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随即在那阳台上的年轻男人偏过头来的刹那,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桥上。
他的眼眶里不争气地有了泪意。
“先生今天才醒来,刚好你就回来了。”檀棋在玻璃门边看着他从楼梯口上来,待他走近,便说了一声。
贺予星放下那个巨大的登山背包,看了一眼阳台上端坐着的年轻男人,似乎此刻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是没有神采的,雾蒙蒙一片,并不聚焦。
“先生的眼睛……”他喃喃出声。
“也许只是暂时的。”
檀棋停顿了片刻,再看向阳台上的李闻寂,他随即又道,“神谕是上界的神为凡人而留的,”
“最后竟然也是靠凡人来破解。”
“照一小姐用自己的命去赌,她赌对了。”
姜照一用自己的身躯与灵魂做赌注去对抗神谕,而为凡人而留的神谕终究还是因为她不留退路的孤勇而未能降下漫天的流火。
上界的神总将仁慈留给凡人,这道神谕也终究因为一个凡人甘愿身死魂消的血祭而消解。
李闻寂凭着仅剩的意识,抓住机会,将荒原之上所有的精怪都推远,随即将所有的流火聚集到一处,才算避免了这场事关蜀中所有精怪生死的天灾。
“救他们做什么?他们还想着要和先生拼命!”贺予星攥紧手指。
“这世上有愚昧的凡人,也同样会有愚昧的精怪,但总不能因为那些愚昧的家伙,就要了所有精怪的命吧?”檀棋回想起那个暴雨天,“修辟鱼,滴水观音,他们哪个不是先生的信徒?”
“有人砸神像,推香案,闹闹哄哄地犯蠢,但沉默的大多数人呢?”檀棋看向他,“他们没有参与这一场闹剧,且仍然信任先生,敬奉先生。”
那天,有那样一群精怪走上荒原口口声声要诛神,也有遍布在蜀中每一个角落的精怪,为非天修补神像,重新点燃被旁人掐灭的香火,跪在案前,为非天祈福。
他们,是势要与地狱之神共进退的信徒。
点燃的香火为李闻寂积攒住了最后的本源之息,令他不至于被神谕夺走所有本源,最终才避免了天灾现世。
“那照一姐姐呢?”
贺予星连忙问。
檀棋正要答他,便听李闻寂唤了他一声,“檀棋。”
“先生。”
檀棋立即走过去。
贺予星看着檀棋将李闻寂扶着站起身,一步步绕过他的身边,走进了屋子里。
李闻寂并非不能视物,只是眼前好似笼了层厚纱一般,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影子。
檀棋推开一扇门,将李闻寂扶了进去。
他就坐在床沿,窗外的光线落在他眼睛里也并不强烈,他垂着眼睛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也仍看不清。
檀棋沉默转身,走出房间。
房间里寂静下来,只能听见拍打着玻璃的细碎雨声。
等了一会儿,赵三春端来了热水,将毛巾拧干后,便小心地递到了李闻寂的手里。
“先生,水我就放在这儿了。”
赵三春将水盆放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也没有多待,转身就出去了。
小橘灯的暖光照着李闻寂苍白的侧脸,他的眉眼好似浸润过山间的寒雾一般冷淡漂亮,此刻他伸手往前摸索试探,手指触碰到了妻子的脸颊,他才用热毛巾替她慢慢地擦脸。
擦过了脸,
他又替她擦了擦手。
将毛巾扔进盆里,他坐在床沿上,她的脸在他的眼睛里,仍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坐了半晌,他终是忍不住俯身抱她。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侧脸,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才会变得安定。
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他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看着灯时也只是模糊的,毛茸茸的一团影子。
雨声变得模糊了一些,神明闭上眼睛,居然又开始做梦。
是在旗源县寒居山的背后,
是在微风拂面的晨间,湿润的雾气忽浓忽淡,她穿着藕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只小猫,跑向他时,腰间朱砂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乌发携露,满身水气。
她脸颊微红,望向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落在他耳边的声音,却是那个秋天的雪夜,她哭着说:“李闻寂,我只有你了。”
这个从来在他眼中不甚稀奇的世界,好像添了诸多令人留恋的颜色。
锦城的雁西路,青梧山的吊桥,宁州的凤凰楼,旗源县的寒居山,南州的丹神山……如此山高水长的一程。
纵然沐雨栉风,纵然满载风雪,
也是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的。
第68章 收殓尊严 姜照一,我会永远陪着你。
“上界的神留下这道神谕也没什么错, 当时那样的境况,凡人失去他们的庇护,自会有想要颠覆天地的邪祟作乱, 那周云镜,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檀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到贺予星的面前,“在上界的神眼里, 凡人就是苍生,而在一些凡人的眼里,苍生不止是他们,还有我们。”
“就像照一小姐和你。”
贺予星才拿起筷子, 蓦地听到他这样一句话,便不由抬头。
“吃了面,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向来严肃的檀棋,竟也会学着对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露出一些笑容。
“就是说嘛, 贺予星你几天没洗澡了?衣服是不是也没换?都臭了!影响我食欲!”在他旁边端了个超大碗的赵三春忙附和了一声。
“我哪儿影响你食欲了?”
贺予星看了一眼他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大碗。
“少说废话, 吃完赶紧去换衣服, 你们这些凡人娃儿,就爱感冒伤风……”赵三春唠唠叨叨的。
“你要是觉得臭你别在这儿待啊。”贺予星一边吃面, 一边和他拌起嘴。
好像这一瞬,他们又回到了曾经那些在路上的寻常生活。
但是面还没吃几口, 也许是外面雨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太清晰,潮湿的雾气从门口涌进来, 拂过人的脸, 令人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贺予星紧紧地捏着筷子,没抬头,大约是面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睫有点湿润, “三春叔,我总觉得这好像是梦。”
谁知下一秒,赵三春直接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老赵你干嘛!”贺予星揉了揉脑袋。
“疼不疼?”
赵三春挺着啤酒肚站起来,“晓得疼,也就该晓得不是梦了。”
只在南州的丹神山上待了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朝雀书店。
锦城的冬天不见雪,
新年伊始,书店来了一些客人。
是游仙的当扈鸟一家,旗源县寒居山背后的滴水观音和她的刺猬小孙子,还有那天在暴雨里拼命阻拦那些亡命之徒的修辟鱼。
“今天这桌可真有个小孩儿啊老余,”
在书店后的院子里,赵三春在桌上哈哈一笑,朝修辟鱼老头举起杯子,“就是没别的桌了,你可别喝醉了再说胡话。”
修辟鱼姓余,叫余荣生,这会儿听见赵三春故意玩笑,他不由摇摇头,“这事儿你还记着呢?”
大约是有些感叹的,他仰头看了一眼房檐上浑圆银白的月亮,“三春啊,要不是先生,我们现在怕还是得喝厌冬香,还要将一身的家当都交到那金措的手里。”
千户寨鹿吴山上的拍卖会,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赵三春收敛了些笑容,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映着灯火暖光的窗棂,“是啊。”
他们今天又坐在一桌了。
但那天在他们中间坐着的姑娘,此时却并不在。
余荣生见赵三春回头看那疏影之间的窗棂,便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余荣生放下酒杯,也随之看去,“这世上的凡人可比我们这些精怪要多的多,我从前不爱和凡人打交道,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世故的,圆滑的,贪婪的,卑劣的人类。”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也许已经有点醉了,站起来时还有点摇摇晃晃的,他抹了一把脸,“可是我们这些精怪里边,就没有跟那些凡人一样的家伙吗?那些口口声声要诛神的家伙,又是些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原本不止有凡人,可无论是上界的神,亦或是他们这些精怪,谁又不是终以凡人的形貌示人?
凡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而精怪却需要经过长久的修行才能够拥有这样的情感,从而与动物区分。
这么看来,凡人才是世间所有情感的本源。
“凡人看似脆弱,可偏有些人是大勇若怯。”
余荣生看贺予星给他斟满了酒,他顺势拿起来,对着那疏窗灯影,躬身行礼,“这一杯,我必须要敬照一小姐。”
檀棋沉默地站起身,也如余荣生一般对着那窗棂,举起酒杯,弯腰行礼。
严峪和他妻子,滴水观音和小刺猬他们也都站了起来,虽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却都是一样对着那扇窗,举杯,弯腰。
小当扈鸟阳阳懵懂地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也乖乖地学着他们行礼。
“我听说先生的眼睛出了些问题,”
严峪喝下那杯酒,转头看向檀棋,“不如我……”
“严先生,先生不会愿意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檀棋打断。
当扈鸟的肉可以治疗眼疾,檀棋知道严峪是打算割肉为李闻寂治疗受伤的眼睛,但他很清楚,李闻寂是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可是先生他……”严峪有些迟疑。
“严先生,先生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都该尊重。”檀棋将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里。
院子里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新年宴,偶尔也有烟花炸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闻寂躺在已经睡了很久,还没有醒来的妻子身边,静默地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声。
缤纷的烟火短暂照亮窗棂,他半睁着眼,好像那些鲜亮的色彩并不能落入他的眼睛里。
朏朏不肯去外头的席上,它趴在椅子上,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床上相拥的两个人,它也不摇尾巴了,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
“非非……”它的声音也有点蔫蔫的。
李闻寂听到了,稍稍偏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清它,他也不说话,只是朝它招了招手。
朏朏一下子跑下椅子,飞奔到床上,在靠墙的里侧团成一团,像只小猫一样趴在姜照一的身侧,用脑袋蹭着她的肩膀。
一个冗长的夜悄无声息地过去,东方既白,院子里笼着湿润的寒雾,树枝在冷风中摇晃,挂在上头的红灯笼底下的红流苏也在随之乱舞。
这里只有两间卧室,赵三春和檀棋仍住在姜照一之前租的公寓里,只有贺予星留在这儿。
他一大早就打开了书店的大门,又回来点燃风炉煮好热茶,才去将李闻寂扶到客厅里的罗汉榻上坐着,将舀出来的热茶递到他手里,“先生,喝茶。”
“谢谢。”
李闻寂颔首,嗓音清泠。
大年初一的这个清晨安静而祥和,贺予星在院子里清扫落叶,不一会儿,赵三春和檀棋也都过来了。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李闻寂却好似忽有所感一般,蓦地抬头。
面上少了几分淡然,手指还在触摸棋盘,捏着的棋子便倏地从指缝中落在了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后,他再睁开眼,有一瞬微怔,随即他步履凌乱地往前摸索试探。
他一连撞倒了好些东西,这些动静引起院子里三人的注意,他们连忙跑进去,便见李闻寂已经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就站在那儿。
他们匆匆走过去,贺予星只在门口一望,便看见里面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轻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朏朏兴奋得不行,在床上跳来跳去,不断发出“非非”的声音。
可是紧接着,贺予星却看到她那张原本年轻的面容在顷刻间竟开始不断变幻,皱纹多了一条又一条,原本光滑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发皱。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好像所有年轻的光阴都已经从她苍老粗粝的指缝间溜走,连她乌黑的长发也开始寸寸泛白。
贺予星瞪大了双眼。
李闻寂的手背被客厅里木架上尖锐的棱角划破,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可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就那么站在那儿,却忽然垂下眼睛。
“照一,你的脸……”赵三春愣住了。
姜照一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她也看到了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她才醒过来,就被这样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死吗?”
隔了好久,她才开口,与她衰老的容貌不同,她的声音仍然年轻。
有一瞬,
她以为自己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长到她醒来时,已经耗光了她最年轻的岁月。
可是她看见门口的贺予星,
他仍然是那样青春年少。
“李闻寂……”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但片刻后,她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都可以触摸到的褶痕几乎令她有些崩溃,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见贺予星要扶着他走进来,她连忙道,“别过来!”
她满脸惊慌,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的声音显得无助又迷茫,“你们都不要过来……”
房间里有一瞬寂静。
“你们都出去。”
李闻寂的声音忽然响起。
随后一阵脚步声陆陆续续走远,直至再听不见。
姜照一仍然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怎么也不肯回头,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近,又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便见那立式灯笼柱上的琉璃灯罩已经倒在他脚边,成了一地的碎片,他手上沾着血,手背一片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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