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过去,后面的人都等的不耐烦了,陈大红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数字,全加一起,在场好几个人都得出了一样的数字。
一千六百八十二。
跟记分员算的一样。
陈大红满脸震惊,“这、这不可能啊,我每天都记着自己的工分,我、我算过,是一千六百八十四,我每天都算,不可能出错!”
她怕大家觉得她说谎,她连忙左右乱看,还揪着一个男的,急切的对他说:“真是一千六百八十四,我自己挣的工分,我最清楚啊!”
大队长看她这样,不禁皱起眉头,“大红,你也对完了,记分员没给你算错,是你自己算错了。行了行了,既然算错了,就别再说了,赶紧把你的粮食领走,后面还这么多人呢。”
大队长说完,其他村民立刻开始轰陈大红离开,既然没算错,就别耽误他们领粮食了,虽说谁家分多少,都已经定好了,但这粮食不放到自家的米缸里,他们就是不放心,总觉得会有人趁机来占他家的便宜。
陈大红急的要命,她习惯了把每天的工分加到一起,睡前都在念叨这个数字,这是她生活的动力,她不可能算错,真的不可能算错。
然而没人信她,她父母也在附近,见状都要把她带出去,正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陈大红扭过头,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正望着自己,她指向被她拿在手里的记分册,“婶,你把记分册往前翻两页。”
青竹村的女人们,年纪大的一律叫奶奶,年纪小的一律叫婶,反正楚酒酒是一个都不认识,让她去搞清辈分,也着实是难为人,干脆就这么统一称呼了,她姓楚,又不姓陈,村里人不会跟她计较这么多。
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陈大红听见楚酒酒说的话,连忙抖着手把记分册往回翻了两页,她是举着记分册的,楚酒酒看不见,但她却跟看见了一样,清晰的说道:“婶,这一页上面,你那一行是不是有两个黑点呀。”
村里计分用钢笔,钢笔的墨水和毛笔一样,都很容易洇墨,记分册上有不少这样的墨点,但像这一页上这么大的,还是比较少见的。
皱眉看了一会儿,陈大红立刻叫起来,“有!有俩!”
接下来,不用楚酒酒说,她就把记分册抬了起来,仔细观看这俩墨点,这一看,还真让她发现一点问题,其中一个墨点比较小,而墨点边上,有非常细微,基本注意不到的一条横伸出来,看位置,很像是数字5。
陈大红顿时扬眉吐气,她把记分册甩在记分员面前,指着那俩墨点问:“为啥就我这有俩这么大的黑点?你看看,你低头仔细看看,这黑点边上还有一个横呢,我告诉你,我认识!这是5!好啊你,你私自扣我工分,你什么意思?你说啊!”
记分员都懵了,他跟陈大红无冤无仇的,扣她工分干什么,再说了,黑点在哪呢。
把记分册拿起来,记分员凑近了,仔细看了好半天,才发现陈大红说的端倪。
还真是啊……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这么一瞬间,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疏忽,把陈大红的半个工分给抹了,记分员大惊失色,旁边陈大红的父母又问:“不对啊,大红,俩黑点,就算是俩半个工分,你不是说少两个工分吗,这才一个,还有一个哪去了?”
陈大红一愣,又把记分册抢了回来,她拧眉看了好长时间,终于,她指向一个日期,“不对,这天27号,我记得我挣了十个工分,我平时也就八个,这天有十个,我可高兴了,但是这最后记的,怎么我才九个工分,少一个,那个工分去哪了?”
27号就是上个月的事情,而且是收稻子的时候,日期没有那么久远,再加上比较特殊,大家普遍都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提起来,“对对对,我记得大红那天是挣了十个工分,我跟她一起的,那天她精神足,割稻子比我们快了不少,我们还说她要分不要命呢,没错没错,是十个。”
这下可不得了了,先有抹工分,后有不记工分,人群一下子全炸了,急的满头大汗的人瞬间换成了记分员,他脸红脖子粗的对大队长喊:“我这人你们都清楚啊,我不可能抹咱们村村民的工分,我——”
说到一半,记分员脑子突然转了过来。
不对啊。
不管是抹工分的那两天,还是27号这一天,记工分的人都不是他,这记分册上也写的分明,这是周小禾的字迹啊!
可算是把自己撇过去了,记分员连忙喊:“大家伙听我说,农忙时候记分的不是我,我只算总分,收稻子那段时间,是咱们村的周小禾给大家记数,要是有问题,你们应该找周小禾!”
别管绅士风度了,谁的错谁来认,他可不当这冤大头,他在青竹村混,靠的就是好口碑,口碑毁了,他以后还怎么当记分员啊。
楚酒酒自从说完那句话,就再也没发过言,大家也把她这个小孩给忘了,连陈大红,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是楚酒酒帮了她一把。楚酒酒就安静的站在人堆里,跟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周小禾。
周小禾从他们把记分册拿来,非要一一核对的时候,就感觉很紧张了,但她聪明,知道这时候她要是露怯,那才是自己把自己锤死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周小禾却仍然是一脸状况外的模样,仿佛这件事真的与她无关。
陈大红气得要命,立刻挤过人群去找她。
“是不是你干的?怎么别人那里都没有黑点,就我这有两个,周小禾,我之前说你娇气,说你不干活躲清闲,就是仗着赵连长的面子给自己谋私利,你听见了,所以你报复我对不对?你要是真不服气,你当面跟我说啊!扣我工分算怎么回事,你这是扣我的粮食,你这是要我的命!”
周小禾愣愣的睁大双眼,她先是看向陈大红,然后又看向围观的村民,慢慢的,她好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她立刻跑到记分员身边,把记分册拿起来,她焦急的找了一会儿,等找到陈大红的名字以后,看着上面的两个墨点,她刷的白了脸色。
“我……我没发现,我之前也写出过黑点,我用自己家的钢笔给大伙记分,我的钢笔是前进给的,用了好些年,出水有问题了,我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大红,我、我……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
她眼睛红了,看着像是要哭,但怕丢人,也怕陈大红骂她,她连掉眼泪都不敢,只能站在原地,继续道歉,“我那几天一直坐在太阳底下,头晕不舒服,可我怕耽误大家的时间,不敢回家……早知道,我还不如回家呢!竟然还漏写了你的工分,大红我对不住你,你别生气,我把我的粮食分一半给你,不用管我,我饭量小,吃一半就行了,剩下的你都拿走,别跟我客气!”
她言辞恳切,抓着陈大红的手不放,陈大红本来是受害者,被她这么一通说,反而不好意思了,火没法发,气也没处撒,她是真朴实,当然不会拿周小禾的粮食,沉默了好半天,她烦躁的把自己手抽出来,“算了算了,大队长,你把我工分给我补上就行了,事情弄清楚就好,不然搞得像是我想占村里便宜似的。赶紧发粮吧,大家都等着呢。”
大队长心里也不高兴,可周小禾都要哭了,陈大红又摆明了不想计较,他一个大男人能说什么,让记分员去量称,大队长望着满脸愧疚的周小禾,最后只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别帮记分员了,身体不好就回家养着,你说说,这事闹的。”
给记分员帮忙不算什么,周小禾原本的目标,是通过给记分员帮忙,展现自己的能力,然后正式加入队部,继而加入公社。本来计划进行的好好的,现在陈大红一闹,大队长发话了,她想进队部的愿望,算是彻底泡汤了。
但她还不能生气,因为这里都是人,她只能虚心的接受,做出一副感激大队长关心的模样。
两个工分其实没多少粮食,换算下来,可能也就是一两多一点,有些大方的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些,也是周小禾失算了,她习惯在这种小事上报复别人,这次却踢到了一个铁板。陈大红一人就是一家,她只算自己的,就能知道自己家有多少粮食,可不就是少一点都能发现么。
要是换成别人家,这辈子都发现不了。
闹剧结束了,大队长继续发粮食,记分册就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因为有刚才那一出,所有来领粮食的人,都要象征性的翻一翻记分册,哪怕大部分人其实根本看不懂,而看得懂的,也是重点看周小禾给自己记分的那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除了陈大红,后面的人确实都没什么问题。
人渐渐变少,楚绍总算挤到前面来了,他找到楚酒酒,发现她还站在桌子旁边,把楚酒酒带到一边去,楚绍不快道:“这种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我在外面找了你半天,你累不累?要是累,就回家去吧,我在这等着。”
说完半天了,楚酒酒都没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周小禾的方向,楚绍纳闷,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神,你想什么呢?”
仰头看向楚绍,楚酒酒想起刚刚记分册一翻而过,她看到的楚绍那一行,有一个不太显眼的D形状的数字0,这年代的农村基本没人会英语,更何况没人会在记分册上写英语,楚酒酒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0,像是从1改来的。
她张了张口,本想直接说,可是想了一会儿,她还是闭上了嘴,“ 没什么。”
第39章
村里都在热闹的分粮食,牛棚这边却还是安安静静。
不过晒谷场人声鼎沸,即使牛棚离得远,也还是能听到那边细弱的说话声,韩奶奶坐在门口翻看晒了几天的蘑菇们,感觉差不多了,她就回到屋里,找了一个篮子,准备把这些蘑菇都装起来。
韩生义在楚家摇着辘轳,自从他跟楚酒酒和好,楚酒酒就不让他去河边打水了,又远又累,从她家打多好,井水还甜呢,比河水好喝多了。河边除了洗衣服的,还有洗澡洗脚的,虽然河流是活的,但楚酒酒心里还是觉得膈应,不想让韩家人喝这样的水。
而楚绍之前想的也没错,自从韩生义开始在他家频繁的出来进去,以前来他家借光的人就越来越少。有些人打水就是打水,有些人打水却还要在楚家转一圈才能走,非要亲眼看看这俩孩子是怎么生活的,家里有没有藏一些好东西。楚酒酒不胜其烦,她想直接赶人,楚绍又不让,现在好了,让他们过来,他们都不来了。
打上两桶水,韩生义挑起扁担,走出楚家的院子,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女孩,看见韩生义,她远远的就扬起手。
“韩大哥!”
看清喊他的人是谁,韩生义脚步一顿,他把扁担放下,两桶水顿时震荡了一下,此时,对面的女孩也跑了过来。
她脸蛋红扑扑的,站在韩生义对面,等了一会儿,韩生义却没有想跟她说话的意思,局促了几秒,她低下头,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手绢,手绢叠好了,里面鼓囊囊的。
递给韩生义,她小声道:“韩大哥,我娘让我给你拿来的。”
望着这个叠的板正的手绢,韩生义沉默了好久,才终于接过来。
捏在手心里,过了一秒,韩生义抬起头,“谢谢你。”
郭有棉笑起来,“跟我还客气什么呀。”
“那韩大哥,我先回去了,今天分粮食,我娘让我早点回去帮忙呢。”
哪是让她早点回去帮忙,是让她早点回家,别在牛棚这种晦气的地方待太长时间。
韩生义对郭有棉扯了扯嘴角,等郭有棉转身以后,他才重新抬起扁担,把水桶挑回家,两桶水全部倒进缸里,然后,韩生义才转过身,把那个手绢原封不动的交给了韩奶奶。
“奶奶,”韩生义的声音还是跟平常一样温和,“郭家又送钱来了。”
听到这句话,韩奶奶愣了愣,她把手绢接过来,慢慢的展开,很快,里面的纸币就露了出来。
郭家和韩家没有任何关系,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但从他们到了青竹村以后的第六个月开始,郭家每隔几个月,就会给他们送一笔钱过来,一开始挺多的,有十几块,后来就只有七八块,就算只有这些,对韩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别的不说,韩爷爷的抓药钱,就是从这来的。
韩生义把钱都交给韩奶奶,就走到灶台边上去看着火了。韩爷爷快走两步,来到韩奶奶身边,看见一大把的零钞,他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他还有靠着一毛两毛的零钞过日子的一天,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岁数,竟然还要仰人鼻息、靠旁人的施舍过日子。
活了这么大岁数,他和韩奶奶怎么会不知道郭家在克扣他们家的钱,可知道又怎么样,别说他们没法去讨个说法,就算能讨,他们也不好意思去讨。
他们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老九,郭家能不顾自己安危、暗中给他们送钱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天高皇帝远,他们又是这样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他们做什么都是错的,如果郭家把钱都吞下来,一分都不给他们,哪怕东窗事发,郭家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反而是他们三口,又要被人揪住小辫子了。
所以啊,扣钱就扣钱吧,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没力气跟这些人计较了。
郭家每次都派一个孩子过来送钱,只送钱,不说话,就算他们问这钱是谁给的,孩子也回答不上来,一次两次,韩爷爷和韩奶奶就明白了,人家是不想说。不说没关系,他们可以猜,反正能在这年头还惦记着他们几个的人,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
猜来猜去,人选只有三个,要么是韩爷爷的老朋友,要么是韩奶奶的娘家妹妹,再要么,就是韩生义的大伯,韩继彬。
而把这三个人选摆出来以后,韩爷爷和韩奶奶都倾向于,是韩继彬一直在偷偷的给他们送钱。
韩继彬是韩生义的大伯,却不是韩爷爷和韩奶奶的儿子,他是韩爷爷亲大哥的遗腹子,韩爷爷的大哥大嫂都是烈士,在他们相继去世以后,韩爷爷做主收养了韩继彬,韩奶奶都是后来嫁给韩爷爷的,一进门就当娘,韩奶奶这辈子也是不容易。
韩家倒台以后,韩继彬因为早就自立门户,分出了韩家的户口本而逃过一劫,后来他看情况不对,又当机立断的登报表示和韩家断绝关系,因此,韩继彬如今还是在首都,工作也没丢,一家五口过的有声有色。
本来韩爷爷就对韩继彬断绝关系这件事十分震惊,因为韩继彬很孝顺,他把韩爷爷和韩奶奶当亲生的爹娘奉养,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韩爷爷坐在监狱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直到下放,他都不敢相信这件事。
他始终想不通韩继彬那样敦厚的性格,怎么会这么果断的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后来郭家开始送钱,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韩继彬不是真的这么绝情,他是为了给韩家留有后路,毕竟如果连他也倒下,他们韩家,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而要是没有韩继彬的这笔钱,韩爷爷和韩奶奶,根本熬不过在青竹村的第一个冬天,更别提维持现在的温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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