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道:“他姓岑,叫作岑雪明。”
郑掌柜愕然道:“原来是致仕的通判大人,大人竟过世了?”
洗襟台坍塌以后,陵川太乱了,外间不知岑雪明失踪,朝廷亦不会对外说,所以常人只道他是卸任了。
郑掌柜想了想,唤来一名伙计,吩咐他去取昭化十三年的账簿,随后把谢容与几人引至一旁的雅阁,为他们斟上茶。不一会儿,伙计就把账簿取来了,郑掌柜翻了翻,“客官说得不假,岑大人致仕前,的确到敝阁来买过几幅画。”
青唯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还记得是什么画吗?”
“是年九月。至于是什么样的画,在下实在是记不清了。他买的画都不贵,画师也名不见经传,叫‘漱石’。”郑掌柜指着账簿上的“漱石”二字给青唯与谢容与看,“这位画师应该只是拿过几幅画到顺安阁寄卖,否则在下不会对他没印象。阁下如果想知道通判大人生前买哪些画,不如到他的故居去看看,那里说不定还收着漱石画师的画作。”
青唯问:“掌柜的能否把岑大人的买画记录抄一份给我们?”
“这个自然。”郑掌柜说着,吩咐伙计过来抄录,抄完相送谢容与几人去楼阁外,一边说道,“待阁下确定通判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画作,尽可以与敝阁说,敝阁雇有不少画师,擅长多种画风,必能画出岑大人生前所好。哦,是了,”郑掌柜说着一顿,给身旁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不待片刻,伙计便取来了一份请柬,“敝阁这个月末有诗画会,到时会展出不少奇画名画,阁下若有兴趣,尽管来看。”
德荣将请柬收了,“多谢掌柜的。”
甭管顺安阁布置得如何风雅,说到底还是做钱财生意,诗画会说白了就是放出珍品价高者得,郑掌柜毕竟是买卖人,见了谢容与这样的出尘风华,只当是遇到了金主,生怕他不来诗画会,殷切地将他送出楼外,热忱道:“几位既是从中州远道而来,不如去尝一尝陵川特色,锦东里那一带的食馆名头是响,多少有点唬人,味道其实一般,在下知道一家,去留章街不远,叫‘月上食’,顺着前面街口出去,穿两个巷子就到。这家的菜肴样样好,尤其是芋子烧,做得尤其正宗。”
青唯一愣:“芋子烧?”
“正是呢,这道菜其实源于陵川山匪。早年陵川穷,山匪没肉吃,便把芋头拿烈火一烤,洒上盐,权当鱼肉吃,火候由难把控,能做正宗的不多,‘月上食’这家做得最好,再佐上一壶烧刀子,人间美味。”
一方一俗,匪多了不是好事,但久而久之,也成了新俗。
青唯记得当年在辰阳,岳鱼七也常烤了芋子来吃,配的就是烧刀子。他说他小时候没吃的,在陵川山间扒树皮,后来被岳翀捡回去,塞给他一个烈火烤出来的芋子,他觉得天人吃的珍馐也不外如是了。
青唯很想去月上食,再尝一尝芋子烧的滋味,但她知道谢容与办事一刻不拖,他今日既是为了查岑雪明而来,得了岑雪明的买画记录,眼下自该赶去衙门。
外间暮色缭绕,白日的热浪被这暮色浇退,四下起了风,有些凉。
德荣套了马车过来,到了近前,从车室里取了两身遮风的斗篷,递给谢容与,问,“公子,眼下去衙门么?”
谢容与接过斗篷,看青唯一眼,正要开口,忽见青唯眉心微微一蹙。
她似觉察到什么,蓦地回头看去。
正值掌灯时分,长街中的铺面上灯的上灯,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往来行人不算多,一眼就能望到头,什么异样都没有。
可是她适才明明觉察到不对劲。
似乎那一瞬之间,有什么人正盯着她。
谢容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什么都没瞧见,但他知道小野的感官一向灵敏,吩咐道:“朝天,你过去看看。”
朝天应了一声,提着新刀就要长街的另一头去,青唯拦住他,“算了,你的伤刚好,可能是我瞧错了。”
她感官敏锐,目力也好,只要被她觉察,几乎没有人能逃脱她的视野,她反应都这么快了,可街巷中一点异样都没有,可能是风起时的错觉吧。
青唯说着就要上马车,“去衙门吧。”
谢容与却拉住她,她身上青裳单薄,他将手里的斗篷兜开,罩在她的肩头,温声问:“去衙门么?”
青唯问:“不去么?”
谢容与帮她系斗篷的系带,“小野姑娘不是想去月上食吃芋子烧么?”
青唯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容与淡淡笑了笑,却反问:“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温小野有时候实在好猜。
芋子烧是要佐烧刀子的。
去年她刚嫁给他,身上永远揣着一囊烧刀子。她那时与人疏离,一心只想找岳鱼七,她自己又不嗜酒,这一囊烧刀子是孝敬谁的,不用想都知道。
青唯有点恼,她都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他不提也就罢了,他这么一提,她就更想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谢容与看她一眼,“你说呢?”
但凡她有要求,他什么时候不答应了。
月上食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谢容与朝她伸出手,“乘马车过去,还是一起走着去?”
夜色正好,华灯初上,风是大了点,但是穿着斗篷呢,一点不冷。
青唯将刚买的重剑往朝天手里一塞,几步追去谢容与身边,“走着去!”
-
几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适才长街一间铺子后绕出来一人。
这人也罩着斗篷,身形修长挺拔,手里还拿着一支竹笛,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盯着远处青唯的背影,只见她跟在谢容与身边,雀跃无比,夜风拂开她的斗篷,露出两人相牵的手,长街里的人再忍不住,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
第132章
翌日。
眼前的宅子看上去毫不起眼,像是哪户农耕人家的瓦舍,宋长吏摸出铜匙,将宅门推开,“岑通判收藏的书画不多,下官几年前整理过一回,余后只是定期派人打理,以防蚁虫啃噬。”
这间宅舍不是别人的,正是岑雪明的故居。
却说岑雪明虽奸猾,做官的几年,名声倒是不错,他发妻早逝,不曾续弦,失踪前一直独居于此。
谢容与让祁铭带着玄鹰卫进去整理书画,问宋长吏,“当年岑通判失踪,怎么是你帮忙收拾故居?”
失踪案是挂在东安府衙的,宋长吏是陵川州衙的官,照理这案子归不到他头上。
宋长吏陪笑道:“那会儿陵川不是乱么,魏升被斩,许多官员被连带问责,还有不少卸任的,州衙的案子,府衙的案子,全都混在一起一锅乱炖,下官当时一个跑腿的知事,办的就是常人不管的杂差。”他将谢容与和青唯往宅子里引,又叹一声,“照说通判大人失踪,这案子不小,合该细查,但一来,衙门匀不出这么多人手,二来,谁能料他是失踪呢?只当是与魏升有染,连夜卷铺盖卷跑路了。后来齐大人到任,倒是派人找过一阵,没下文,也就不了了之了。”
谢容与“嗯”一声。
其实几日前,这宅子卫玦已搜过一回,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不过卫玦的习惯非常好,但凡他搜过的地方,物件一点不乱,还会分门别类地规整,罗列出一张清单。是以祁铭今日带人来搜画,丝毫不费工夫,很快整理好画轴。
画轴一共六个,谢容与在厅中一一展开,当中除了两幅无名氏的画,余下四副果真漱石所作。
岑雪明失踪前,曾到顺安阁买漱石的画作,谢容与还当这画有何稀奇之处,眼下看来,除了浓淡相宜,晕染得当,技法不过平平,谢容与道:“把另外两幅无名氏的画拿给我看。”
无名氏的画是仿画,照着前朝名作依葫芦画瓢。
谢容与不由蹙眉,照这么看,岑雪明并不是爱画人,否则他不可能只收藏两幅仿画,可他既不爱画,为何在失踪前,买下四副漱石的画作呢?
还是说,症结不在画上,而在漱石这个画师?
谢容与问宋长吏:“张二公子今日可在衙门?”
宋长吏忙道:“在的,张大人与章大人近日都在衙门,正协同齐大人处理上溪县善后事宜。”
谢容与颔首,让祁铭把画收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给张远岫递帖子,请他午过到庄子上见本王。”
-
章庭和张远岫数日前就到东安了,他们毕竟是办事大员,都住在官邸,兼之途中又去了趟上溪,还未曾拜会过谢容与。
帖子是早上发出去的,张远岫不到正午就回了帖,称是午后会准时到。
青唯在上溪与谢容与重逢,就把自己当初是如何逃离左骁卫追捕,又是如何离开京师告诉了他。谢容与自然知道是张远岫救的青唯,以至于青唯后来能平安离开京师,也多亏张二公子筹谋。年初张远岫到中州办案,还曾与青唯见过一面,青唯能到陵川,也多得他帮忙。可惜彼时青唯辞别匆匆,待张远岫隔日寻去驿舍,早已人去楼空。
今日张远岫要来,青唯称是愿当面谢过张二公子的相助之恩,谢容与自然应下。
午时刚过,祁铭就来通禀:“虞侯,张大人到了。”
书斋外夏光正好,张远岫穿着一身青衫,眉眼清雅如温玉,正被玄鹰卫引了过来,到了近前,他先跟谢容与见礼:“昭王殿下。”
随后目光移向一旁穿着青裳的女子,似乎有些意外:“温姑娘?”
青唯道:“年初在中州,我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与张二公子道谢,张二公子勿怪。”
张远岫淡淡含笑:“举手之劳罢了,温姑娘何必放在心上。”
随后与谢容与道,“听说殿下传下官过来,是有画要鉴?”
谢容与颔首,把张远岫引入书斋,将上午搜到的画作展开,“这些画是本王从一名故人的旧舍里寻来的。此人眼下失踪了,本王想寻他的踪迹,不知张二公子能否从画上看出端倪?”
张远岫目光落在画上:“殿下稍候。”
说起来,谢容与和张远岫颇有渊源。
他们的父亲同是沧浪江投河的士人。张遇初早谢桢几年考中进士,谢桢入仕时,文章还备受张遇初推崇,说谢家公子笔墨风流旷达,深藏济世胸怀。是故后来沧浪水洗白襟,朝廷最可惜的也是这二人。
投江之后,年仅五岁的谢容与被接进宫,而当初执掌翰林的老太傅则收养了张正清、张远岫两兄弟。
昭化帝教养严苛,谢容与虽为王,直至十六岁考中进士,几无闲暇,除了赵疏几乎不与人深交,是以他与张远岫的交情很淡,只在宫宴上说过几回话罢了。老太傅则是把希望都倾注在张正清身上,对待张远岫开明许多。尤其洗襟台坍塌之后,张正清丧生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灰意冷,醉心于书画,他本来就是画艺大师,对张远岫更是把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正因为此,谢容与今日鉴画,才会请来张二公子。
张远岫一一看过看作,请教谢容与,“殿下可知道这些画作的收藏顺序?”
“无名氏的画作他一直有,另外四副漱石的画作,是他失踪前忽然买下的。”
“这就有些奇怪了。”张远岫的看法与谢容与一般无二,“无名氏的画作是仿画,技法平平,可见殿下的这位故友不是惜画人。至于这位漱石,画艺稀松寻常,晕染写意倒是出众,不过画得比他好的还有许多,无论如何不至于买下四副。照在下看——”
张远岫深思片刻,得出与谢容与一样的结论,“画作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换言之,岑雪明最后买画不是为画,而是冲着漱石这个人去的。
张远岫拿起漱石的画又看片刻,忽地道:“不知殿下可听说过东斋先生?”
“前朝隐居山野的吕东斋?”谢容与问。
“正是。”张远岫道,“东斋先生的画便是轻技艺,重写意,最初很不受时人认可,称他作画只注重光影与意境,却连基本的笔法都掌握不透。一直到‘四景图’问世,东斋先生才被人推崇,成为一代名家。”
这时,青唯轻声问:“四景图是什么?”
谢容与温声道:“东斋先生的名作,简言之一副可以变幻出四幅景的画。”
青唯一愣,什么样的画竟然可以变幻?
她还欲问,但谢容与和张远岫正议正事,她不便多打扰,接着往下听。
张远岫看了他二人一眼,收回目光,“如果下官所观不错,这位唤作漱石的画师,仿的就是东斋先生的技法。走笔之姿,墨色晕染,都很像。”
谢容与顿了顿,“确定?”
张远岫合袖向他一揖,“下官受教于太傅恩师,于鉴画上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
吕东斋的画传世不多,最出名的四景图多年前现世过一回,后又遗失。时年有画师愿效仿他的画风,但最后的画作被人嘲弄东施效颦,彼时就有大画师称,“效东斋之风,若非本人教习,非得其画苦练十年不可初成”,便是说,想要学吕东斋的画风,如果不是本人来教,手上一定要有他的真迹,照着真迹苦练十年,这样才能初窥门道。
张远岫这话倒是指明一条线索。
漱石的画技平平,浓淡晕染上却出众,不正是当年吕东斋初窥门道的样子,看来这个漱石不简单,手上非有吕东斋的真迹不可。
而今岑雪明杳无踪迹,想要寻他,只能先从漱石入手。
既知道漱石仿的是吕东斋,而吕东斋的画风极其少见,余后只需再去顺安阁,打听有否类似的画即可。
-
谢容与鉴画是为了查案,张远岫知道,他十分得体,大凡关于案子,半句也不多问,专心看画,点到为止。
谢容与到底是请张远岫来帮忙的,鉴完画,亲自送他出去。
时候尚早,暑气刚退,回廊清风缭绕,到了前庄,谢容与顿住步子,看跟在身旁的青唯一眼,说道:“听小野说,当初在上京,若非得张二公子相救,只怕凶多吉少,谢某还未亲自与公子谢过。”
97/159 首页 上一页 95 96 97 98 99 10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