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坐起身。
或许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他脚步微顿,转过身。
两人之间静谧许久,姜照一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李闻寂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屈,一双眼睛褪去刻意的伪装,变得清澈许多,再不是那副雾蒙蒙的,失焦的样子。
“你醒来那天。”
最终,他坦诚道。
姜照一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生怕你的眼睛和我的脸一样,要是永远都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
她赤着脚下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披散到胸前的长发已然变得乌黑,一双手也已经恢复白皙平整,“你为什么要装失明?”
李闻寂闻声,他迈开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的那本书放到一边的桌上,随即对上她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不会躲着我。”
他知道,她最不想让他看见她衰老时的模样。
那天她醒来的时候,他才走到卧室门口,他的眼睛就已经恢复,但见到她形貌衰老的刹那,他便决定让自己继续“失明”。
屋内灯笼柱上的玻璃灯罩,是他故意撞倒的,那手背的烫伤,也是他故意的。
要她可怜,要她心疼,
这样的话,她才会舍不得。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李闻寂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他早已变回年轻的模样,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方寸光线落在他无暇的面容,他纤长的睫毛微垂,眼睑下投了浅淡的影子,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姜照一,我会爱你,是因为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他的眼睛微弯起来,一双清冷的眼瞳里流露出了些蕴有温度的笑意,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这从来无关皮囊的好坏。”
姜照一趴在他怀里半晌,垂着眼睛也未显露多少神情,但是没一会儿,她就伸手抱紧了他的腰。
“那我变老的时候,你也要一直记得把自己变得跟我一样老,这样我们一起出去,别人就不会觉得我吃小草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
“好。”
他轻声应。
她大约是发现自己已经变回来了,在他怀里抬起头望他片刻,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他的嘴唇。
李闻寂有一瞬发怔,随即将她抱到一旁的木桌上坐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撑在桌案上,就那么俯身回应她的亲吻。
她抓着他的手腕时,弄掉了他衣袖上的袖扣,坠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神明冷白的面容沾染薄红,只顾亲吻他的妻子。
晶莹冰冷的白雪沾了红尘,染了情/欲。
终究要在这春日里彻底融化。
第70章 年年岁岁(正文完) 她已经做了神明的……
一旦接受不断衰老再年轻的事实, 姜照一好像也学会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她甚至还给自己买了几身适合老婆婆穿的衣服,变老的时候她的五感也会跟着衰退一些,身体也不如恢复年轻形貌时的轻便, 她眼睛花得连根针都穿不过去,画画还要戴上老花镜。
有的时候画得累了,她就会跟赵三春他们跑到隔壁的茶馆, 跟门口那堆老头老太太一块儿打麻将。
常在这里打牌的人都知道,朝雀书店来了对老夫妻,是李老板的亲戚。
那老太太要是来打牌,那老先生不一会儿就会出来, 送吃的,送外套,他们夫妻俩都不爱说话,那老先生做什么都是沉默的, 好像他们之间本不必多言, 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他们哪里知道, 老太太不爱说话,是怕自己暴露太过年轻的嗓音。
而一个燥热的夏季过半, 他们就再不见那对老夫妻从朝雀书店走出来了。
“赵先生啊,你们李老板的老亲戚好久没来打牌了哦。”
茶馆老板娘才给牌桌上添了茶水, 她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旁边的书店。
赵三春手里握着蜀中流行的另一种纸牌——“长牌”,又叫叶子戏, 他闻声顿了一下, 随即摸了摸鼻子,道,“他们啊,他们已经回老家去了。”
“咋就回去了哦?”他对面的老头不由抬起头, “咋说嘛我们和老太太也是牌友嘛,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嗦?”
“就是说嘛。”另一个中年女人也点头附和。
“……”
就算姜照一想跟他们告个别,她也变不回那副老太太的样子了啊。
这话赵三春到底也没说出来,只是讪笑了一下,“他们老家那边有点急事,那天走得早,也急得很。”
一听到说家里出了急事,这些牌友们也都点点头,表示了理解。
“他们这对儿老夫妻啊,可算是我见过最恩爱的了,看得人好羡慕,”老板娘提着茶壶,感叹道,“有几个人老了还能像他们这样的哦。”
说着她又问赵三春,“那李老板和小姜呢?这两天也没看到他们。”
“先生和照一回宁州了,”
赵三春从衣兜里抓了把蚕豆喂进嘴里,“那是照一的老家嘛,他们回去住几天。”
——
贺予星晨起便一直忙着打扫青梧宫,他累得满头大汗,这会儿肚子已经很饿了,才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包泡面,又想起姜照一他们是今天回宁州,就忙拿出手机拨通了视频通话。
姜照一接通视频,就看到手机屏幕上映出少年隽秀的面庞,他鬓发都已经被汗水沾湿,站在青梧宫那棵老槐的树荫下,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零碎的光斑,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露出笑脸,“照一姐姐,你们到宁州了吗?”
“到啦!”
姜照一也朝他笑。
贺予星注意到她后面的风景变幻,便好奇地问,“照一姐姐你这是去哪儿?”
“这是我家小区的小花园。”
姜照一还给他看了看假山水池里游来游去的红色锦鲤,最终镜头扫到了她身后的年轻男人。
贺予星立即喊了声,“先生。”
李闻寂轻轻颔首,应了一声。
“你就吃泡面吗?”姜照一顺着阶梯往上走,看到屏幕里贺予星摆在树下那张桌案上的泡面和碗。
“青梧宫要打扫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没时间去姑姑那儿吃。”贺予星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
但他才将手机用支架固定好,还没来得及扯开包装袋,就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从大门口走来。
“檀棋叔?”他喊了声。
檀棋手上提着一个木质食盒,走近便将食盒放在他面前,“你们凡人少个一顿两顿饭就会觉得饿,只吃那东西怎么行?”
“我从你姑姑那儿拿的。”
檀棋天生严肃脸,说这话时他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谢谢檀棋叔!”
贺予星满脸都写着开心,他将那包泡面放下,忙把食盒拿过来打开。
里面都是他爱吃的饭菜,想来是觅红亲手做的。
贺予星要吃饭,姜照一和他说了两句就挂断了视频,跟李闻寂走进最右侧的那栋单元楼,她将他手里的东西都接了过来。
走楼梯上了三楼,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那道门前。
“快跑。”伸手按响门铃的刹那,她连忙拉着李闻寂的手转身跑下楼梯,一口气跑到小花园里,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不打算跟他们见面吗?”李闻寂还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顺了顺气才开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或是想起在瑶池雪山,她看见的姜奚岚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她站直身体,“他们见了我,又会想起朝雀山上的事。”
“但是堂姐死了,我应该替她多照顾他们一些。”
姜照一今天回来这一趟,就是想给大伯和大伯母送一些东西,里面还压了一些钱。
盛夏的夜晚总不缺蝉鸣与蛐蛐交织的聒噪,霓虹灯影点亮这座小城,但投注在落地窗上的光影却被厚重的窗帘给阻挡在外。
朏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姜照一迷迷糊糊地从身边人的怀里钻出来,没一会儿却又被他伸手捞回去。
“李闻寂。”
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模糊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嗯?”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梦里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在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像才终于确定他是真实的。
“我做了一个梦。”
她说。
“什么?”他问。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明有点困,但她还是强撑着没有闭上眼睛,“我梦到我又变成老婆婆了。”
“你已经跳出轮回,”
他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不会再重复衰老了。”
“其实我现在觉得这个也没什么了,”
姜照一抱住他的腰,“我就是当个老婆婆,那我也能是一个快乐的老婆婆,你不知道,我牌友可多了,之前在雁西路,我每天可忙了,那些老头老太太还邀请我去跳广场舞,我一次都还没去呢。”
李闻寂沉默地听着,不自禁地弯了弯嘴唇。
她看见他笑,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顺势低头要来亲她的时候,她又一下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姜照一。”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你能跟我说说,你以前做凡人时候的事吗?”她趴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又抬头望向他。
“你想知道什么?”他垂眼看她。
“你说你只活到十五岁,而且一直都在岁阳关,没有下来过?”
“嗯。”
李闻寂应了一声,“没有武皇的诏令,我就不能离开岁阳关。”
他出生在武皇登基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出逃岁三载,也是在那一年被找到,重新囚于岁阳关。
他的母亲是跟随家族远渡重洋来到宁州定居的里兰人,在父亲出逃的那三年里,他们订了终身,成为夫妻。
即便祖母安定公主已经在武皇登基的前一年就去世,但他的父亲乃至于他,都仍是一支见不得光的血脉。
他十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
“她说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
李闻寂此时说起这些事,就好像作为凡人时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后来她病笃,长安的政变波及宁州,她自顾不暇。”
武皇存了要接他回长安的心思,但时年她病重,诏令还未抵达宁州,他便已经死在岁阳关。
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年少单薄的身躯终究无法抵抗血脉的宿命。
他生来是囚徒,死得也潦草。
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他说起这些事,语气十分平静,但姜照一在他怀里听着,却很不是滋味。
武皇以为将他留在岁阳关就是保护他,
可她一病倒,长安的政变之风就吹到了宁州,比诏令先到的,是李闻寂的死期。
他在岁阳关十五年,与世隔绝,从无交际。
他没有朋友,也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而皇权争斗,血腥不休,他面对的,是太多利益团体的虎视眈眈。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回到长安,也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
做凡人的时候,他从没有机会去好好看过这个人间,后来重生成为修罗神,他又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顾紧紧地抱着他。
她几乎不敢想象在他那短暂的十五年人生里,他到底面临了多少绝望无助的事,活着不得自由,连死,也死得惨烈。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说,我的上一辈子在做什么呢?我会不会也生在那个时候,也在宁州?”
李闻寂没有说话,但纤长的睫毛半掩下的那双眼瞳却微微闪烁。
这夜,窗外仍不够安静。
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见他怀里,她的侧脸。
他忍不住久久地看她。
她就生在那个时候,就在宁州,她在岁阳关采药,在医馆做女学徒。
在他死后的第五年,
她在岁阳关的山野间,收殓了他的尊严。
“姜照一。”
他喉结微动,忽然唤她,又在她闻声望向他的刹那,他低首亲吻了她的脸颊。
明明一开始,
他同她成为夫妻,就只是打算陪伴她作为凡人的短暂一生,亲手了结这段尘缘。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已经在开始期盼和她的岁岁年年。
夜晚悄无声息地过去,清晨的薄雾忽浓忽淡,露水还未被初生的朝阳蒸发干净。
姜照一早早地起了床,和李闻寂在酒店餐厅里吃过早餐后,便去了朝雀山。
十七岁那年在朝雀山出事之后,她就再没来过这里。
而现在,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在曾经总在她噩梦里出现的栈道上。
大约还是有些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姜照一的腿有点发软,最后还是李闻寂松开她的手,将她背起来。
“这样还怕吗?”他偏着头,轻声问。
姜照一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她没有去看栈道下的悬崖,“不怕。”
山壁上的石豆兰一簇又一簇,她偶尔看到有些发黄的叶片,就伸出手指碰了碰,发黄的叶片瞬间恢复成青绿的颜色,在山风间微微晃动。
梦里总是看不清的远处成了蜿蜒而上的山路,山间薄雾笼罩,清脆的鸟鸣声掠过,他背着她走入了凡人不得而见的屏障之后。
长长的石阶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姜照一被他放下来,随后她牵起他的手,跟着他顺着石阶一路往上走,古朴的飞檐在石阶尽头显露,犹如凤凰的羽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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