的灯笼上写着个“江”字,掌柜的连忙迎上去:“江小爷总算到了。”
江辞舟来得有点晚,下了马车问道:“客人都来了吗?”
“来了不少了,徐家的公子,曲家的小五爷,还有小何大人他们都到了!”掌柜的笑得热忱,“小何大人来得还早哩,一到就帮忙张罗,江小爷好大的颜面!”
江辞舟道:“那是小何大人赏光。”
掌柜的连声道是,把人一齐迎了进去。
青唯从前只在东来顺的前楼买过酒,跟江辞舟进到里院,才知是别有洞天。走过一条曲径,两侧竹林间各有几道岔口,通往不同的院子。有曲苑风雅的,有富贵堂皇的,有蓬莱迷泽的,各色院落雅俗并存,不一而足。
掌柜的把江辞舟一行人引到一个唤作“风雅涧”的院中,说:“就是这里了。”
这个院子不大,席次也并不很多,各个席次间隔着竹屏,当中有小溪蜿蜒流淌而过,主桌设在一间竹舍内,还自带了一个隔间,应了它的名,十分的雅。
风雅涧内已经有不少宾客了,上回青唯撞洒江辞舟的酒,在一旁帮腔的蓝袍子也在。这个蓝袍子就是适才掌柜的提到的曲家小五爷曲茂,与江辞舟一起声色酒肉有些年头了,见了江辞舟,也不寒暄,过来的头一句话是:“章庭在隔壁‘青玉案’摆席,你知道?”
江辞舟道:“听掌柜的说了。”
曲茂一脸讥诮:“我适才撞见他,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那双眼,简直要搁在脑门顶上了,后来我过去一瞧,你猜怎么着?他那一席,请的全是这一科新晋的士子。他这个人惯来这样,尤爱结交文人寒士,瞧不起我们这些资荫子弟。你说他神气什么呢?他能吃得这么开,还不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否则凭他的脾气,谁爱搭理他,这么敬重才士,有本事学小昭王考上进士!”
江辞舟笑道:“念昔呢?不是说他一早到了么?”
“子陵。”何鸿云正往这边走,听江辞舟问及自己,高声唤道。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十分清贵,“刚把邹平一席安顿好,就见你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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