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知, 非天殿是做慈善的地方?”
李闻寂身后的天色将亮未亮,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鸦青色, 浮烟漫漫,晨风拂面, 他瞥见落地窗里,那个女孩儿在床上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仍然陷在睡梦里, 他忽然站直身体,脸上也再没有丝毫的笑意,一双眼睛郁郁沉沉。
电话骤然挂断,
朝雁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他听见手机里传来的挂断后的声音,握着手机半晌没有说话。
但没过两分钟,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看清屏幕上的号码,朝雁沉默地接起。
“朝雁,你没见到他?”
电话那端仍是那道低哑苍老的声音。
朝雁垂着眼睛,“大人,出了一点意外。”
“那个小道士和青蛙精是他的人?”
很显然,弥罗已经对他这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我派出去的人查到他们入住了同一家酒店,还有过交集。”朝雁如实说道。
电话另一端忽然沉默下来。
弥罗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可想了半晌,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个李闻寂到底想做些什么。
“朝雁,你也知道,我们现今的境况有多艰难吧?”弥罗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不由冷笑了一声,那声音轻轻缓缓的,却十分渗人,“那女人入了非天殿,这才六年多的光景,我们的势力可是大不如前了……查生寺原不在我手底下,我碰不得,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李闻寂灭了查生寺,那制造紫灯芯的灵种,也必然在他手里,那本是个好东西,可那女人她不当回事。”
“他是个狠角色,不能小看了,咱们没法儿明抢,那就得想想办法,让这个人变成我们的人。”
弥罗的声音干哑又阴冷:“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这非天殿里,可就没我的位置了。”
“所以朝雁,盯紧他。”
“我知道了,大人。”
朝雁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应了一声。
——
早上七点半,姜照一被手机的闹钟吵醒。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发现对面那张床上并没有人,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探身才望见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有一道身影。
姜照一下了床,在洗手间里洗漱完出来,才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
晨间的风很温柔,阳台上有一方木案,木案上有工作人员今晨刚折来的一枝雪白的山茶花,插在窄口的陶瓷花瓶里,旁边还有一盏香炉,里面燃着不知名的香,白烟缕缕散出,总有一种隐约的淡香在鼻间萦绕。
风炉上置着汤瓶,瓶中的山泉水已经沸腾过三回,而李闻寂坐在长案旁,正用茶筅快速地击打瓷盏里的茶汤。
他漂亮的指节屈起,握着那素瓷盏,用茶筅在茶汤里击打出白色的茶沫,指绕腕转,赏心悦目。
这是姜照一第一次看人点茶,她忽然想起来,
他是在宋时庆历年间陷入沉睡的,在那之前,他历经了半个唐,也算历经了半个宋,他有许多的习惯,也还与那些年的生活有关。
她才坐下,他就将茶盏放到了她面前形如荷叶的盏托上。
“这里的器具很齐全,我索性试试。”
在此间的薄雾晨光里,他的眉眼仿佛被这般朦胧的天色浸润过,只稍带笑意便令人移不开眼,他忽而轻抬下颌,“可能有些生疏,你尝尝看。”
自他在九百年后的这个世界醒来,他常是习惯煮茶的,点茶还是第一次。
姜照一点了点头,端起形如莲花般的瓷盏,
刹那茶香盈满鼻间,她凑到嘴边,试探着抿了一口。
有点轻微的苦涩,但更多的是清冽回甘的口感。
李闻寂端起另一盏茶,“吃过早餐,我们就进寒居山。”
姜照一又喝了两口茶汤,点点头。
或许还是怕李闻寂追究他们搅局的事,赵三春这一回溜得也很熟练,姜照一在餐厅吃早餐,拿出手机才发现赵三春六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照一,我们就先走了哈,我这回跟贺予星两个人出来就是要找到杀了应天霜的凶手,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我也不想放弃,就算她已经死了,我也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啥子,你个人要小心哈,我要是把那个朝雁逮到了,也顺便就给你报仇了,个龟儿子的让傲因暗算你算啥子本事。”
“火锅先存着,我们以后再吃嘛,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应该就不是个小哑巴了。”
姜照一喝着粥,只是看着屏幕上的这些话,她脑子里就好像自动播放了这个青蛙叔叔的方言语音条似的。
不管是人,还是精怪,只要是通晓七情六欲,有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奇怪,
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
他只顾自卑,只敢偷偷地上山去探望心上人,
她死了之后,
他又跋山涉水,一路风尘地硬要为她报仇,哪怕她也许从没记住过他的名字。
早上九点多的寒居山上,雾气仍然很重。
这山林茂密,是旗源县许多野生动物的栖居地,一般是少有人来的。
这个夏天已经接近尾声,
天气已经比前段时间要好上一些,山上草木茂盛,枝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底下昏暗,且还有些许潮湿,大约是这两天下了几场雨的缘故。
姜照一紧紧牵着李闻寂的手往上走。
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几乎是没有什么平坦的山路可走的,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姜照一的鬓发就被汗湿了。
林子里不算安静,鸟鸣声不断,时不时的还有风拂过茂盛的草木发出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一些奇怪的响动。
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早散了出去,即便寒居山再大,也没有那些莹光到达不了的地方。
山林里的风都是湿润的,带着草木的味道。
但当他们走到寒居山的阳面,这里的树木要稀疏些,照进来的阳光也就更多一些,山坳下有一条潺潺的小溪,在这般强烈的光线里泛着粼粼的波光。
姜照一路上摔了一跤,即便李闻寂及时地拉住了她,但她的裤腿上还是沾了不少泥土,看见底下的溪水,她就松开李闻寂的手,跑到底下溪水边的小石头上蹲着,用湿纸巾先擦了一遍裤子,然后又在水里搓了两把,再继续擦鞋上的泥土。
有一条小鱼从她的面前摆动尾巴游过,她不由伸手去抓了一把,吓得那只小鱼尾巴摆动得更快。
水面映出她的笑脸,
可她却在眼前的水波底下,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姜照一随手捡起来一截断枝,用力戳开那东西周围的泥土,树枝的细端勾着那东西往外拽出来一截,她看清全貌,刹那瞪大双眼。
身形一个不稳,她往后一仰,摔进了水里。
李闻寂听见她的声音,
立即从山丘上下来,手指间的流光飞出入绳索一般缠在姜照一的腰身,将她从水里拉了出来。
她衣服都被水浸湿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吓的,浑身都在颤抖,她指着那个刚刚被她用树枝勾出来的骷髅头,“李闻寂!有个脑袋!”
大概隔了好几秒,她才又忽然反应过来,瞪圆一双眼睛望着他,“我……”
她满脸惊异,“我能说话了?”
李闻寂看起来倒是也没什么惊讶的神情,他只是顺着姜照一所指的方向看去,浅浅的溪流里,那骷髅满携泥沙,并没有被水流冲走。
“应该是盗猎者的遗骸。”
李闻寂只是看那骷髅一眼,上面仍有暗色的气流隐约缭绕,“看来是中毒而亡。”
那似乎还不是普通的毒。
从水里拽出个脑袋的冲击太大,姜照一根本顾不上高兴,她抓着李闻寂的手臂,打了一个寒颤,她忽然觉得这山林里的鸟鸣声都变得很诡异。
耳畔再度有了些细微的声音,
李闻寂看着姜照一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他便从她的背包里取出她带来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走吧。”
他已经接过了她的书包,而她裹着毯子牵住他的手,忙不迭地跟他离开。
对面山崖上垂直而下的瀑布声势浩大,溪流到了这里就成了一汪湛蓝的湖水,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姜照一好像在那水流之间看到了点点莹光。
那应该就是他衣袖间流散出去的星星。
她还在仰头看那仿佛与天相接的瀑布,却忽然被他环住了腰。
身体腾空的刹那,
她下意识地抱住他。
脚下是漂亮得好像蓝宝石一样的湖水,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她不敢多看,脑袋埋在他怀里,仿佛又嗅到一个冬天积雪的冷冽香味。
瀑布的水流砸在她的脑袋上,瞬间被他用手臂挡开了些,姜照一在地面站定,才见身旁的他已经浑身湿透,发梢有水珠不断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掉下来。
在瀑布掩映之下,这高崖里,居然有一个潮湿的山洞。
他手指间有光芒亮起,随之漂浮去了前方,照亮了湿滑的前路。
但诡异纷杂的叫声想起,一团黑云般的东西忽然朝他们袭来,姜照一吓了一跳,身边的李闻寂迅速地将她拉到身后,而他周身的气流散出去,便如烈火一般坠入那黑云之间,刹那尖锐的叫声更甚,姜照一歪着脑袋,看到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蝙蝠。
两人再继续往前走,这山洞并不曲折,只有一条路一直往前,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面忽然有了亮光。
同样是瀑布遮住了漆黑的洞口,外面是一片烟雾水气。
身体再次腾空,姜照一被李闻寂再次冲破瀑布水幕,落在了河岸的碎石滩上。
当她抬眼,
却发现空中漂浮着好多颜色不一的气体,它们或大或小,有的看起来毛茸茸的,还拖着一个毛茸茸的尾巴。
大约是姜照一和李闻寂的出现惊扰了它们,它们一个个地就好像炸了毛似的,四处乱窜。
“李闻寂……那些都是什么啊?”
姜照一愣愣地望着半空中那些不知名的生物。
“山灵。”
李闻寂抬眼看见空中漂浮的那些东西,“是死去的动物精魂所化。”
姜照一听见他的这些话,立即就想起在宁州那天她看过的那本书上摘录的旗源县志里的那段话,她反应过来,“所以这个蓬头鬼是真的得到了你的本源之息。”
那些没有固定形态的山灵在半空变幻来变幻去,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因为它们的存在,好像被那山崖瀑布隔断的这一边的世界,平添更多神奇的色彩。
藤蔓缠在繁茂的树枝间,一层层开了或白或紫的碎花,被风一吹,就落下好多来,或在她发间,或在她肩头。
一只小刺猬缩成一团,在叶片底下默默地注视他们片刻,又悄悄地跑走。
姜照一跟着李闻寂往山上走去,
这里的野生动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偶尔草丛里传来些声响,她一望就可以看到毛茸茸的屁股,或者是晃来晃去的尾巴,但是一路上她也没敢跑过去看。
“先生来了。”
一道苍老的女声忽然传来。
姜照一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也是这一瞬,她忽然察觉到李闻寂握着她手的力度忽然重了一些。
她一偏头,便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越发苍白,额头已经有了些汗珠。
“李闻寂你怎么了?”
姜照一忙问。
李闻寂下颌绷紧,闭了闭眼睛,却仍挡不住忽然的眩晕,他察觉到手指上祝融藤所化的朱红戒指在他指间不断收紧。
他的竭灵发作了。
“李闻寂……”姜照一勉强扶住他,怎么唤他也不见他回应,她正急得发慌,抬头却看见山丘底下有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来。
她穿着一件由各色的丝带扎成的斗篷,那颜色鲜亮,同她灰白的发髻,枯瘦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闻寂半睁着眼,紧紧地攥着姜照一的手,他手背青筋微鼓,似乎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老妇还未走近,
李闻寂周身的气流散出去,顷刻震碎了那老妇手杖上透明的珠子。
那颗珠子碎了满地,他僵硬的脊背骤然松懈了些,仿佛终于得以喘息。
老妇似乎被吓了一跳,但见手杖上的珠子碎得没了痕迹,她只停顿了一下,也没表露出什么生气的模样,反而有些战战兢兢的,还未走近,便颤颤巍巍地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先生,我不知道我的这颗聚灵的宝珠会对先生造成这样的影响,还请先生恕罪……”
她松弛的眼皮一抬,看见李闻寂手指间的朱红戒指便明白了个大概。
这位地狱之神,
似乎正在承受竭灵之苦。
而她聚灵的宝珠,在他一踏进这片天地时便开始吸取他戒指上的灵气,这自然会令他竭灵发作。
她这一跪,
姜照一就看到好多漂浮而来的山灵,还有那些原本藏在密林草丛里的动物们一个一个地都跑了出来,和老妇人一样伏跪在地。
姜照一甚至还看到了毛色雪白的鹿,体型硕大的老虎,还有歪着脑袋在看她的狐狸。
“先生……”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随后又道:“我没想过这辈子真的有机会能够见到先生,但我想,您的本源之息是不会认错人的。”
姜照一惊诧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的事?
“还请先生和……”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姜照一身上,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和姑娘随我来。”
李闻寂的意识有些不太清晰,到了后来他干脆就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才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清醒过来。
“姑娘,先生是地狱之神,即便他此刻睡着了,我们这些精怪也是伤害不了他的,你就不要一直在这儿守着了,去吃点东西吧。”
那道稚嫩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我不饿。”
他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正见她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床沿,挺直脊背,十分警惕地盯着树屋门口的小刺猬,把他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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