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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作者:沉筱之
  玉杯是赵疏送给她的。
  或许因为自幼丧母,或许因为昭化帝教养严苛,赵疏身为皇长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人上人的矜贵,他待任何人都很谦和。章元嘉记得那年他刚被封为太子,在礼部清点贡品时,瞧见一双由中州敬献进宫中的连理枝纹玉杯,玉色纹理浑然天成,他很喜欢,想赠给她,但他从小到大从未拿过除自己份例以外的事物。思量再三,打听到这双玉杯被收入内库,要待年节当作赏礼分发给各宫,才让人带上份例,找到曹昆德,客客气气地问,“待到年节,能否把这双玉杯分给东宫,本宫可以拿些东西来换。”
  皇太子都这样问了,内侍省哪有不应的,隔日就将玉杯送到东宫。
  章元嘉至今都记得赵疏得了这双玉杯的欣然模样,记得他穿着碎叶青衫,快步穿过重重宫楼,来到她跟前,将其中一只赠给她,眼里带着非常好看的笑。
  芷薇端了药汤过来,温声说:“娘娘,服药吧。奴婢照着董太医给的方子煎的,官家亲自看过这方子。”
  赵疏是君,哪懂什么医理。他只是识得许多药材,知道哪些味苦,因他记得她最嗜不得苦。
  章元嘉点点头,接过药碗一尝,药汤果然不苦,应该是他特地叮嘱过。
  其实他身为帝王,已经做到了他能所能做的全部了。章元嘉后悔极了,她觉得自己今夜不该与他争执的,她是皇后啊,云端之上才是荆棘之地,身在高位,本就该忍常人所不能忍。
  怎么一直想得明白的道理,腹中有了骨肉,反倒计较起来了呢?
  章元嘉心神渐缓,心道是即便有孕在身,该操持好的后宫事物也该尽力操持好才是。她吃过药,看着赵永妍,“上回说起你的亲事,你说你早已有了意中人,天上明月似的人品。本宫近来思量了许久,这个人可是……”她微微一顿,“张二公子,张远岫?”
  赵永妍怔住,一双杏眼圆睁,“娘娘如何知道?”
  果然是张远岫。
  章元嘉笑了笑,“上回本宫与官家提过此事,官家说,这个人应该不是宗室中人。你是郡主,除开宗室里的,余下未许婚配的京中公子你见过几个,还是如明月一般,本宫自然能猜到是他。”
  赵永妍的耳根子渐渐红了,她垂下眼,声音非常轻:“仁毓……仁毓是在两年前的琼林宴上见过他。他是榜眼,是进士中最年轻,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琼林宴……仁毓是偷偷溜去的,原本只是躲在后苑瞧个热闹,没想到拾到了他遗留在亭中,写在扇子上的墨宝。仁毓将墨宝还给他,他还与仁毓说过话。”
  张远岫这个人章元嘉知道,气泽温润如白云出岫,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当时觉得没什么,没想到之后……”
  没想到之后,那道修长的月下清影便映在了她心中,余后两载总在梦中再见,至今都无法抹去。
  赵永妍只觉这些话难以启齿,转而道,“今春仁毓随母亲从大慈恩寺回京,在十里亭外又见过他,他正与兰若表哥启程前往陵川……他竟记得仁毓,见到裕亲王府的车驾,与仁毓说,‘郡主别来无恙’……”
  章元嘉见赵永妍这副羞赧的样子,不由问,“你很喜欢他?”
  赵永妍却不答,张头望着章元嘉:“娘娘,当年姑母是怎么嫁给谢姑父的?”
  赵永妍的姑母即谢容与的母亲,荣华长公主。
  谢桢出生中州名门谢氏,风华无双,惊才绝艳,一手文章可惊四海,那年荣华公主喜欢上他,听说便是在琼林宴上多看了谢家公子一眼。
  后来天家为赵荣华与谢桢赐亲,才子佳人,公主与名门公子,不失为一段佳话。
  “清执表哥天人一般的人物,单看他,就知道谢姑父当年的风姿,仁毓……”赵永妍微咬朱唇,“自不敢与姑母相比,但也十分羡慕她的际遇。”
  昭化帝膝下无女,是以赵永妍是这一辈宗族女中位份最高的。
  公主与驸马,郡主与郡马,倒是真的效仿二十年前的佳话了。
  “娘娘。”赵永妍看着章元嘉,“娘娘问仁毓是不是很喜欢他,仁毓也不知道,但是除了他,仁毓没想过嫁给其他人。”
  章元嘉听了这话,思量半晌,“倒不是不行。”她道:“只是张二公子虽非出生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是沧浪江投河的士大夫,兄长丧生在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疼他,将他视如己出,你的意中人若是他,这亲事就不是一旨赐婚可以定下的,恐怕得让官家亲自问过老太傅的意思。”
  大周重士重文,何况老太傅德高望重,当年执掌翰林,桃李如众。张远岫是老太傅最看重之人,他的亲事,自该由老太傅做主。
  “仁毓愿意。”赵永妍立刻道,“还请官家娘娘为仁毓操持。”
  章元嘉颔首:“好,待来日官家闲暇,本宫自会将此事禀给他。”
  -
  “贵客里边请——”
  东安入夏快,五月刚到下旬,街头巷陌就翻起滚滚热浪。
  藏锋阁的许掌柜刚开张,就看到四名贵客登门。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客人,当中那个穿着云色长衫的公子简直不似凡人,山河作的眉眼,气度清冷,一迈进铺子,似乎这街巷中的滚滚躁人热浪都要被他逼退。
  他身边跟着的女子一身青裳,身姿纤纤,可惜罩着纱帷,看不到脸。就连他们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许掌柜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贵客是来选刀剑的?”
  青唯“嗯”一声,先一步道:“有好刀吗?拿来看看。”
  “有、有。”许掌柜连声道,将他们往里引,“铺面上的这些只是凡品,好的刀剑都在里间铺子,贵客们请随在下来。”
  藏锋阁是留章街上一家兵器铺子。
  留章街是东安府最繁华的街巷之一,文人墨客聚集的顺安阁就在这里。早年陵川穷,并不崇文,六年前朝廷修建洗襟台,崇文之风日盛,留章街中除了顺安阁,书画铺子、笔墨铺子鳞次梓比,顺安阁更有一月一度的诗画大会。后来洗襟台坍塌,留章街萧条一时,但自嘉宁帝继位,动荡趋稳,伤痛渐愈,尤其今年朝廷决定重建洗襟台,留章街再度恢复当年盛景。
  藏锋阁剑走偏锋,是留章街一排书墨铺子里唯一的刀锋兵戈,修得十分雅,是为习文不能忘武,生意居然不坏。
  “这把刀的刀型我没见过。”朝天见壁上挂着一柄弯刀,径自取下,这刀的刀身细,刀头微弯,像苗刀,却比苗刀短一截。
  “这是弯头苗刀。”青唯道,“陵川多山匪,这种兵器最早源于匪,刀型可以贴臂用,即可做刀,近身又可以做匕首,用起来很方便。”
  她虽然不在陵川长大,但岳氏起源于此,小时候在辰阳故居,她常听母亲和师父说起这里的事。
  朝天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许掌柜笑道:“这把弯头苗刀不算最好,在下店里还有至铭大师特制的。”说着,将朝天几人引向另一面墙,“至铭大师是陵川最有名的刀剑师傅,他做的刀剑,没有一个人不夸好的,贵客尽可以看看。”
  朝天看向眼前一面墙,这些刀剑还藏锋于鞘中,已是大巧不工。
  其实他一到陵川就打听过哪里的刀好,至铭大师的名字他早就如雷贯耳,没成想公子竟肯亲自带他来买。
  外间又来了客人,正在招呼掌柜,许掌柜回了一声,对朝天几人道:“沿着小门出去有个演武场,场地虽不大,贵客若看上了哪把刀剑,尽可以去试试。”说着,迎出外间去了。
  朝天悉心挑了一把,先没试,拿给青唯过目。
  青唯拔刀而出,刀身径自在手里挽了个花,随后仔细看了看,“刀姿、刀纹都好,刀刃也磨得很漂亮,柄部不滑手,我拿着略重了些,你拿着应该正好。”
  朝天得了她的肯定,只道真是把好刀,比他从前用过的任何一把都好,又请示谢容与。
  谢容与掂了掂刀,“是不错。”
  朝天兴冲冲地出去试刀了。
  青唯一边等他,自己也不闲着,将壁上挂着的兵器逐一看过,心道至铭大师不愧是大师,但凡出自他之手,没有一把不好的。
  谢容与看着她,温声道:“喜欢哪个,挑就是。”
  软玉剑不能常用,玄鹰刀是云头刀,她用不称手。她平常与人打斗,惯来是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
  倒是真的需要一件好兵器。
  青唯于是不客气,摘下一把柄重剑,对谢容与道,“我想试试这剑。”
  谢容与只扫了这重剑一眼,便跟德荣道:“去把银子付了。”
  德荣称是,不待青唯反应,疾步去了外间,过了会儿回来,说,“公子,银子付好了,掌柜的说这就给少夫人取剑匣去。”
  青唯咋舌,看了看手里的剑:“可我还没试过。”
  谢容与道:“眼下再试不迟,不喜欢另挑便是。”
  这柄重剑一看就价值不菲,青唯岂能再挑,当即拔剑而出,就要出去试剑,谢容与看了眼这剑,拦住她,“算了,这柄重剑次了些,你带回去用几天便罢,回头我找人给你做一柄好的。”
  青唯道:“怎么就次了?”
  这柄重剑也是出自至铭大师之手的。
  谢容与道:“兵姿虽流畅,厚薄均匀稍欠;兵纹耐看,缺乏工艺;锋刃虽利,离吹发可断还有一定距离;尤其是柄部,柄部虽不滑手,到底没镶嵌温玉,仔细震鸣时伤着虎口。”
  青唯愣道:“可是这柄剑的做工与朝天试的那把刀差不多。”
  适才朝天问他刀如何,他明明说不错的。
  谢容与淡淡道:“他用是不错,你用就太次了,你若不想浪费,回头不用了,把它扔给朝天就是。”
  刚兴冲冲试完刀回来的朝天:“……”
 
 
第131章 
  “重剑七十两白银,刀便宜一些,五十八两。适才客官买剑,给了在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余下只要十八两。”
  朝天选好刀,到了柜台,许掌柜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把账报了一遍。
  德荣放了两锭十两的银元宝在柜上,许掌柜收了,正要找,德荣道:“掌柜的不必找了,我家公子想跟您打听些事。”
  眼前的客官出手阔绰,许掌柜听他这么说,哪有不应的,“贵客只管问来。”
  “是这样,我家公子是中州人士,到陵川来拜访故友,打算买些书画相赠。早就听闻留章街一带书画铺子繁多,不知道哪家最好。”
  “几位真是问对人了,在下在条街做了六七年买卖,跟附近铺面的掌柜都很熟。如果单论书画,墨香斋,拾山楼,都藏有名品,要论哪家买卖做得最好,没一家能跟顺安阁相比。”
  德荣道:“可我们听说顺安阁卖的书画大都出自自家画师之手,我家公子担心买不到珍品。”
  “客官说得不假,顺安阁的确雇有画师。”许掌柜道,“哎,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其实顺安阁最早只是个寻常笔墨铺子,六年前朝廷不是修筑洗襟台么,陵川崇文之风渐兴,普通百姓人家,但凡家中有几个余钱,无一不想买墨宝的。顺安阁那郑掌柜脑子灵光,想着百姓们买书画多是为了附庸风雅,并不舍得花大价钱,当即雇了几个擅画的书生在他的铺面上写字卖画,又定期在铺子里操办诗会,召集文人雅士赋诗唱和,就这么,顺安阁的名声就打了出去,且他家卖出去的书画价钱不贵,但是盖了顺安阁的戳,受人认可,一时间人人都爱到顺安阁买画。
  “客官担心在顺安阁买不到珍品,叫在下说,倒不必有这个顾虑。这几年顺安阁名声不减,许多名家雅士都愿意将自己的画送到那里寄卖,阁中更有一月一度的诗画会,掌柜的但凡得了珍品,都会在诗画会上将珍品拿出供人鉴赏出售。客官知道的,陵川四面环山,近几十年山匪虽多,回溯百年前的前朝,也是隐士名家最向往的归隐之所,出过许多书画大师,也有许多珍品流落民间,客官想买好画,不如去顺安阁问一问,讨个月底诗画会的座次,到时想必不会失望。”
  许掌柜介绍得详尽,德荣听他说完,回头跟谢容与请示,见谢容与点了点头,于是道:“原来如此,多谢掌柜的,我们这就去顺安阁看看。”
  许掌柜忙说客气,将他们送到铺子外。
  谢容与要务缠身,今日舍得出门,自然不是为了给朝天买刀,买刀只是顺便,目的就是为了打听这个顺安阁。
  卖登台名额的人是曲不惟,谢容与知道,奈何他手里没有实证,无法直接彻查这位军候,何况此案关乎洗襟台重建,如果现在就挑破,反倒掣肘重重。
  谢容与后来反应过来,依照岑雪明的缜密性情,竹固山上没理由余下葛翁一个活口,恐怕是洗襟台坍塌后,岑雪明担心曲不惟会让自己背黑锅,故意留的后路,这也解释了孙谊年为何会知道曲不惟——岑雪明故意告诉他的。
  岑雪明既然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留了证人,那么他必然会留下更多证据。
  谢容与于是辗转追查,发现岑雪明在失踪之前,曾到过顺安阁数次,这才起意来了留章街。
  顺安阁经几年经营,眼下已经是一间门庭开阔的楼院,楼中竹屏典雅,方灯长案,不像商铺,反倒像专供品茗鉴画的雅阁,郑掌柜正在收拾画轴,一见谢容与几人,连忙迎上来,“贵客里边请,贵客是看画还是有画寄卖?”
  德荣道:“我家公子想要挑几幅珍品。”
  “不知是什么样的珍品?”郑掌柜问道,“山水写意,人物工笔,闲情逸趣,亦或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德荣道,“是这样,我家公子是中州人士,到陵川来拜祭故友,这位故友生前喜好收藏字画,听说曾数次光顾顺安阁,我家公子不拘着买什么样的画,只要是故友喜欢的即可。”
  郑掌柜只道是眼前几人非富即贵,想来结交的必定是大人物,不过他在这卖了数年书画,见过的高官贵胄可谓不少,于是道,“敢问阁下的故友是姓甚名谁,阁下如果方便告知,在下可以查一查往年的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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