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嘴巴里呵出白气,像扑腾着翅膀刚学步的小鸭子似的跌跌撞撞在冲到他身边,来了个笨拙的急刹车——
她差点儿没站稳,单脚在滑溜溜的半冰面上颠吧了两下之后,很自觉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前襟,半扑半抱地拽着他,站稳自己。
刚站稳,立刻踮起脚,戴着白色毛绒手套的手伸过来,捧住了他的脸。
“单崇,”她仰着脸,杏状圆眼里闪烁着黑亮的光,“你刚才不会是真哭了吧?”
没等男人回答,她那个熊爪子似的毛茸茸手套已经蹭了上来,没轻没重地拍掉他脸上、鼻尖上沾上的粉雪。
他微微弯着腰。
任由她捧着他的脸,拼命凑上来,瞪圆了眼观察他脸上的情绪。
男人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只是漆黑的瞳眸在微润的眼眶里动了动,垂下眼,望着她,问:“什么叫‘不会是真哭了吧”?”
他嗓音低磁,带着些许沙哑。
她眨巴了下眼。
“王鑫把你刚才那一跳到跪地上的全部视频一秒不差原声抄送给你家里人了。”
卫枝摘下手套,用在手套路捂得极暖的柔软之间,轻轻拂去他眼睫毛上挂着的霜雪,又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温柔,“你们不是商量好的吗?”
“……”单崇说,“不是。”
“……”
大概是因为震惊,卫枝沉默了下,半晌那一腔温柔差点儿没挂住,就含蓄地说了句,“我以为是剧本。”
“不是。”
“那你刚才——”
“没站稳。”
卫枝这么几个月,没见过猪跑,也是吃过猪肉的。
真信他没站稳,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傻子。
那她傻吗?
不傻。
所以在简单的短暂愣怔后,她张开双臂,以在拥有身高差的情况下,艰难地将男人的肩膀拢入自己的怀抱里——
强行拽着他,让他整个人弯折下来,将男人的头拥入自己的颈窝中,小姑娘说:“不哭。”
她想了想,又反悔。
“哭也行,”她说,“我抱着你,你可以偷偷哭哭,我不告诉别人。”
单崇沉默。
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间是有哽咽。
但是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煽动,没有眼泪,所有的酸意到了唇边,唇角一翘,变成了一声短暂的嗤笑。
他反手将小姑娘抱起来,直起腰,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臂弯中,微微眯起眼,抬头亲了亲她在自己上方晃悠的柔软下巴,和唇角。
……怎么会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勇气呢?
他大概是糊涂了。
他的勇气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娇气的小公主身着白纱公主裙,手持宝剑,披荆斩棘地奔山赴雪而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城堡前,她扣响沉寂的城堡大门,叉着腰,莽撞地喊——
你好呀,开门!
这里有个雪请你滑一下!
你要不要来?
第132章 给你一颗后悔药
单崇自己睡觉的时候很老实,到那时候他也不是那种倒下去就能一觉到天亮的人,有了卫枝之后,就像是小孩得到了安抚抱枕,倒是可以陪她睡到日上三杆……
但通常也就是早上七八点睁开眼,把每天滚得满床各个角落里小姑娘抱回来搂自己怀里, 然后闭上眼再睡个回笼觉什么的。
只是不再做那种光怪陆离的奇怪的梦了。
梦境反应的,永远是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或者因为太思念某个人, 梦境带你去看他们一眼——
就像是在平行世界短暂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是醒来后,治标不治本的后遗症让人更加难受。
而单崇也确实很久没有在梦中踏上比赛台了。
以前他总是梦见平昌冬奥会, 梦见他的第二跳和第三跳,没有选择平转2160°而是选了个cork 轴转1800°,他站住了, 然后在各种语言的欢呼声中,登上了领奖台……
说来也奇怪。
曾经, 他确实没觉得平昌冬奥会得折戟沉沙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想想,大概是那个时候,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还拥有很多时间,还会拥有下一届冬奥会。
后来退役了,他频繁梦见在最后的比赛台,他没有失误,他拿到了奖牌,对国家,对教练,对身为运动员的自己交上了一个满意的答卷。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走不出这些梦魇。
直到这一天晚上,在重返长白山的第二天,他又做了个梦。
梦中他穿着的衣服像无数训练队身上穿的,手臂上和胸前都绣着五星红旗。
他站在比赛台等待出发,周围坐满了观众,从现场广播播放出来的声音官方语言是中文,他们说现在登场的是中国单板滑雪大跳台组选手,单崇。
——不是平昌,他第一次在梦中,梦见了北京冬奥会。
蓝天之下,白雪反射着盈盈的光,照在他的雪镜上,他手扶着出发台的栏杆,冰冷的金属扶手触感真实。
王鑫莫名其妙地出现了,站在他的身后,抱着手臂说,别冒险,稳住就能拿牌子。
他说,哦。
当他弯下腰再次调整固定器时,观众台那边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他在这掌声中准备出发……
然后就他醒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还未全亮。
长白山下起了雪,雪粒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的寒风吹不到屋内,酒店房间里暖气很足,甚至有点儿热。
蓬松的羽绒被下,小姑娘睡得极其不老实——
大概是因为热,她半个人都在被子外面,这会儿胳膊软软搭在他胸前,一条腿也是夹在被子外面……
睡裙下摆凌乱,全部跑到了大腿根,露出一点儿小裤衩边缘和图案。白色的棉质,还有小熊图案。
她整个人侧卧像是树袋熊似的拥抱着被子和被子里的他,脑袋埋在枕头里,睡得很香。
……原本睡得很香。
但是单崇一动,她就醒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弹就是原子弹”这话可不是乱说的,下午那遭过后,可能是被男朋友的反应整得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一整天,卫枝对他就跟对自己的儿子似的——
就真就上厕所恨不得跟进来,帮他扶一扶。
这会儿,她迷迷瞪瞪,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她“嗯”了声抬起头,没等男人说话,她那还带着身体乳香味的软爪子先过来了,摸了摸他的脸:“做噩梦了?”
听语气,她才像是还在梦里没醒来的那个。
单崇叹了口气,与此同时她的指尖已经从他的下巴跑到他的唇瓣,摸了两下,又去捏他的耳朵——
也不是故意的。
就是睡迷糊了的下意识行为。
单崇扣住她的手腕,拇指腹轻轻揉搓她手腕动脉……小姑娘这才挣扎着,在月色中睁开眼,抬起够看了男人一眼:“梦见什么了?”
周围的气氛放松且宁静,让人有一种时空纠结,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错觉……梦中那些人的掌声还在耳边。
单崇自己都有点儿好笑的轻笑了:“臆想。”
怀中的人蹭了蹭,原本是下巴压着他的胳膊,这会儿换了个地方,变成靠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发丝蹭在他的颈部,她说:“梦境是最能反应一个人心灵深处想法的存在。”
他捏着她的指尖把玩,没说话。
“梦中你干什么了?”
“……冬奥会,”可能是夜晚气氛让他放松警惕,有些难以启齿的话突然变得没有那么困难,“北京。”
她打了个呵欠:“想去?”
“也不一定。”
他还在言不由衷。
“单崇,闭上眼,想象如果你现在放弃了。”
“?”
感觉到依靠着的男人僵硬了几秒,可是她半瞌着眼,没有搭理他。
只是自顾自地说自己的。
“大概一年之后的今天,你坐在观众席上,成为为曾经的队友鼓掌的那一个人——你看他飞台子,他第一跳,可能会做一个,做一个fs cork 1800°吧?”她慢吞吞地用毫无攻击性地声音说,“你可能在心里想,第一跳怎么不拼一把2160°甚至是2340°,他是不是个胆小鬼?”
酒店房间,只有地灯亮着近乎于不起眼的光。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说梦话。
“你替他不值,你坐在台子上想,如果是你的话,你肯定不会这么做——
但是当他稳稳落地,周围的观众开始鼓掌,你迫不得已地开始鼓掌,这时候你恍然大悟,你只是一个观众。”
她其实挺合适去当幼儿园老师的——
讲故事莫名其妙很有代入感。
躺在床上,怀里拥着她,他却仿佛感觉到自己真的就按照她描述的场景坐在比赛现场了,观众席上,他心中有嫉妒也有不屑,奇怪这样没有拼劲的人怎么也浪费一个参赛名额,着急王鑫怎么给人部署的三跳计划……
谢邀,已经开始焦虑了。
“第二跳,他尝试double cork 1800°,很有难度的一个动作,你替他捏一把汗。”
卫枝说着,感觉单崇原本把玩她手指的手停下来。
“他落地没站稳,屁股出去了,后刃落地,摔了,解说员在解说台叹了口气,说这个举措是有点儿冒险。”
她继续,“你坐在观众席上,百思不得其解这个double cork怎么回事,觉得刚才那在1800°的铺垫下,继续做一个2340°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是在周围人的叹息声中,你又反应过来,你只是一个观众。”
在他愣怔中,她没有被他拿捏得那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脖子。
“第三跳开始,他已经排在了十几名开外,前面有美国人,有加拿大人,有澳大利亚人,他心态驾崩,他放弃了——直飞之后做了个mute,拉板,结束了半决赛。”
男人沉默。
“观众台礼貌的掌声中,解说们发出叹息,说,算了,这样也好,让我们感谢……”她想了想没掰扯出一个名字,“感谢这位国人选手为我们带来的精彩三跳。”
描述中,贴着他很近的她听见他的心跳加速,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
于是她停顿了下。
“你坐在现场,心里想着,你梦寐以求的名额,就这么被人浪费了,但是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只是一个观众。”
【你只是一个观众。】
短短几个字的一句话犹如催眠,重复了三遍,最后一次,如同雷击。
小姑娘的手,从男人的颈部滑落至他的胸口,轻轻一拍,那无起伏的柔软嗓音成为了除了窗外风雪外唯一的声响——
“坐在观众席上,你闭上了眼,心想如果这他妈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你会花光银行卡上最后的一分钱选择换来后悔药,一口吞下去……”
她爬了起来。
“等你睁开眼,后悔药就会带你穿越回到一年前,一年前冬奥会还没开始,体育局告诉你,单崇,每个国家每个项目限定三人参加,但是东道主可是多一个名额的,这个名额甚至不受雪联积分限制……你只管去搞积分,搞不够,塞我们也把你塞进去,虽然过程不那么光荣,但是我们结果美好就能让所有人闭上狗嘴——”
洁白的羽绒被在她的肩头滑落。
小姑娘手脚并用,爬到了男人的腰上,跨过,坐稳。
她完全清醒了,如海藻的头发蓬松又柔软地披散在她莹白柔软的肩头,她微微弯下腰,凑近了男人。
双手在他鼻尖前方一拳头的地方,“啪”地轻轻拍击。
男人一愣。
便看见坐在自己身上的人,歪着脑袋望着自己,圆圆的眼在黑夜之中依然明亮,她淡色唇角轻勾:“欢迎穿越回来,后悔药是草莓味的吗?”
……
大手扣上因为长久暴露在被子外有点儿冰凉的胳膊。
相比起他的骨骼,她浑身上下好像除了胸前关键部位,哪里都是巴掌那么大一点儿,他一只手就能拢住了——
压着她的肩膀往自己的胸前,感觉到她温润的呼吸就在他的鼻尖。
两人挨得很近。
黑暗之中,短暂的对视。
伴随着卫枝一声小小的尖叫,柔软被褥“沙沙”声中,她被摁进床铺里,白色的身体,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睡裙,只有头发和眼珠是黑色的……
黑夜之中,触目惊心的黑白分明。
撑在她发丝边的手微曲,他附身,灼热的呼吸笼罩了她后捕捉到她的唇,柔软的舌尖纠缠里,她在片刻的愣怔后放松下来……
双臂缠绕他的脖子,柔软的指尖插入他的发。摸索他的发根,那如电流的触碰顺着头皮传递到脊椎再传遍全身。
“挺会讲故事。”
他吮着她下唇瓣,嗓音微微低哑,带着一点儿被她绕进去的恼怒和隐藏的很好几乎不可闻的兴奋。
他话语刚落,满意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哼哼唧唧地讨饶或者是躲他,却没想到拦在他脖子上的双手根本没有挪开……
躺在他身下的人冲着他勾唇,灿烂一笑,用有点儿娇气的嗓音道:“当然,就是干说故事这行的,放行当里这叫特殊第二人称角度——”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秒就瞪圆了眼。
等男人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随手想把她的小熊印花扔到地上,她“啊”了声“刚换的还要穿”,想想不对又说“你又想干什么安全道具有吗反正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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