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瑾伴她身侧,同样举手躬身,给苏家父母行了个大礼,口称:“爹、娘。”
姚氏早将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见阿洛面颊红润、眼眸清明,神情里洋溢着轻松明快的笑意,往日身上那股子端庄刻板都去了不少,一看便知这几日过极好,心下不禁大安。
便连那肃容而立的苏太傅,见此也舒展了眉头,看闻人瑾的眼神带着满意。
这个不得已选的女婿,如今看来反倒是歪打正着。
“好好好,好孩子,都起来,进屋去。”姚氏笑吟吟地一手拉一个,牵着女儿女婿进了府。
到了府中,姚氏便拉阿洛去一旁问话。
问这几天阿洛过得如何,那远亭候府有没有刁难她的人,下人服不服管教,公公好不好伺候之类的常规问题。
阿洛全都一一答了,总之样样都好。
远亭候府人口简单,府中又没有女主人,远亭候也是个特别洒脱的性子,平时多住在外头哪个酒馆或花楼,阿洛唯一一次见他,还是新婚第一天去给他敬茶,之后就没见过他的影子。
府里的下人更是少得可怜,光阿洛从苏家陪嫁带过去的就能抵得过一整个侯府。
而且侯府的人都很讲规矩,明明远亭候混不吝,可下人们做事却十分严谨,阿洛问了才知道他们都是闻人瑾从各地救回来的,一个个尤其崇敬闻人瑾。
反正阿洛过得那叫一个舒坦,比在苏家快活不少。
姚氏听完,朝前厅里望一眼,悄声问阿洛:“世子待你好不好?”
钟氏陪在一旁,闻声笑道:“娘方才不是都瞧见了?世子待妹妹关怀备至,错不了的。”世人皆避讳在大庭广众显露亲密关系,世子却光明正大地主动牵阿洛下马车,动作是小,却也叫人看出他对妻子的爱重。
姚氏:“总要听嫣儿说了,我才能安心得下来。”
阿洛略带神秘地笑了笑:“世子待女儿如何,稍后母亲便可见分晓。”
姚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她就明白阿洛为什么这么说了。
母女俩说了阵话,时间也不早,于是一起去外间准备吃午膳,阿洛突然不小心踩空一脚,“啊”地一声尖叫。
人还没摔倒,那边离她原本有好几步距离的白衣公子竟迅速闪身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闻人瑾眉心微蹙,面露担忧,低声问:“阿洛,可有事?”
阿洛口中小小吸气:“脚疼。”
闻人瑾于是当众将她打横抱起,把她放到自己坐的座椅里,径直在阿洛面前蹲下身,低垂着头,伸手要去摸她的脚踝骨。
这时候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眼睁睁看闻人瑾低头要给阿洛摸骨,阿洛抿着唇,羞涩又不好意思地收了脚:“现在又不疼了。”
哪里是不疼,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姚氏可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块平地怎么可能摔倒,就是做出个样子罢了!
偏闻人瑾看不见,以为她真扭伤了,一脸的疼惜忧虑。
接下来即便阿洛说没事,闻人瑾也不离她左右,只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像是怕她再摔了。一整天下来,看得其他人牙酸不已。
一日时间倏忽而过,挥别放下心来的家人,坐上回程的马车,阿洛戳了戳蹲在身前的人:“我还以为夫君今日都不会理我呢?”
闻人瑾脱下她的鞋,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脚踝骨,轻轻揉捏着,一边低声道:“阿洛若对我有气,直说即可,也不必叫自己受伤。”
阿洛的脚是真扭到了,只是不重,看起来便像没事一样。但闻人瑾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她行走间的细微不协调,是以这一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看在姚氏他们眼里倒像是粘人。
阿洛小声嘀咕:“我要不使苦肉计,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理我呢。”声音里都是可怜巴巴的委屈。
闻人瑾顿了顿,眉目轻敛,缓缓道:“以后……我不会再这样,阿洛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可好?”
阿洛眼底浮现笑意,伸出双手去捧他的脸,在他白皙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吻,笑眯眯地说:“好,盖章了。”
白衣公子眸光闪烁,长睫轻扇。耳根泛起了红,神色羞赧,却也不曾有一分躲闪。
*
出发去天门山那天天气很好,长空万里、一碧万顷。
阿洛跟闻人瑾商量过,此行便不打算带多少人,算是两个人单独出游,身边只跟了一个常伴随闻人瑾出行的轻鸢。
闻人瑾是习惯了在外行走的,或许是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对外面的世界比常人更加好奇。据他所说,自从十六岁出师之后,他就一直在外四处游历,至今已然走遍大半个大荣。
“你游历的话,是做什么?”阿洛好奇地问。
别人游历,一般都是看风景名胜,可闻人瑾先天目盲,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从他的眼里可以看见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闻人瑾,每一次他的回答都相同。
“别人看景,是看山水花鸟,看名川大山,我看的是当地的风土人情、是古籍善本,是人心良善。”
“就如你头上那支缠丝金燕蝶,乃是从一位世代为匠的匠人手中所得,那年冀州遭了时疫,匠人女儿染了疫病,我给他的女儿安了葬,他便将这簪子卖给了我。”
“还有我手中这本前朝元昶所写的《明经论》孤本,是在一户农人家发现的,那农人的小儿用它来习字,我路过听闻才知。后来我在那村庄教了半载书,他们将书籍原本送予了我。”
阿洛手搁在矮桌上,捧着下巴认真听他讲述路上的见闻。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城外,车内男子温煦的话语声不疾不徐,和缓平静地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河。
阿洛听着他的述说,慢慢也仿佛与他进行了一场同游似的,思绪都飞向了那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
天门山距离京城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以前闻人瑾在外都是骑马,去一趟只要两天。这回带了个身娇体贵的阿洛,便只能坐马车,过去恐怕得四天左右。
眼见天色已晚,他们没有碰见人家,只能在外露宿。
马车边点起了一丛篝火,闻人瑾手持木棍在烤野兔。
暮色四合,星野低垂,暖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在他琥珀色的眼底闪烁。
阿洛坐在垫了薄毯的草地上,歪着头看他。
越与他相处,她越觉得闻人瑾太完美。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长相俊美、性情温和,待人真诚友善,还富有责任心。才华横溢,兼之一身君子之风;身怀武艺,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可以说除了那一双眼睛,称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她看他太久,他稍稍偏头,语气柔和:“饿了?马上就好。”
阿洛定定望着他温柔的眉眼,低低开口道:“阿瑜,以后,我陪你走好不好?”
“嗯?”
“你看不见,我便做你的眼睛。你也可以游历名川大山、五湖四海,看遍世间美景、天地奇观,什么都不会少。”
她说着说着,也不待他回答,便蓦然转口:“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头顶上,就有一片星空,它很大很大,像一块巨大的黑布蒙在天上,黑布上散布着亿万颗细小的星子,就像针在那黑布上扎了无数个小孔,孔里边透出光……”
闻人瑾怔怔听着,她像是怕他不理解,还拉过他的手比划,细细给他讲星空是什么样子,夜空里有勺子一样会指着北方的北斗七星,有一条玉带般的银河。
说完星星,她又告诉他,他们停歇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棵梨子树,树上结了小小的青梨,还住了一家小山雀。
师父曾说,世间之事一饮一啄,自有定数。你所遗失的东西,总有一日会以另一个方式还回来。
闻人瑾想,他缺失了二十年的光明,随着她的出现,也终于回来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趟闻人瑾走过千百遍的旅途,因为有了一个名叫阿洛的少女的出现,而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原本他脑海中一片漆黑的世界,逐渐被那个少女赋予了别样的色彩,有了五彩斑斓的形状。
他慢慢知道,原来有的路边会结红色的拇指大的地莓,熟到一碰就会冒出芬芳的汁水。有一路段都是成片的荷塘,开满了亭亭的荷花,绵延好几里路。还有一个路口,立了一块奇石,看着就像一个人蹲在那里沉思,到底该往哪一条岔路口走。
大到远处一座山的形状像雄鹰,小到一只颜色俏丽的蝴蝶从身旁飞过,阿洛都会细细给他讲述。
很多时候,其实他并不能理解那些事物真实的模样,只是将它们记了下来。
但是,他也终于知道了,京郊有一座山上生长了满山的枫林。祝县城里出名的冷泉边,许多名人留了字迹,其中前朝佞臣陈贺留的那块石碑,不知叫谁给画上了一只大王八。不知名的村庄里,一户人家的屋檐缝隙中长了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小枣树,如今已挂上了三两青枣。
这样的小细节,以前从未有人告诉他。
她说做他的眼睛,便真的认认真真将她所看到的一切,一一说与他听,不曾有丝毫厌烦懈怠。
闻人瑾默默听着,那一句句话语在他脑海里缓缓成像,最终汇聚成一副生动的、书写着这人间烟火的浩瀚画卷。
这幅画卷,以及那描绘出画卷的少女,或许是他这一生,用那一双眼睛换来的最好的礼物。
阿洛不清楚闻人瑾的所思所想,但她却隐隐发觉,这人好像变得越来越粘人。
以前一派清雅出尘、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莫名有种往妻奴方向越走越远的味道。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不说,还喜欢牵她抱她亲她这样的亲密行为,仿佛突然患上了皮肤饥渴症。
犹记得洞房那天晚上,阿洛千方百计才叫他上了床,过程中闻人瑾也一直表现得很被动。之后几天他又缩了回去,最多牵牵手抱一抱,再亲近一点的行为就没有了。
可这次明明还在路途上,有天夜晚阿洛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一边给他讲星座的故事,闻人瑾突然凑过来用披风裹住她,两人在这露天席地下,夜虫细小的嘶鸣声中,星光与夜风的无声注目里,来了一次叫人脸红心跳的负距离接触。
事后,阿洛蜷缩在他怀里,笑问他:“阿瑜这次怎么不问我能不能了?”
闻人瑾嗓音低哑又磁性:“夫人恕罪,实在是……情难自禁。”
好在快到天门山附近,闻人瑾终于变得正常了一点,对待阿洛的态度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一副恨不得塞进口袋藏起来的架势。
天门山脚下有一小城,城中居民不多,民风淳朴,自闻人瑾进城,便有不少人熟稔地与他打招呼。
阿洛这几天坐马车憋坏了,今日便骑上了闻人瑾的马,两人同乘一骑,姿态亲密无间。
这本该是被人说有伤风化的一幕,这里的人瞧见了,却只是好奇问一句:“闻人少爷这次回家可是娶亲了?”
阿洛戴着薄面纱,只觉背靠的宽厚胸膛微微震动,那一袭白衣芝兰玉树的公子含笑应道:“是,今日携夫人来探望师父。”
“刚才跟你说话的阿公,瘦瘦的、白胡子拖到了胸口,”阿洛悄声给闻人瑾描述那人的特征,突然望见路边有个揪着手帕,抬眼瞧着他们的女子,阿洛打量了她一眼,若无其事道,“阿瑜与这里的人都这样熟悉吗?”
闻人瑾温和地说:“我自幼在此生活,城中的百姓也常常上山供奉香火,大都是认得的。”
阿洛“哦”一声,又问:“那有女子钦慕阿瑜吗?”
闻人瑾话语声一顿,蓦然笑起来,凑到她耳边道:“阿洛放心,我从不接待女客。”
阿洛缩了缩脖子,轻轻哼了声,随即便听见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低沉笑声。
一路到了上山的山道,才没再遇见人。闻人瑾翻身下马,再把阿洛接下来。此行一起来的轻鸢牵着马车落在后头,闻人瑾吩咐她去城中歇下,不必跟着一同上山。
隐藏在密林间的青石栈道铺着落叶,细细长长一条伸向群山深处,闻人瑾本想背阿洛上去,她以见师父要诚心为由拒绝了。
两人走走停停,中间阿洛歇了几趟,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总算上了山。
爬上最后一级阶梯,阿洛累得不行,气喘吁吁好一会才缓过来,闻人瑾便陪她在山寺门前吹了一阵风。
一个小道士从门内走出,看到闻人瑾顿时眼睛一亮,惊喜道:“闻人师兄!”
那小道士将二人领进门,期间一直在偷眼瞧被闻人瑾半扶半抱的阿洛,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惊叹、钦佩之类的神色。
阿洛有些好笑,也不知闻人瑾给这小孩子留下了什么印象,听说他娶妻就这么个惊得不得了的表情。
长云寺不大,总共也就几座房屋,寺内绿树成荫,坐落在这幽静的深山里,气氛安然静谧。二人先去前殿给三清祖师爷上香,然后再去后院里见清一道长。
阿洛边走边四处观望,目不暇接。
她对这个闻人瑾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更加了解闻人瑾。
看见后院种了一棵梅树,阿洛便会忍不住猜他在梅树下捧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努力辨认的样子。
院子一角立着一排梅花桩,她又忍不住想他在梅花桩上奔跑、摔倒又无数次浑身伤痕爬起来的情景。
还有那供奉着神像的大殿,她走进去便开始想象年幼的他作一身道童装扮,在威严肃穆的神像下虔诚地上香叩拜的模样。
这原本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寺庙,却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于是这里的每一个事物,在阿洛眼里都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有着先天目盲之症的闻人瑾,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长成今日这般谦谦君子、如琢如磨的完美无缺?
小小年纪的他,又是如何在看不见东西的情况下,学会了看书、习字、弹琴、下棋呢?
这个过程阿洛只是想一想,便感觉心肝肺腑都要揪起来。
正思索得入神,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安抚般揉了揉她的指尖。
“阿洛,这是师父。”
飞远的思绪被拉回,阿洛抬头一看,面前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正面目慈祥地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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