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没跟顾明说这事,一是等他知道时,薄春山已经‘改邪归正’了,跑去当了捕快;二则是因为薄顾两家定亲太快,他还不知道,亲就定了,何必说出来再添是非。
再加上顾明这趟去临安赶考,回来后只差把薄春山夸上天。
顾大伯也知道弟弟能中举,多亏了薄春山这一路护送,据说还救了不少平民,这也证明了薄春山确实人不错,人家既然现在不混了去当捕快,就说明跟以前划清了界限。
可恰恰也是因为此,这次顾晨‘出了事’,顾大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薄春山,这也是他为何之前在顾家几番欲言又止。
“爹!”顾晨有些无奈,“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事不是春山能帮忙的,若是他能帮上忙,自是不用你说,可他帮不上什么忙,何必把人牵扯进来。”
顾大伯就很不赞同了。
“怎么就帮不上忙了?你不是说你押送这趟货很危险,你师傅就是因此受了伤,差点没送命,才会有你这趟临时顶替?春山会武,既然能和倭寇搏斗,斗几个逞凶斗狠的人难道不行?他又是捕快身,若真有什么事,这也是个威慑。再不济,让他多请几个放心的人保护你,就当咱家出钱雇,只要你这趟能安安稳稳回来,银子花了就花了。”
顾大伯所言也不是没道理,甚至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顾晨其实也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毕竟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平时哪里去接触懂武艺能打杀的人,能通过薄春山找几个这样的人,其实也不错。
可他却知道这一趟极为危险,而且里面牵扯错综复杂,恐怕就算找了薄春山,也没什么大用。
因为心中有事,也是顾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免透了些口风给了他爹知道,也免得若真出了什么事,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如无头苍蝇。
恰恰就是这种心态,让担忧儿子的顾大伯找到突破口,一番追问下来,顾晨想瞒都瞒不住了。
“你既然没有主意,那就听我的!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再去西井巷一趟,找春山去。”
顾大伯一锤定音,叫了儿子就走。
临出门时,张氏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丈夫一眼,赵氏也意识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顾大伯和顾晨不说,她也只能暗暗担忧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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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的意思是,晨大哥这趟要帮他们商行押送一批货物,去的地方十分危险,所以才会来找我?”
薄春山和顾玉汝刚回家躺下,两人正在床上说话,说的正是顾大伯家的事,就被顾于成叫起来了,说是顾大伯和顾晨又来了,找他们有事。
“什么货需要一个账房去送,商行难道没有其他人了?还有既然去的地方你们都知道危险,为何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薄春山不愧是薄春山,三言两语就点出了最大的疑点。
顾晨苦笑。
“这些货十分重要,只有让东家极为放心之人,才会让帮忙押送。”
意思就是说,顾晨就是让他东家极为放心的人之一。
顾晨也是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走到这个行列,甚至他能现在就走入这个行列,还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东家没人可用了,才会用到他。
顾晨十六岁进了他所在的商行,说是做账房,其实一开始就是个打下手的,他能一步步从打下手的做到真正的账房,除了他在里头待的年代长,也是因为他的师傅,甚至这次会用到他,也是因为他的师傅。
他的师傅跟着东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趟他师傅受了伤,才会挑中顾晨,估计本身也有培养顾晨接他师傅班的意思在,毕竟他师傅的年纪也不小了。
顾晨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宁愿冒险前行。
“去什么地方送货?应该就在定波附近?”这也是薄春山之前的一个猜测。
“纂风镇。”
第59章
一听到纂风镇, 顾玉汝下意识去看薄春山。
两人面面相觑。
见此,顾晨不免诧异道:“难道春山也知道纂风镇?”
又见纂风镇!
押送货物、抢生意、频繁出人命、按照惯例一条人命二十两银子……这些符号组成了一个薄春山对纂风镇的既定印象。
且他这段时间也打听过纂风镇的事,十分难打听,要么都是不知道, 没听说过或者只知道是个临海小镇, 要么就是知道点什么却讳莫如深, 劝他不要招惹那个地方。
劝他不要去招惹的, 其实就那么一个人, 而且此人也说不出什么具体,只知道当地势力比较混乱,穷山恶水出刁民, 搀和进去没好处。
薄春山将之前他去纂风镇的事,大致地说了下。
顾晨听完后, 眉头紧皱。
顾大伯一听说这里动不动就死人,连官府都管不着, 面色惊疑不定。
“晨大哥,能把你们商行你知道的事说一说?”薄春山道。
本来按理说, 像这种属于商行的机密,是不能与其他人说。
可说白了,顾晨也是刚踏入‘知道一些机密’这一环,再来到底是亲戚, 这一次也是他们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故作隐瞒。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开始说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原来顾晨所在的商行叫做长兴商行, 在明州府属于老字号的招牌, 以前是做粮食和布匹生意, 后来现在这位东家接过老东家的担子后, 生意就渐渐越做越大了。
而且越做越广,从茶到绫罗绸缎到瓷器生丝等等,跨越极大。
按理说,现下的商户,除非是那种最顶阶的巨商、豪商,才会涉猎多种生意。须知茶有茶道,绸有绸路,做盐的跑不到做茶的地界去,同理做粮食的也不会去做盐,每一种生意都有每一个的门道,一道都难得摸明白,更何况是多道。
就好比扬州多盐商,边关多粮食商人,这中间的影响的不光是地域,还有人脉关系后台,乃至资本。
长兴商行一开始就是个做布料的小商人,以前也不叫长兴商行,而叫长兴坊,粮食其实是顺带着做的,两样没有一样做精,又为何突然涉足其他行业?
一开始顾晨也不懂,他即是做账房,理的就是账目,恰恰就是这些账目,慢慢暴露了许多东西。
譬如账目上会显示,某一日东家在某地购入一批大批量的丝绸,明明店中没见卖出去,偏偏过一阵子账上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银子。还例如商行下的店铺里,突然卖入了一批西洋物件,可从账目上根本找不到购入来源。
渐渐的,顾晨就知道了,原来东家竟和海商有生意来往。
当下‘海商’可不是什么褒义词,海商也只是泛指,即可是指和西洋人做生意的人,也可指冒险出海和西洋人做生意,再把东西转回内陆当二道贩子的这些人。
可不管是哪一种,在明面上都是朝廷禁止的。
由于倭寇及各国流窜海盗长期侵犯大晋海岸边境,朝廷曾屡次禁海,沿海一带有多地百姓数次内迁,甚至朝廷还发过‘寸板不得入海’的诏令。
所谓的海商其实就是走私商,和这些人做生意是违背律法的。
当时,顾晨很是受了一番惊吓,出于想保住这份薪资丰厚的差事,再加上他师傅也点拨过他,说是沿海一带人人忌讳提‘海商’,但其实海商无处不在,他才慢慢打消疑虑。
即是如此,他对家人也从没有透露过东家是干什么的,只说东家生意做得很大,别的一概只字不提。
回归正题,在此之前,顾晨也只知道这些有限的消息。
至于东家是如何和‘海商’做生意的,货物从哪儿进,从哪儿出,他一概不知。
时间到了今年。
其实从去年开始,他们每次押送货物,都会出些小问题,只是顾晨不知,还是最近连着几次,事情愈演愈烈,连顾晨师傅都在上次去的时候受了伤,实在无人可用,顾晨也才进入他东家的眼底。
其实也是顾晨师傅觉得顾晨在自己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本身也是个稳重的性格,可以值得信任,特意想提拔他。
值得一提的是,顾晨的师傅是顾晨妻子张氏的堂叔,当初顾晨和张氏两人的亲事,就是顾晨师傅保的媒,本身他对顾晨也十分倚重,这也是为何顾晨不得不的另一个原因。
听完后,薄春山陷入沉思中。
顾晨又道:“本来以前这地方没什么危险性,只是近年来当地有几家人斗得厉害,纂风镇这条路本就是当地几家大姓合伙把控,我们这些外商属于是附庸。其实也不算是附庸,他们有路无货,我们有货无路,双方合作罢了。
“只可惜这些年有些人心大了,想独吞了这块地,再加上每家合作的人都不少,势力极其复杂,就斗得厉害。开始是暗斗暗争,互相使绊子,时间久了,死的人多了,就结了怨,成了仇。”
“也就是说是人祸?”
顾晨点点头,道:“我说这些春山你可能还不明白,举个简单例子,这一片地界只有一处水源,却有数个村子靠这个水源生活,雨多时不愁水,但天旱时水就不够喝,几个村子互相争水源,争上了头就会出现死伤。
“而且像这种事没人管,本身是小地方,再加上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参与,还有地方大姓在其中带头,连官府都管不到这里来。而且没人敢往外说,一旦坏了生意,你全家老小上下几代都在这里待不下去,这也是你之前为何会碰到那种情况的原因。至于我们这些外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死了伤了该你倒霉。”
薄春山摸着下巴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就说为何孙老汉竟会说出那种话,明明不忿儿子的死,却连向官差告状都不敢,那些同样是死者家人的人家,更是看见官差去就往外赶人。
还有那所谓的‘按照惯例二十两一条命’,估计就是有人组织当地村民去与另一方争斗,中间若是死了人,上面会发些银子下来就当买命了。
“那纂风镇的路,到底什么路?”
薄春山又问到点子上了。
“一条可以出海的路。”
顾晨顿了一下,解释道:“这些也是这次我师傅跟我说的,都知道出海走私赚钱,但朝廷明令禁海,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会有人敢于去冒险,大晋海岸线漫长,但能真正作为港口的地方却不多。”
他又解释了下,什么叫深水港,什么叫浅水港,一般运送大批量货物的海船,只有深水港才能吃重。
可之前也说了,都知道出海走私赚钱,能被占的深水港口早就被人占了,还有的则是有地方卫所把守。
也就是说,有势力有后台有资本的海商们各有其道,那么没势力没后台本事不如人的‘海商们’怎么办?
自然是找他们能走的路。
纂风镇就是这样一条路。
纂风当地有座海门,乃是曹娥江入海的门户,两山夹江,形成海门,海面风急浪急,每当海潮入门之际,猛怒顿涌,巨浪滔天,形成了当地有名的纂风潮,纂风镇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纂风,又指很大很凶险的风,可见一斑!
而且纂风潮有个很奇特的特点,那就是大潮凶险,小潮不断,永无止息。因为纂风海门奇特,哪怕是当地人口中的小潮,船只也无法由此地通行,也就形成了一处奇特的海门天险。
须知,有海门的地方,按照当下倭寇侵扰海岸边界的局势,必然有卫所把守,可纂风镇因为海门是天险,自然被人忽略。
可恰恰也就是这条不可能成为路的路,其实还有一条‘生路’。
纂风潮每月十五十六风浪最大,浪潮最险,而每个月的月头,也就是初一初二的时候,这时虽还是有些风浪,但这点风浪还是允许船只通过的。
也就是因为纂风海门这独特的地理位置,独特的奇景奇观,致使这里成了一颗‘沧海遗珠’。
见顾晨用沧海遗珠来形容此地,薄春山失笑:“这哪是什么沧海遗珠,明明就是一个大烧饼上面落下的一颗小芝麻。”
顾晨先是一愣,再是笑。
可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种种不可复制的原因,这地方哪还轮得到当地几个大姓互相争夺,早就被那有后台的大势力夺了。
“跳蚤腿儿也是肉,总是养活了这么些人。”
这些其实都是顾晨这次听他师傅说的。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也许纂风镇是个小地方,再说透彻点,这地方的货物吞吐量,在那有些人眼里不算什么,可在那些小商人眼里就是一条通天大路。
没见着长兴商行借着这地方,才多少年的时间就成了明州府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这还是他们只占了十几分之一的量,如果能独吞——所以说,自古以来财帛动人心,这句话没说错。
就是利益太大,才会出现争斗。
“说来说去,这里面厉害的就是当地那几个大宗姓,你们这些外商之所以会被伤人损货,其实就是他们争斗被连累了。也可能是敌对之人故意如此,就是为了抢夺份额,其实也是想逼你们退出?”
顾晨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原因。也就是近一年来这种状况才越来越多,伤人都是小,还有人货物在混乱之中被人烧了的。”
薄春山好奇问:“难道这里面就没有规矩,随随便便就损人货物,如果都这么干,直接都掏刀子上完事,还用得着斗得像乌眼鸡似的?”
“这种情况其实也少,对方估计也怕惹众怒,可这种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还好,若是发生,只是一次,就足够元气大伤了。”
毕竟出海一趟也不容易,谁不想多赚呢,自然砸了许多银子进去,所以一旦货物有损,最轻的也是伤筋动骨。
“其实你们可以多雇一些人护送,没人找事也就罢,一旦有人找茬,直接打死完事,反正官府不管,更没有人报官。”薄春山又道。
“可你别忘了,他们这些外商还想做生意,就不可能得罪当地大姓。”顾玉汝插言道。
薄春山嘲讽地哦了一声,道:“那照这么说就是,你打我可以,我打你不行?”
顾晨苦笑:“我师傅说,东家现在只希望他们赶紧争出个结果,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却又怕争出结果,东家所合作的那家被踢出局,影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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