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以我的名义,捐两百两出来给县衙组建民兵用?”
薄春山点点头,也没打算瞒着老丈人,就把今天一天找大户们募银的情形大致说了,同时还说了自己的打算。
这法子是他自己想的,跟顾玉汝商量了一下,两人都觉得行,所以今天一天行事不顺,吕田如丧考批,薄春山却觉得没什么。
因为他本来就做好了会碰壁的准备,甚至去之前他把可能面临的情形,都设想了一遍,能如他所愿自然好,不能如他所愿,他自有办法对付。
顾明摸着胡子道:“如此一来,你可把这县里的大户都得罪完了。”
薄春山浑不在意道:“得罪就得罪了,本来也就没指望他们吃饭。”
顾明先是一愣,再是失笑。
他这话糙,但是理不糙,因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薄春山还真不指望这些大户吃饭。
他既不做生意,又不种地,天生天养,野草堆里的一颗杂草。没当官差之前,他混得是市井,和下九流的行当打交道,当不了这些大户的座上宾。当了官差以后,还是成不了座上宾,因为位卑人渺小,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不过薄春山知道,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求上自己,而且这一天不远。
顾明想了想道:“抗倭乃百姓之大事,我虽位卑言轻,但也要尽绵薄之力,这次我中举后,府衙县衙都有些奖赏,倒是能拿出两百两。”
听到这话,薄春山忙拒绝道:“爹,既然是我出的主意,也是为了我办事,这银子自然是我掏,怎么会让你掏?”
顾玉汝也道:“爹,我们就是借用下您的名义,其实银子是我们自己出。”
“可你们哪有银子?”
不是顾明瞧不起女儿女婿,而是薄春山以前是个混子,现在当了官差每个月也就一两多的工食银,两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谓巨款,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若顾明没中举,顾家肯定也拿不出,他这也是中举后,地方和府衙两边都有奖赏,才能拿出这笔银子。
“爹,我们有银子,虽然不多,但这些年春山也攒了一些银子,两百两还是能出起的。”
这话是顾玉汝说的,因为没人比她清楚薄春山全副家底儿有多少。
他以前在赌坊做事,不管是放贷还是收账,都有分红。除过赌坊老板拿的,下面人拿小头,他领头拿大头。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因为他活儿干得也杂,也不光赌坊这边。像龙虎帮这种地方,最是懂得财帛动人心,也最懂得若想收拢人,就要舍得给银子。
这些年下来,除过平时给邱氏的家用,薄春山零零碎碎也攒了五百多两的家底儿。成亲后,他就老实交公了,就他自己的说法,他手太撒,还是她管钱比较好。
当然顾玉汝知道他这是借口,他其实就是想表现——你看我多宝贝你,人呀钱呀都是你的,你管家你掌财,你就是我的命根子。想管住一个男人,就要管住他的荷包,你看我荷包都交给你了。
这话不是顾玉汝杜撰,就是薄春山原话。
别的男人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要想听什么情话一句没有。例如她爹这种,含蓄内敛,哪怕是记忆里,她嫁给齐永宁,两人也是相敬如宾,几乎没有这种亲密话。
可薄春山就喜欢见针插缝说这些话,说到一开始顾玉汝会脸红,到现在都能视若平常了,甚至偶尔还有些烦他腻歪。
顾玉汝心里还在呸着自己怎么走神了,那边翁婿俩已经开始互相夸起来了。
当女婿的夸岳父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当岳父的夸女婿仗义疏财,颇有大义。
顾玉汝听得耳朵麻。
以前她是没接触过薄春山这种人,现在也是看出来了,是人就喜欢听好话,口笨舌拙的人吃亏。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他怎么这么会哄人,天生的?
谁知她心里想着,就把这话问出来了。
薄春山淡淡一笑:“当然是天生的。”
似乎看出她的不信,他神情由浑不在意的淡然转为有些落寞,他压低嗓音道:“顾玉汝你知道我入龙虎帮之前,第一份活儿干的是什么?”
“什么?”她下意识问。
“在妓院里干杂活,就是别人不干的我来干。”他说得轻飘飘的,似乎不以为然,“给客人买酒肉,给花娘们买胭脂水粉,给人端水沏茶,打轿帘儿,牵马,什么都干。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你嘴不甜不会笼络人,就得不到赏银,有时候还会挨打。”
随着他的述说,顾玉汝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
小小的薄春山,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妓院那种地方做工,里面乌烟瘴气,坏人极多,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委曲求全,趋炎附势,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套。
再结合,他幼时曾经跟陈伯学过打渔,他那时候才多大啊,就开始想着要养家谋生了。
顾玉汝没有发现,自己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软了下来。
这不光体现在她的眼神上,之后两人回家歇下,因为薄春山还在跟她讲着他以前在妓院里做工的‘小故事’,她竟不知不觉把他脑袋揽进怀里。
就那么揽着,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怜惜。
薄春山就这么舒服地躺着,心里喟叹着,面上却强装风淡云轻、我自坚强、早就过去了不必在意等等之类。
之后自是不必说。
本来顾玉汝昨晚被折腾得不轻,打定主意今儿他若是要再来,定要拒了,如今却忘了这件事。
第76章
一大早, 县衙大门外的八字墙上就张贴出了一份告示。
告示的内容简单明了,大意是在说为了响应抗倭事宜,县衙已经准备组建民兵了。其实这些事, 很多人早就知道,征民兵这么大的事,百姓们自然会关注。
可告示下面的内容, 就有些出乎人意料了。
无他, 告示上还写了为了响应抗倭,许多县民纷纷捐了银, 用以为民兵购置兵器、甲衣, 补贴工食银、以及犒劳奖赏。
下面列了几个名字, 为首第一个就是顾明, 名字后面写了捐银数目,二百两。
二百两,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 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突然一个县民捐了二百两,引起无数人侧目。
还有人当场认出这个叫顾明的是谁,这不是刚中举没多久的顾明顾举人顾老爷吗?
随着顾明中举后, 他的名字也广为人知,县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位顾老爷是寒门出身。
也是得力各家私塾学馆,甚至各家家中有学童的长辈们, 他们为了勉励学童,便将顾明寒门出身因为刻苦才一朝中举的事, 当成了励志故事讲给了那些学童听。
一来二去, 几乎传得是人尽皆知。
既然是寒门出身, 怎会有二百两纹银可捐?
顿时有人想起, 当初顾老爷中举后,地方县衙和府衙都有发下奖赏。这是为了鼓励治下百姓多读书、多刻苦,一旦考上功名,家人宗族都受益无穷,所以知道的人不少。
拢共就那么点赏银,如今一下子就捐出来了,顾举人可真是大善人啊!
在夸赞顾举人是大善人的同时,在他名字下面,那一溜的十两也格外扎眼。就有好事人,一边看着告示,一边念着名字。
由于不知大户家主具体姓名,薄春山特别体贴地以‘家’代之,就时不时听闻有人说:“董家,十两……乔家,十两……马家,十两……”
随着这些为了那些不识字围观者方便的念声,围观的百姓纷纷质疑出声。
“董家那么有钱,才捐十两?人家顾举人都捐了两百两!”
“顾举人还是平民出身,据说以前还是秀才时,生活极为清苦。”
“那马家家中良田千顷,可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粮食吃不完,家里小妾抬了一个又一个,娶小老婆有钱,如今抗倭这么大的事,就没银子了?”
“董家可是咱们县里第一大财主!”
普通百姓才不管你董家马家,反正都在议论,自然敢说。再加上普通百姓对富户有种天然的恶感,如今又是这么鲜明的对比,自然不吝谴责。
随着人群来的来去的去,这个消息也随之被传播了出去,几乎传得是人尽皆知,整个县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些富户的为富不仁,议论顾举人的深明大义。
毕竟抗倭事关己身——现在谁不知道外面倭寇闹得凶?自然也怕倭寇闹到定波来,反正又不是自己出银子,是让大户们出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了民兵,百姓也会受惠。
大家更是不吝议论、谴责、唾骂,也不过半日的时间,那几个‘十两’的人家名声就毁了大半,甚至连哪家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被百姓们再度议论起来,用以佐证这些富户的不仁。
要知道名声建立起来难,毁起来却很容易。
没见着那些大户们没发达之前不在意名声,真正成了大户,反倒开始顾惜名声了,又是修桥又是铺路,偶尔有天灾还要施些米粥,就是为了博个名声。
很快消息就传到各家。
董家,董金来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问明当日是管家办的事,把管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猪脑子?没听他打的是抗倭的旗号?钱县令这阵子又是表彰杀倭英雄,又是组建民兵,是为了干什么,你的猪脑子就不会想想?他要做政绩,要做给上面看,能让这事办砸?你就算想不到,推了也行,拿十两是打算打发叫花子了?”
管家还真当是叫花子打发了。
“老爷,小的怎么知道这人竟然把事做的这么绝,当时见他表现,好像没觉得不满意,也没嫌少,谁知他扭头来了这么一招。”
其实还真不怪管家,毕竟以董家的势力在定波县居高临下惯了,别说一个官差,哪怕是县令也是想甩脸就甩脸。
管家就心想,即使这人不满意,恐怕也不敢得罪董家,他哪知道会碰见个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你要是嫌银子少,就直说啊,你不说你还装模作样,扭头让董家出这么个大丑!
“去,去给我补,怎么也得比一个穷举人捐的多,捐个五百、一千两吧。算了,你还是联系马家乔家那几家,商量商量,看别家都打算出多少,董家这比别家多就行了。”
董家作为定波县第一大财主,自然要脸面,这脸面就体现在方方面面。
当然这也都是各家心照不宣的事,没见着董家给了十两打发人走,后面都跟着十两吗?
“是,小的这就去办。”
之后各自碰面,几家管家蔫头耷脑不必说,都是被主人骂了。
他们商量了一通,觉得最少得五百两起步,因为这事闹得大了,若是再捐少了,恐怕不会起任何作用,反而会惹来更激烈的唾骂。
如今正是挽回各家名声的时候,必须出一个让那些平民瞠目结舌的数字。
最后一番商议,最少的那家出五百两,其他几家各自六百、八百不等,而董家自然要凑个整数,一千两。
这个数目都是征得各家老爷同意后,才定下的。
定下后,几个管家驱车去了县衙。
到了地方,点名要找杀倭英雄兼民兵团团长薄春山,以前他们到了这地,哪怕是找人办事,也是倨傲的,这回倒好,个个笑容可掬,和蔼的不得了。
见了薄春山后,更是满脸笑容。
又是说误会,又是说自家老爷知道后就把自己训了,本想来补上,没想到手里事多太忙拖延了。
反正就是一通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瞎话,薄春山也就跟他们打马虎眼,总之银子到手了就行。
第二天,县衙外的八字墙就换了告示。
顾明的名字从首位跑到末尾,而之前那几个十两,如今还是那个顺序排的,后面的数额却全然变了样。
.
这件事其实关注的人不少,王捕头就算一个。
他本以为薄春山要跟自己抢捕头位置,谁知人家一跃成了民兵团团长。
当时消息传开,王捕头心里五味杂全,复杂极了。
可俗话说的好,你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你一个新来的,还三天两头就告假,能担起这么大的胆子?
至少就王捕头所知,这县衙里等着看薄春山笑话的人不少。
壮班那边敷衍了事,下面征役征不到,多少人等着组建民兵这事熄火,当然也有不少人瞄准了薄春山的位置,只等他办砸事退位让贤。
可先不说人征不征的到,至少人家有本事弄来银子,这几千两一拿出来,就靠砸银子也能把人数给砸够。
其实没人觉得薄春山募银,真是为了给民兵配备兵器,县衙配备的薄皮大刀怎么不能用了?有些民壮拿着锄头当兵器也不是没有的!
很多人都以为薄春山募银就是为了另辟蹊径,以财帛动人,就为了把这民兵团组建起来,也免得县太爷刚对他有些器重,就把差事搞砸了。
如今有了银子,这差事几乎成了一大半。
王捕头有种感觉,这薄春山的势头估计是压不住了。
消息也传到了郑主簿那。
听完后,郑主簿道:“倒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事办的不聪明,得罪的人太多。不过他既做了,那就做了,县太爷不发话,也没咱们发话的余地,让人盯着他些,那么多募银在他手里,可千万莫挪为私用才好。”
与此同时,一直关注着这事的钱县令也没漏下。
他正在跟自己的师爷喝茶。
“这薄春山看来是个可造之材,没办法想办法,没银子生银子,倒不负本县对他的期望。”
想想也是,他就是嘴一张,光说空话,不见实际,就让薄春山去组建民兵。
这差事其实真不好做,让薄春山去组建是顺势而为,毕竟是本县的杀倭英雄,有这个势头也好办下面事。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给,就是个空壳子,能不能组建起来,可全靠下面人有没有本事。
反正钱县令对薄春山是很满意,因为他之前就料想过,最大的难关就是缺银子,可你让他出银子也不可能。如今薄春山虽是得罪了一批大户,但把银子弄来了,让钱县令来看,这事就算成了。
至于得罪人?反正又不是他得罪的。
至于郑主簿那些小动作,钱县令其实没放在眼里,在他来看都是小事,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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